仪栗的花枝天裂里,悬崖石壁阒黑。

    而裴拙正在和仪栗的问采氏人一同雕凿。各地的碎琼和春秋世中,总有些找不到遗体的人,于是便凭借帝無的欣赏和亲人的记忆,在永恒石廊中留下亘古的形象。

    在问采氏的话语里,如裴拙一般的裴家石像人,被称作“石工”。

    问采氏依照帝無或者裴峨的命令,选取已经为正气侵染得深刻的石廊崖壁,整块整块地取下润泽的墨玉,而后雕刻而成这些石像人。

    而后他们便会完全遵照主人的指令行事。因为天生的铁石心肠,所以可以与裴峨一起,去剖开云华人的遗体,参详研究正气产生的缘由。

    裴折小时候曾经吓哭过。小竹子虽然生长在两侧俱都是云华先人遗骨的永恒石廊中,但是从未见过仪栗裴家解剖尸体。更遑论是一直温厚赤忱的裴拙——

    在刚学会走路、高兴地跑来找义父炫耀的小笋子眼里——

    这个手足无措地擦去手上的血迹、试图掩饰各类内脏的高大男人,实在是恐怖又分裂的存在。

    于是一岁大的小笋子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任是谁也哄不住。

    裴拙知道是吓着孩子了。第二天,便对裴峨请求,不再担任验尸的劳隶臣,而是去做和问采氏族人一样的石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为了这株小竹子退让,放弃职责。裴峨自然不会允准,还将之严厉训责一番。

    然而裴拙的石头脑袋却是坚硬无比。这时裴峨才发现石像人有了灵智后的麻烦——他们开始有自己的思维,有自己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永恒石廊的影响,裴拙竟然说出了一句:“主上,臣意志既定,不可夺也。”

    裴峨:……

    如此僵持四五天,裴拙一动不动地跪在他的楼外,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如同一个真正的石像。

    毕竟是一个石像。裴拙无奈地想。他能跪到天荒地老。

    直到裴岩抱来小笋子,石像的头缓慢抬起来,歉疚而畏缩地看看孩子,复又缓缓地垂落。

    裴拙难过地想道,我终归不是孩子的父亲。

    岩放下小竹子。

    小竹子挥动两条短腿,蹬蹬地跑来,埋进了愕然的石像的怀里。然后有模有样地学着弯膝跪下,结果摔了个大马趴——当然,裴拙及时接住了他。

    小竹子以为义父犯了什么错,所以要一块来罚跪。

    裴拙五味杂陈地问小笋子:“你不怕我吗?”

    小笋子害怕地眼泪都冒出来了。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

    石像垂下头去。

    这便是孩子了。孩子天性都是爱父母的。

    裴峨叹了口气,终于松口,道:“去罢。”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石像人不再是劳隶臣,而成为石工。

    好处是他身上的陈年血腥味渐渐淡去,小笋子慢慢长大,越发亲近他。

    就像仪栗问采氏的一对寻常父子。

    小笋子开始学字,有一天忽然奶声奶气地问他:“义父,你是不是为笋笋牺牲太多了?”

    裴拙奇怪:“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笋子内疚道:“因为…义父分不出,什么是好石头…”

    “岩哥哥说,以往父亲本来冬天玄水祭后,就要从劳隶臣,升为太医博士了。”

    裴拙忍不住笑了,抱了小崽子到怀里亲亲:“傻小子,这怎么会是为你牺牲。”

    温和地看向小笋,满眼哀怜,温声道:“是义父自私。希望小笋笋能做我的孩子。”

    小笋子鼓起软软的腮帮子。

    裴拙不禁地笑,“你小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你。为了能当你的义父,竞争特别激烈。”

    “义父不是为了你才辞去裴家的事,”裴拙笑道,“是因为小笋笋太可爱了。义父很想好好看你长大。”

    小笋笋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而后裴折真的长成了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

    裴折自己说:“家里人都对我很好,我怎么忍心让家里失望。”

    裴峨也十分欣慰,十六岁就叫到身边做事。但裴拙坚决婉拒:“这孩子胆小。”

    裴峨妥协:“我不让他做劳隶臣。”

    裴拙默了。

    还是裴折自己道:“行。”

    于是裴折成为仪栗裴家对外的话事人,常年在外东奔西跑。很多时候,裴拙不知道他在哪里,都在做些什么。

    只偶尔听裴家或仪栗的亲友提及,裴折在外行事风格说一不二、杀伐果断。

    裴拙:“……”

    裴拙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因为他愈发感觉到石像人和神木氏的智力区别。他甚至不知道该提醒什么。只是本能感到这好像是错的。

    裴折在外纵横的时候,早已练出一副冷静理智的心肠,对此不屑一顾。直接对裴拙道:“我要求我队里的人听我的,是因为我的决策绝对正确。”

    “我没有功夫跟他们解释,让他们心悦诚服地接受我的意见,是因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裴拙哑口无言。

    所以…这孩子到底在外做什么?

    裴家最需要的云华遗体,都是由挼蓝春秋的轮回花蝶判定,而后由各方碎琼和春秋世运送而来…

    “是运输链条断了么?”裴拙问道,“暗虚和碎琼人送不来了?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去接运?”

    裴折给整笑了:“什么?义父,你应该开拓下思维,不要总将思考角度局限在仪栗。”

    裴拙知道自己是石头脑袋,但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笨。

    然而裴折对所行之事讳莫如深。

    裴拙只得一再叮嘱道:“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

    ……

    裴折当然是听进去了。然而也阻止不了意外的发生。

    裴峨说:“你冷静。”

    裴拙怒道:“我怎么冷静!!!”

