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峨的带领下,帝放与度春秋一一看过永恒石廊中,裴拙的雕塑。

    帝放长久伫立在旁,凝望这些云华人最后的遗愿。

    度春秋轻声问:“怎么样?”

    帝放说:“还不足以验证我的猜想。”

    顾章和熊健面面相觑。

    裴峨直接问道:“具体内容?”

    帝放道:“我认为,云华人就是【虚无】。”

    遥远的花枝春秋世中的竹林里,裴折按下耳畔的监听耳机,沉默无声地打起手势。

    这是折箭队独有的密语,唯有仪栗加入队伍的年轻人可以学习并使用。

    随着裴折的手势表述,一旁潜藏的队员在竹简上奋笔疾书。

    裴家对于消息的掌控堪称独步云华。而要求信息是准确真实的一手资源,采取的搜集方式往往以窃听为主。

    …尤其是,对天裂下的【无】。

    这些为鲁朴氏的以神木氏竹根织补成网,阻隔在外的【无】,因为云华正气的外润,历经千秋百夏,已经逐渐形成体形和神智。

    而,这些【无】的想法、语言、立场,是自澪君时代以来,便极度重视的问题。

    可以说,裴家最初的雏形,便起自于对【无】的监视。

    观察它们的形成,在彼此交流中展现的思想,以及最重要的——对尽在咫尺的云华的想法。

    这项观察首先要攻克一个问题:【无】的语言。

    这些尚不完整的“生灵”,他们之间似乎使用独有的语言。帝無对这种语言的了解只是局部。毕竟他从虚无气息成为【无】后,所有的世间都生活在云华,与同胞的接触也不多。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日益发展的族人语言已经只能大概理解四五分了。

    因此,居住于各地监测虚无气息浓度的竹林的裴家人,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及时听取【无】们的交流,并进行破译解读。

    对【无】的语言,云华人中有不少很感兴趣的人,甚至有研究大家。如随岚的令衿、老桃的原源、魏榆的世家慎家、温菘的皇甫家等等。

    衿女郎的学术贡献在于,将上古已有的、往往只是只言片语的【无音】,以乐谱的形式复制保留下来。并且令女公子数百年来,一直在寻找各地最合宜的管弦箫笛,试图给云华人呈现【无音】的本色。

    也因为令衿的孜孜不倦和精益求精,这一学术流派,催生了云华独特的一支乐曲流派,称作“令德派”。主要代表作有《云起雪飞曲》《祭战马歌》《竹山雨鹤辞》《夜雪远钟》等等。

    这些歌曲的流传之广,当年可谓“皇城草村,家家会吟,人人能咏”。因此,令德派也自然拥有了一批“唱令家”、“寻香人”,在王孙朝堂华丽演出或在寻常巷陌浅酌低吟。这些唱令家或寻香人中技艺极其精通者,甚至能无师自通地听懂【无】的语言。

    而居住老桃的原源先生,便是这样一位闻名遐迩的唱令家。在云华久远之前的荒年时刻,少年原源只是一个走街串巷的卖唱寻香人,依靠无音令曲的美妙歌乐,在欣赏他的小康之家赚两三碗饭和弟弟妹妹们吃。

    据原源先生自己说,他是在二十三岁,他不知第几千几百遍唱最擅长的一曲《远思》时,忽然顿悟了【无】的语言。他能听懂了!他知道这些音乐的底色在说什么了!那一刻,狂喜奔涌。所有在唐实果家内外听到原公子这次表演的人都说,确实不同凡响。

    而原源先生也因此成为真正的【无音】研究家,填补了令女郎自言的“惜我只知其音、不通其义”的遗憾。

    原源将《远思》重新翻译,便成为《远思·柏行子》。

    【远思·柏行子】

    勃勃柏崖,木发琼琅。

    我行远望,近之难斯。

    蓬蓬柏子,木生碧瑶。

    将采盈囊,归无则虚。

    远望远思,别无他之。

    这首诗曲一经发布,立刻引起轰动,进而引出第二、三个无学研究流派。第二个流派便是以老桃原源先生为首的“译诗派”,而第三个学派便是魏榆慎家的“考实派”。

    “译诗派”顾名思义,便是原源先生带领一众寻香人或唱令家不断研究听懂无音的方法,并且尽可能地译制出更多的【无诗】。

    而魏榆慎家的“考实派”,便建立在这些【无诗】上。这件事本来是民间自发的兴趣,但也引起了帝無的兴趣。所以慎家看似只是魏榆的一个普通大户人家,其实相当于帝無的直属下司之一。他们要做的任务,便是根据【无诗】的内容,判断无们在云华外围的行动轨迹,甚至判断天裂可能出现的地方。

