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官人烦请让一让道儿。”

    赵琛看着轿内惬意摇扇之人,心胸堵滞又不好发作,僵立片时,终是让身。

    庆喜过一关,又迎上另一难关:“文娘子,可否让我家少爷进一进身?”

    席胭无声看他。

    庆喜干声赔笑,背着人使出一副可怜无奈的样儿:小的不是主子,小的没办法呀!文娘子,求求了!求求你饶一饶小的,别翻面儿,快快些放我家主子进去罢!小的鞠躬,小的磕头,小的撞墙……

    啊!多谢救命之恩呐!

    庆喜颠着腿儿将要不耐烦的祖宗请进院。

    “你是何人?”

    李够一下轿,便傲着声儿问跟后的赵琛。

    赵琛闷声作揖:“在下赵琛,罗洲布商。”

    “陈嫂说与文娘子的亲。”庆喜踮脚贴耳。

    “你是何人?”

    赵琛回问,然不待人开口,他便自顾袖着手,“想是有钱无德的负心郎。”

    席胭关合院门,从几人身际掠过。庆善眼目一路贴着人,看人坐檐前阶下,也迟疑着步跟过去。

    “他在说谁?”李够转顾小厮,明知故问。

    庆喜挈着伞,只得老实转述:“他说的少爷哩。”

    李够当下摇扇一丢,摩拳欲揍:“试一试这黑乎的少死家伙耐不耐揍。”

    庆喜慌忙接住扇:“少爷,您别!他一比不上小的们皮实,二会还您的手。您费力揍他,不如回去揍我们……”

    一旁庆善听见,白眼插言:“甚么好事?要死自死,莫拉上我。”

    庆喜不搭理他,一手拉住冲冲欲试的主子:“少爷,顾正事,”他一面拉扯,一面把眼示意席胭,“先顾正事……”

    李够闻言适下台阶,他唬言一二而已。轻易易动手,岂不有失身份?丢他气魄?

    他又不是甚么莽夫。

    “少爷有正事,”李够拿回扇儿,复临风玉树之态,“无闲时与你计较。”说时颀长身形一转,正对屋前阶下——

    早几年他老爹的夫人的娘家的高龄祖母的千古悼堂上,若摆出此二人面情之一分,他老爹怕不会一脸沉痛的斥他不够丧气了罢?

    庆善愁愁仰望着自家少爷,须臾,哀目一敛,麻溜起身避主锋芒。

    李够移目,专望风言风语里的伤心孀妇,随后毫不犹豫,以诸言加霜:“往后死心。”

    他一语狠抛。

    “余情未了也无用,少爷便是不失忆,也不会长久欢喜你。你千万莫与我言说旧日情分,我都忘了,不想听;你也忘一忘,不要言。依我之前的性儿……想来纯与你耍一耍,图个新鲜,与那些个相相好好一般,未真放在心里。”

    如此顺口,李够反把自个说不高兴了。

    耍一耍?

    图个新鲜?还相相好好??

    他当真是这等人!?

    他回想,未失忆时,他好像……十分乐于其中……

    李够不言语了。

    他郁闷了。

    心烦了。

    乃至一刻不想多待。这些日子本以为慢慢找着一些做“人”之感,岂料一进此院,一见此人,那些风风月月、捉花戏影的荒唐蠢事就明晃晃摆他眼前了!

    他是失了忆么?

    他是失了魂了!!!

    李够无声狂骂,从身侧屁多话多的狗厮怀中掏出比他心情还沉重的钱囊:“行行好,收收三两四两的心思。少爷补偿你,为了这些影儿,我也得好好的补偿你。”

    李够一手一个,两大黑绸缎银袋亲自奉于席胭膝。

    随后他直起身,回步伞檐:“拿了银子,脚踏踏实地,莫再往梁上跑。”言语间扫一眼院中垂吊的花花绿绿——丑得乱七八糟,“这些旁人家的丑衣裳不洗便不洗了,留着闲勤洗洗自己的衣——”

    李够嫌弃之言还未说完,顶上的伞儿先一步让人掀了。

    他岂止说得自身一人不高兴。

    “你这白面皮的男子着实可恶!”

    赵琛忍无可忍,终于冲前挥臂,一把扫掉纨绔伞。

    “哎呦!”庆喜冷不丁脱伞,惊声叫唤,“赵官人,您这是做甚么呀!”

    教你大白日装模摆样。

    赵琛怒。

    你富贵子弟又如何?你腰缠万贯、你腰包里流了油又如何??太阳公底下显目招摇,仗势欺人!仗势欺妇!!

    他本欲出气即收,文娘子院里不好咋闹。谁知身前高他一头的坏东西稳身不动,一双花心眼目垂视着他,面色神情傲得很!

    仗色欺人!

    赵琛心头火窜,倏地驱臂挥拳——

    李够也不是顾要风度不知躲闪的傻子,然他是个坏的,非要等敌拳将扫之际,才显一显他的不费吹灰之力。

    赵琛一拳扫空,趔趄步,那叫一个怒火烧身。

    庆喜忙忙出言扑火:“莫动怒,莫动怒!”他一惊两吓,心里苦,还要哄旁人,“文娘子院宅,不好闹的。我家少爷话不好听,但心意是好的。早上方闹过一场,这会儿再闹岂不是堵文娘子心?”

    赵琛立时消了气。

    纨绔的跟腿子有两句正说他心头上。他原不愿动手的,压不住这狗太过气人!他目瞪罪魁祸首,现下至此,不知文娘子会作何想?她不出一言,是嫌他冲动气躁?倘若他再闹一闹,她便会提棍打他出门吗?

    赵琛灰了心。忍不住要望一望人,哪想脸颈方动,便有人助他一拳之力——他当即闷哼一扭,歪了身,捂着脸,如愿望见文娘子。

    某人还惊讶一声:“呀!呆子,你如何不躲?”

