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或远或近跟了一众,刁婆的咒叫一刻不休。

    席胭不管不顾,踏溅路泥一气冲至孙家门首。

    入锁进院,她四下望顾一圈,执杖冲入厨间就开始砸。甚么碗碟儿,甚么锅罐儿,砸得坏砸不坏的通通噼里嘭啷地砸!

    待她厨间出来向正房明间去时,孙家院内已聚首挨肩塞满一众,怕是这巷里有闲的都听声见影跟了来。

    主人家脚程倒是落后,席胭房内掀席扯帐时,孙娇林方才怒叫着冲进:“你疯了?!做甚么来我家撒泼?!”她匹手就要夺席胭杖棍,“疯妇,你要砸,该去负你心的汉子家砸!他家宅大院阔,金屋银房的你砸也砸不完。做甚么撒气到俺们小户窄院?你松手!!你给我出去!!我要报官抓了你这疯妇,你白天黑夜,疯得不知道理了……”

    席胭甩过身上乱抓挠的孙娇林,一径儿出房,到得院中嚎骂坐地的孙婆子跟前。

    她扔下棍:“各人有嘴,背地里如何我管不着。谁再淫Ⅰ妇长偷汉短地骂到我眼前耳里,我便砸了谁家的院。砸坏多少东西,该多少钱,我赔。不想安生过日的尽可到我跟前嚼舌。”

    话毕,席胭直目出院。无视孙娇林挥臂砸地的杖拐,任身后窃窃低语:

    “诸位瞧见没?文娘子今儿可是能耐了。”

    “便是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天那,天那,我那早死的冤家呀!我的大儿啊!!你们狠了心了,丢下老娘三口教人欺侮呀!淫Ⅰ妇——你回来!你今日不拿棍杖砸死老婆子,我就自家撞死你院前!我的冤家啊,我的儿呀……”

    “老姑,莫要气重,往后不理她便是……”

    “娘,你起来!哭着不嫌难看?”

    “你是个无用的?!任着你娘受人欺啊!你去,你去将那该吊死的淫Ⅰ妇揪回来……我的儿啊!”

    席胭踏着来路,将烦声污骂尽数抛身。身侧陈嫂儿不时回望念声:“娘子你今儿气性大了,冲动了。虽说人欺在先,你稍稍还过便了了。那孙家老姑婆一向刁酸刻薄,又是上了年岁人,你惹她做甚?回头她气倒身,不就赖着你了?那时任你一张口也是说不清的。”

    席胭未言语,跟陈嫂身后的赵琛忍不住插声:“可那老婆子着实坏心,口里声声只要骂人。文……人救她家女儿,婆子不识好,反照着人背那般狠打!一口一个淫Ⅰ妇不绝……”赵琛忽地紧闭口,眼目觑着人,后觉自己快言误口。

    却说陈嫂儿回脖子瞥一眼,瞧出些意儿来。她量一眼身旁人,心下一合计,脸皮掠出花儿来。

    “看这是谁府里的哥儿,”她老远冲着一人笑,“立俺家院首做甚?”

    庆喜喘着气不及言语。

    贼婆,你开着眼说瞎话。他那番来回倒跑,敢情你这婆妇没瞧见?拿话狼狈我。笑皮笑样儿,你算盘打得响!不是好人。

    “文娘子……”庆喜转顾近前来人,看着人脸,一时没底气言语。

    “我说喜哥,”陈嫂儿凑前,“你可不兴多来。方才好不闹哩!你瞧把娘子折腾的,好生的脸挠的。归根结底,还不是你府里主子闹的?你影儿一打门口现,管保七八言语就来,没得落人舌头,不清净。要依我说,你紧步回去,往后啊各人自过,甚乱糟糟的事儿,一发丢得远远的。”

    庆喜暗白一眼。

    要你这妇多言,他不知?他一手抢按上要闭的院门:“文娘子,小的有几句话说,说完小的就走。”

    席胭敞开门。

    庆喜却一时不开口,眼神只瞥其余二人。陈嫂儿如何不明白,罢了,便是任他说上十句也是无用,他当自己是那负心的主?

    “赵三爷,”陈嫂儿向着赵琛,“你且家里坐,吃杯水酒,陈嫂有话与你说。”

    赵琛没由留身,看一眼二人,跟陈嫂儿去了。

    庆喜见间壁门阖方才吐言:“文娘子,我家少爷千而八真是失了忆,若是他没失忆…………也不是好人。招风惹草,花心肠子!你莫看他此前对你好,也难说长久,你不如拿上他的银子,另寻个安心度日的。他虽人模狗样吧,也不至罕见,你眼界阔一阔,愁寻不来?他不娶,你还不嫁哩!他要给你钱银,你便狠狠要上一通。莫担心,他富得很,要不穷,你需为自身日子好过。”

    席胭听毕,问:“文娘子喜欢你家少爷吗?”

    啊?庆喜被这一问弄懵,懵不要紧,赶紧回话:“依小人看,是喜的。”

    席胭听毕,问:“依你看,文娘子疯了吗?”

    啊?庆喜被这一句弄慌,慌不要紧,赶紧回话:“依小人看,未疯,不过性情……确与往常有异。”

    不怪你。庆喜心想他要是女子,碰上他家少爷这样的,也得疯,不,也得性情大变。

    席胭:“哪一日文娘子不疯了,你再来问一问她。”

    门关。

    啊?庆喜杵目,不甚明白。

    他正待回去寻思,眼前忽而一阔,院门复开。他怔望着门内人。

    “我砸的那些东西需要赔多少银子。”

    “多少?”李够凉椅上翻起,“你方才说她要多少??”