    譬如这首《柏行子》问世后,慎家当时的主事人慎思敏锐地指出,这只【无】可能存在三种情况:

    (1)行经过一个崖壁生柏的天裂。而且喜欢柏。而且很可能长久羁留在外远观。因此,可以以此诱捕。

    (2)行经过一个云华的“实璧”已经非常薄弱的地方,因此可以从虚无中直接看到云华中的崖壁柏树。如果是这样,那么说明这个云华边境就是一处生有柏林的崖壁。

    (3)...慎思认为,可能此“柏”非彼“柏”,而是——一个人。

    帝無在阅完奏章后,对(1)(2)非常重视。

    对(3)...帝無慎重地问慎思:“考证过没有?”然后发现年方二十五的慎家主正要娶媳妇,纯属慕艾之情的投射,现在看谁俩都觉得有一腿。

    帝無给干沉默了。

    最后啥也没说,挥手让大为尴尬的慎家主先去成亲,转而让温菘的皇甫家主先带家将们去追查(1)(2)的可能。

    十五天后,皇甫颂找到了鹊岸崖。完美符合快要出现天裂、崖生翠柏、靠近云华边境等各种条件。

    但【无】不见了。

    帝無虽然有些失望,但也觉得正常。毕竟是令衿拼凑的原【无音】已经是上古云华的事,又历经一百四十五年春秋才能译制出来。那只【无】即便被吞噬,也说得过去。

    于是便让皇甫颂回温菘便是。

    但好巧不巧,皇甫颂转马下山时,发现此处的柏树根上,有硕大肥美的松覃。这不正常。因为此处毕竟是崖壁,本来便少水。且又在接近虚无的崖壁,本来应该寸草不生。唯有松柏顽强,能郁郁生此,却也是根苍干老、极其强劲者,才可。

    ——怎么会出现这么娇嫩、肥润的大片蘑菇?

    皇甫颂抬手,阻止身后的下属们下山。无声作了几个手势,家将们心领神会,浑然无事地下山,而后迅速分队再次潜藏在松柏林中埋伏。

    皇甫颂的这个决定十分危险。但他推断,这只无,应该还没有完全生成形体。所以五感应该不甚灵光。危险虽然大,但也在可控边缘。

    皇甫家将们埋伏了五天,而后果然见到了一个眼睛如碧色琉璃的美貌女郎,挑着担子,哼着好听的调子——果然就是【柏行子】的变调,七扭八拐地走上崖给松柏们浇水。也果然如颂所料,这手脚都是刚生出来的,无还不怎么会用。

    皇甫颂手势一动。众家将犹豫:......

    皇甫颂大怒:干什么!?

    众家将:...姑娘诶。原本说的咱们一块扑上去...不合适吧...

    皇甫颂气得扶额,而后自己扑向了大惊失色的无。最终将吓出一包泪花的【无】抓获,带到帝無面前。

    帝無一看就好嫌弃:“怎么这么弱。才60%吧,怪不得云华的璧对你没用,以为你是暗虚吧。好弱。太弱了。怎么活下来的。”

    一连三个“弱”砸在脸上,小无给气乐了。小无抱起玉臂、抬起下颌、试图蔑视:“我只是,不愿意,在云华,大展雄鹰。”

    一句话把众人给干沉默了。

    皇甫颂开始怀疑是不是逮回来的无女郎脑子也没长好。

    帝無却表示了对同胞的理解和宽容:“应该是还没学会怎么说云华的话。”然后便把“很弱的无”交给皇甫颂,让他先带回温菘,教教怎么准确、精确地使用文字。

    三个月后,皇甫颂带小纪回来。不知小纪经历了什么,已经变得举止十分清静,会好好走路了。温然对帝無笑笑:“無哥。你好。”