    “…………”可、恶!

    李够打疼了手,自顾在那吹甩。是你自家瞪着瞪着忽然转脸儿,少爷原作作势唬你一唬,指着你躲的。好巧不巧教我揍打正着,既如此,那便是欠打呗!

    活该了。

    “文娘子,”赵琛忍辱负重,耐请主人言,“在下能否借小院一用,以报一拳之仇?”

    李够当即白眼。

    庆喜庆善:打少爷??文娘子如何会应允?

    席胭从无她论文命运沉重的钱袋上抬目:“随意。别掉井里就成。”

    庆喜庆善:???啊?

    李够又一个白眼。

    赵琛提气应声:“多谢文娘子。”

    他原先还担心文娘子余情未了,舍不得他动手;或是要面无表情回他一句:要打出去打。眼下得了这么一句准,赵琛立无后顾之忧,说迟那快,他当即撸袖露臂,如狼虎向人扑去。

    庆喜庆善慌了,要上去拉:少爷您这是找打呀!老爷的大板才几日没挨,您便嘴皮子闲,憋不住想哇哇叫唤了?就您那三脚猫儿,能打得过谁啊?——!!!

    下刻二人愣了,呆怔两脸。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倒霉人儿竟不是自家酒囊饭袋的少爷??

    不可思议。

    赵琛鼻儿青脸儿肿。挨了打,他不叫疼;打不过,他也不怂。

    “可恶。”他摸摸鼻,唾骂人,“纨绔到那处,休要把院里衣杆撞倒。”

    李够当真拽着他一条腿,直拽至厨房墙下。

    赵琛心平气和地任人拖,心平气和地出言:“你先容我起身。否则你胜之不武。”

    “少废话。要起快起。”

    赵琛蓄力爬身。

    庆喜眼看二人又行扭打,不由感叹:“想不到少爷平日里还给我二人留了些情面。”

    竟能忍住不下狠手。

    庆喜简直要感动。

    庆善却另有所感,他愁言声叹:“这情面为何不能多留一人?!”

    席胭任一道哀哀切切目光落身。来这已有几日,鸡飞狗跳,粥水菜叶,伶仃过活。她虽懒得动弹,然不能坐吃山空,且还是吃别人的“山”。

    “我赵琛……”院里闹闹哄哄,“虽是一介布商,却也不是甚么……软性儿!”

    原身文娥孤身孀居,日子虽不甚富足,倒也能维持生计。席胭比照自己:纺纱织布。面对织机,如遥远小学面对晦涩难懂的应用题,在织机前坐下,便如曾经愁眉拧脑写下的“答”字,余下挠脑无解。

    “啊——”

    一声鬼吼。

    “你竟敢咬本少爷!你是布商??!你怕是狗吧!!”

    女工绣活。席胭心不灵手不巧,莫说错绣凤凰成鸡,便是一针一线她也绣不出,与文娘子的精巧绣艺可谓天地之差。

    “我咬你又如何?你是过街负心汉!我赵某……我赵某咬得就是你!啊————”

    又一人鬼吼。

    “以牙还牙!是人是狗,少爷我从不吃亏。”

    “你这纨绔子着实可恶!!你、你消些声儿,勿要将人群引来。”

    “消声,适才是那条狗叫唤?”

    席胭引目乱局。比照原身,她唯一能维持的生计怕只有替邻舍洗衣了。

    还洗不长久。

    “文娘子万勿愁苦。”庆善早已不忍,此时将身向前,“得不到少爷身心,便要一要他的钱银。万事还要想开,随他们口里声去,嚼说的累了,自有消停时日……”

    席胭转顾心有愁情万万千的人儿,予以善意一笑。

    她纯是略表善意,不想越发触动了对方柔肠,引得人眼圈儿要红……

    庆善怨看一眼随意抛情的自家主。文娘子分明郁郁伤怀,仍要强颜以欢笑,再观见异思迁的负心人,出言伤人在前!胡为惹乱在后!

    李够恰挨了赵琛一靴脚。

    庆善吸了吸鼻:那甚么布商,踢得好!

    “老天开眼!”赵琛哈哈,“你也有挨我拳脚时。”

    犬闹中,一直作无声观的院门忽地晃身一动,轻悄悄。

    赵琛耳尖,立时止声,望向檐下的主人家。

    院门外传来一人寻唤:“文娘子?”

    “这是甚么做贼心虚的声量。”李够一脸嫌弃地撩看衣身脚印儿。

    庆喜小厮立时有眼色地上前掸拍。

    席胭起身,去开院门。

    “别掸了,被狗爪挨碰过,还能要?回去扔了。”

    “……”赵琛忍声。

    院门打开,是陈嫂。

    “文娘子……”陈嫂上下打量,又扒眼内望,眼眶忽地一睁,“这……”

    “您老让一让!”她身后之人急面急色地挤身,“快让小的进去!”

    陈嫂哎呦声唤着被挤过一边。

    席胭主动让道。

    那人甫一进院,两眼一着落,便扑身向人叫唤:“当家哎,咱候城外的货叫飞云山的山贼给劫了!”

    “怎么回事?”赵琛闻之大急,“未曾打点过路银钱?!如何你一个,赖伙计呢??”

    “给了的,不兴用啊。赖二叔也一道被劫了去,只留小人来报口信。不是说飞云山专一劫富贵,咱小铺小商的有甚油头?”

    “飞云山……”赵琛头大,“那匪窝里我也没个相熟的……”

    “你眼珠子也一道被劫了?”一人惊天动地作出声音,“怎不整桶水浇我身上?”

    赵琛闻声得以瞅见井畔洗手训下的负心狗东西,口比心快:“那少爷,你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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