    这时他已经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痛恨仪栗裴家多年以来,对云华人人体的解剖研究。

    这些精密的技术能将他的孩子从生死线上抢回来,但是又是逼得他的孩子去撅坟盗墓的源头。

    ——“你们是不是疯了?!我们裴家这些年来一直在做什么?!”

    ——“即便我们是石像人,我们也知道这么做不合乎道德!”

    “道德。”裴峨打住他的义愤填膺,“你知道'道德'这两个字,也是裴家从云华人的躯体上解剖得出的结论。”

    裴拙:“……”

    裴拙痛恨这一切。

    他最终道:“我们是偷尸体的贼。”

    裴峨道:“我跟你讨论这些,没有意义。你也是裴家人,应该很清楚我们在做什么。”

    裴拙无话可说。

    ——为什么,崇高的目标会以卑劣的方式为基础?

    竹子是草本植物。与此同时,其根系生长的速度飞快,覆盖面积庞大,一根竹子甚至能依靠竹鞭延展,成长为竹林。

    “你掘过竹根么?”裴峨问道。

    裴拙摇头。他爱惜小竹子,自然更加爱重仪栗的竹林,怎会做这种事情。

    “要挖出一根竹子,相当困难。因为根节坚硬且牢固。”裴峨回忆道,“当年的伯篁氏,一根竹子的力量足以捍固一座城池。”

    裴拙:“…这跟我的小竹子有什么关系。”

    裴峨道:“我只是想讲一讲。”

    裴拙叹了口气。

    “他会清醒过来。”裴峨道,“你不必担忧。今后,他也依旧会继续做这种任务。”

    案几的碎屑飞扬在两人之间。

    裴峨一动不动。而一切在他面前归于虚无。

    “因为唯有他能做这件事。”

    做什么事……

    利用竹林蔓延的根系,去探知地下埋葬的云华人的遗体?

    用裴家教他的解剖术,去分析这些尸体值不值得带回仪栗?

    然后再用裴家和问采氏的人马,将这些…运回仪栗?

    裴拙艰难道:“家主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其他人知道我们仪栗裴家做的事——”

    至亲至爱的遗体,竟未经允许而遭刀刃零割,此恨切骨也!

    裴峨皱眉道:“怎么,连你们石像人,也开始贪生怕死?”

    裴拙噎住了。

    是了,这许多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了。因为有了一个会叫他“义父”的小笋子,有了一颗会生喜怒哀乐的灵心。

    都忘了原本只是无情无感,唯有听从主人命令,解剖血骨、整理数据的石像。

    “我只是原本以为,”裴拙涩道,“是由度春秋的轮回花蝶判定,然后由各地主动给我们…”

    “你不要这么天真。”裴峨道,“度春秋的主要职责是…”顿了顿,不便再继续摧毁这个石像人纯良的世界观。

    只能委婉解释道:“我们的工作有区别。度春秋是在计算魂魄的正气。我们则是聚焦于躯体。”

    “以往我们只能使用上古云华人遗留的身体,但现在因为小竹子,我们能使用更新鲜的…”

    裴拙已经听不下去了。转身走人。

    裴家的石像人们发现,裴拙开始做一件特立独行的事情。

    他在和问采氏做石工的过程中,如果有休息时间,便会去雕刻石像——用问采氏们不看好的石头。

    这些石像…裴岩看出来:“像是他以前解剖的人。”

    裴拙将这些石像一一丢弃在永恒石廊的竹鞭下,像是对裴峨的赌气——我也要让这些看上去微不足道、遗体非自愿毁损的云华人获得永恒。

    裴峨对此保持沉默。

    而有些石像,就刻在永恒石廊的崖壁角落——甚至还根据他曾经读过的资料,描绘出一些栩栩如生场景。

    因为他本身便精于解剖,对人体结构的理解也非常精确,所以有一种十分理性而宽厚的美感。

    有一位问采氏的朋友说:“可以稍加美化,雕刻的美观一些。”

    裴拙深以为然。

    石像人不是暗虚,没有造春秋世的能力。但是他在崖壁上雕刻出来的,或是满载繁花的废弃战车,或是霏霏春暮的重思稻里归乡的旅人…不少人都觉得,似乎像是一个更美丽的世间。

    这个世界是他的向往,也是那些云华人生前未完的遗憾。

    他凭借自己的记忆,在旁边刻上一些云华人的遗言:

    “我的家乡开满枣花,可惜没能带你去尝尝枣花蜜。”

    “这辈子我过得很满足。不知道下辈子可不可以这么好。”

    “明年春天,带你妹妹来给我和你妈青草坟前放风筝。”

    ……

    裴家的石像人们,跟随裴峨走过崖壁,看过这些雕刻。

    裴峨一直沉默不言。

    裴家石像人们,开始担心他会严厉地责罚裴拙,甚至将其销毁。

    裴峨则对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妖魔,为了保护自己族群仅存的小妖魔,在濒死之际,用尽全力爬过而今仪栗的竹林。鲜血不停地从她身体上流下,而竹笋便飞快地在她身后生长,直到将她彻底扦插在原地。

    我见过她的眼睛,不甘心地瞪大了,直到另一个半大的妖魔果断割开了自己的腕脉,同样用她舍生救存的方法继续往前奔跑,最终生长出完整的血色竹林,将试图杀死这一族的暗虚们隔绝在外。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蓝黛’。

    “她活了下来,而后成为了洧川裴家人。”

    裴家的石像人们面面相觑。

    而裴峨道:“我觉得这个故事也很好,让拙也一并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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