    帝無无端觉得有点要竖寒毛:“....有事说事。”还重重补上一句:“不要装模作样。”

    小纪直指皇甫颂,告状:“他让我装的。”

    帝無客观道:“他只是喜欢这一类型的。”

    小纪脸红了,又规规矩矩了。

    帝無心道多稀奇啊,话都说不利索呢就会脸红了。虽然是个根本没什么用的小废物。不过也正是因为虚无气息浓度低,才更容易被正气沁润成这般模样吧。

    于是传来虞秾,把小纪挂在了暗虚名下,指婚给一点抗拒都不想装、立刻利落跪下谢恩的皇甫颂。

    小纪惊讶:“你...不想,不是?你、你骗人!”

    皇甫颂那年年纪也不大,正值风华正茂的少年,就爱冷脸装酷哥,平时兄弟们都不好意思说他,就惯着他装傲娇。但大概也受了头脑一根筋的小无的三个月的摧残折磨,终于会好好说话了。于是帝無欣赏了一出酷仔小儿郎耐心且直球地哄小姑奶奶的场景。

    虞秾都快憋笑死了。待他俩高高兴兴地牵手离开了,对帝無喷笑道:“这可真是小姑奶奶。”小纪比小颂都能大出几千个柏木年轮了!

    帝無都没忍住捧腹大笑。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因为有了小纪,不管是随岚令家、老桃原家、魏榆慎家还是温菘皇甫家,都对无的研究突飞猛进。然后停滞不前——帝無非常理解:“我这妹妹,用处也就这点了。”

    “让她在云华好好生活即可。”

    而今魏榆的慎家,成为了无学资料最全、整理最条理、人才最辈出的地方。很难说不是慎思一直以来的丢脸感所驱使。

    而慎家多年以来的研究,结合后来陆续招揽的无们提供的线索,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无的语言,很可能是各自成系统。】

    帝無去春秋世问,微微皱眉:“是我理解的意思吗?每个无都有自己的语言了?”

    小纪道:“对。很正常。现在我们的【无】里,也有一家用一个语言系统,但是也不会阻止年轻的无发展自己的语言。”

    一桌丰盛美味的饭菜,都令帝無感到无法下咽:“...那大家怎么沟通?”

    小纪奇怪:“哥哥,你以往在虚无,会和不熟悉的无沟通吗?我不敢的,我怕被吞噬。”

    帝無:“....难道是他们在迁就我,用我的语言吗。”

    三人都尴尬地沉默了。

    皇甫颂给帝無倒上珍珠红酒:“是因为您对他们无害,所以他们不怕跟您沟通。”

    半晌,帝無问:“那么,现在有文字了吗?”

    小纪思索一会:“文字...”而后从鬓边掠下一根发丝,掐断发尖。发丝管中便冒出一丝虚无气息,而后颂和帝無眼睁睁看着虚无气息变成一朵粉润小荷花。

    小纪笑问:“是这样吗?”

    “这在我和姐妹们之间,是表示——喜欢你们。”

    帝無的眼神变得很温和。

    于是魏榆慎家的研究领域,再次开拓一笔。这次的研究,却是绝密了。

    因为帝無开始思索一件事:“暗虚们,能在春秋世里造物,但在之外却无法发挥。而云华氏的子民,恰恰与之相反。”

    “【无】难道也可以在云华造物么?”

    凤皇蹙眉问:“你难道不能么?”

    帝無摇摇头。他的气息太强大了。如果不是澪君亲造的外壳形体的压制和自我的克制,他所过之处,便是不会停歇的吞噬。唯有死亡,不会有生机。

    “在我们【无】中,有一个算是很古老的传说...”

    帝無揽住那年难得投怀送抱的凤凰,温声说:“很久之前,虚无是【一个】。后来才为正气割裂成了不同的气息。但我们最强大的帝王,会再次出现在世间,一一吞噬自己的族人,最终回到【唯有一个虚无】的时代。”

    凤皇紧紧盯着他:“是你吗?”