    庆喜支吾:“五……五两。”

    李够一气仰倒身,手中扇儿猛摇:“她成心的!”

    他信誓旦旦,“不放过我,要继续纠缠我。分明一口可以了绝之事,非绕这么一出,摆明是对少爷我余情未了。”

    正一旁打水浇花的庆善闻言瞥一眼,忍住不言语。

    庆喜心道您不是抵死不信么?现下倒说这话。他口里却回:“依小的看,这倒也合文娘子性情。少爷您要用银补偿,文娘子不愿要,又不好一口回绝,便折中要这五两,全了两头好。”

    狗屁!

    文娘子是看清郎心,回头是岸。至于要五两银子……庆喜认为是冤债有主,毕竟今儿那一闹究其根由不就是面前这位花亭下悠哉纳凉,还恁一脸不耐的少爷么?

    “我如何招惹了她?!”李够迁气,扇儿点着二人,“你们成日现少爷眼皮底下,就一点不拦着?任你家少爷胡作非为,招风引月??”

    天大的冤枉!

    庆喜:“少爷您是主子。我们这么说那就是腿脚不要,嘴皮子扇肿。”

    “我这么没人性??”

    庆喜差些就要点头,急忙提起:“小的是夸言,夸言,没那般严重。”

    “自遇了文娘子,”庆善幽幽接声,“少爷就变了,性子温和了,也不爱打人,骂人了,风月之地更是一点儿不留连,破天荒地连书都看起来了。小人懂的,这便是情爱使然。哪想好事多磨,少爷竟失了忆,没了爱,少爷怕是又要变回从前的少爷了,唉……”

    庆善一口气方叹半截,便被冲过来的庆喜给捂住:“浇你的花,发甚愁?你皮儿痒了?”他望一眼又要火又要吐的人,庆善能逃一劫,全赖主子离得远,主子懒动弹。

    庆善抬手抹一下脸儿,撇过去,不出声。

    李够看着实在来气,抢过水晶盏内一枚冰果狠砸人首。

    眼瞅着人泪珠又要掉,庆喜头疼得一闭眼,无奈走过身:“少爷,这银给是不给?”

    李够没好气,烦闷挥手:“随你意,你要送便送去。”

    “可……”庆喜觑着脸色,“可文娘子要少爷亲手送去。”

    果不其然,他家少爷一个打挺瞪目:“要本少爷亲自送去?!想都别想!我绝不会给她可趁之机。”

    “上回少爷不是想亲自问一问?毕竟这事儿亲口问文娘子最是清楚。”

    李够上回是想问来着,不想被那邋遢妇人的邋遢样冲了眼,心都嫌了,还有甚么言语的心思?眼不见为净,他一刻不想多待!

    “谁爱问谁去,少爷没耐烦,不想问了。”

    嗯。庆喜点点头儿:“文娘子倒未强求,说少爷要是怕风言风语,怕老爷家法伺候,使唤小的去也是一样。”

    李够笑了,看透了般:“成心的。”

    他向后一躺身,扇子遮面上,哼气,“耍心思。”

    庆喜:“少爷不去便是,小的去也是一般。”话落转身,“庆善,壶儿拿来,给我也浇一浇,脑顶上烘烘的,直冒热气。”

    庆善望着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庆喜也不强要,一耸肩,倚亭柱子上候等。

    “备轿子。”

    候不上一会,一物旋着柄砸将过来。庆喜一兜手接住扇,应道:“是,少爷。”

    庆善望着气冲冲出亭,又气冲冲折回拿伞的少爷,待人身远,他对着人:“少爷不傻。”

    “少爷不傻。”庆喜点首,“但他不了解文娘子,也不经激啊!”

    庆善顿了顿,看着人:“你胡说八道,小心少爷撕你嘴。”

    庆喜想着文娘子原话,一面出凉亭:“再骂再罚,我啊也能活。甭浇花了,备轿子罢。”

    席胭晾了满院衣,方坐下思想回去之后的论文命运,那日日不得闲的单薄院门又遭叩响。

    她起身。

    忽觉文娘子院里有鸡,却少一条狗。

    她开门。

    “文娘子,”赵琛望人躬身,“在下罗洲赵琛……”

    席胭一见人,便移身拎起门后搁置的盒礼,一股脑提人面前:“你的。”

    赵琛未竟之语噎喉,他顿了顿,忙忙挤言:“些须微意,略作见面之礼,万望娘子笑纳。”

    “不用。”

    赵琛略汗,不想收,又不敢不收,终是讪讪地接过。

    人家未看上他。

    赵琛有些窘,却不愿就此作罢,眼见人要合门,他急手相拦:“文娘子且等一等!”

    他稍退一步,“在下并无轻薄之意,只是今日一见,不由生出几分爱慕。家中虽无金银山,但尚有几贯家财,颇得过日。倘若娘子不是十分厌烦……”

    赵琛鼓起胆儿注目心仪之人,“还望在心里思想一二,给在下一个……”

    “哎呦这巷里的泥,真是回回来,回回烂。”

    赵琛表情之语猝然被打断,他咽咽声儿,侧首看去——

    只见一乘凉轿横插入巷,晃晃悠悠碍人眼目。

    “少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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