    “不是。”帝無道,“我已经快一万年没有做过这种事了。”

    “我们虚无不需要任何食物便可存在。吞噬,除了能让我们变强,没有益处。而且被吞噬的同族,也不会情愿。”

    “所以,这个古老的王,即便出现了,虚无们也会反抗。”

    但于云华的普通人而言,大家对【无音】感兴趣的原因,只在于从上古云华的流传下来的片段录音中,【无音】时常如天籁般动听。

    但事实是否如此呢?

    此时裴折闭目倾听,一边打手势翻译,一边也在静静分析这动听的音节。

    在魏榆慎家的资料里,【无】的声音,是因为自己的运动而产生的。而在他们讳莫如深的机密里,记载了五只守卫在云华边境的无讲述的自己的诞生——

    【声音】。

    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从玄寂中先听到了声音,而后睁开了眼睛,有了灵识。

    ——是什么样的声音?

    不同的声音。无们试图让云华人理解,于是讲出他们的【无音】——但是云华人听不到。唯有他们彼此能听懂。

    魏榆慎家因此而进行相应的声波研究,研制出相应的仪器。而今裴折耳边的耳机便是其中一类。

    那么此时,裴折听到了什么?

    是春天谷里的清丽鸟啭。似乎杂乱,繁多,但无论哪一种,都十分动听。让人似乎觉得,可以永远倾听下去。

    他也听过其它的无音,譬如冬天冰淞的雪枝上,在初春滴落的冰水。同时,这只名为“北珩”的无还会发出一种初春的春冰,在湖上融化的静静破碎声,似乎是它的悲哀与欣喜。而它生气时,还会发出玫瑰松塔从树枝折落,坠在枯叶里的语言。

    ...真是奇妙。

    裴折喜欢这项工作。事实上折箭队的年轻人也都很喜欢。如果不是他们的耳朵不能长时间接触这些信息,容易血流不止、影响听觉,不然他们都愿意一天到晚做这件事。

    而将思绪拉回此时此刻,裴折忽然顿住了手势,神色凝重无比——

    折箭队的记录员抬头看他。

    而其他人迅速开始戒备。

    裴折缓缓地打起手势,一字一字道:

    【王】

    【诞生了】

    诞生...?

    负责记录的阚毅慢慢地刻下笔画。不是出现,而是诞生。也就是说,不是那位自花枝天裂离开云华的帝無陛下。

    【无法抵挡】

    裴折听过无们代指帝無的旋律,似乎是没有声音的恢宏。魏榆慎家说,他浓度高达90%以上,接近全然的虚无,所以很难形成什么声音——因为形成的声音,都为他自己吞噬了。但裴折看过一幅画,裴峨要他记得这幅画的感觉。

    那幅画的名字是《雪夜归家》,描绘的是天寒冻云深雪万山,马蹄安然踏雪归旧居。而寒林雪山中的屋子,点明了昏黄的烛火——有人在等他回家。如此的恢宏而温暖。

    但现在,无们的语言并不是这样的。

    像是一场宏大的雨声,漫山遍野地在空山烟林中落下。大火炽热地燃烧起松明,烧尽一切。是黑漆漆的松林,烧成了漆黑的松林,松塔也成了乌黑,而一切旋即归于无声的玄寂。只有玄寂,其它的,什么都没有。

    【玄寂】

    ...这是什么意思?

    阚毅攥紧了笔刀,心中惊惧的怀疑排山倒海,依旧落笔稳稳。

    裴折久久无言。

    阚毅知道他在确认消息的准确与否。

    最终——其实也不过半刻,裴折按紧直入仪栗天裂的耳机,对阚毅等人打手势:(阚毅,送消息去给家主和帝放、度春秋。立刻。要快。)

    (左队,留。)

    (右队,回裴家。等阚毅消息,立刻联系各地裴氏与鲁朴氏。)

    折箭队刹那消失,分头行动。

    半盏茶后,在永恒石廊中,帝放三人接到了阚毅奉来的两条消息:

    [帝無与北珩已为虚无新诞生的王吞噬。]

    [王名“玄寂”。虚无浓度纯粹,无杂质,如其名。]

    云华春夏之变,一瞬间已成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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