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子,怎去吾乡楼做伙计?”

    小红年纪小,身量也娇小,立在院中晾架下,总要踮一踮脚尖。她双手向上举着,将一件青绢衣裳蹦上横杆。

    “说起来,”她抻平湿衣,侧首转顾,“好些时日不曾见你做针指纺工。怎一向不动手了?从前可日日不抛。”

    席胭毫不费力撑晾一件衣物:“过些时日罢。近来不想动手做那些。昨夜府里乱什么?”她话赶话似,随口问道,“是冯少爷归来晚,陈嫂又上了气性?”

    “……”小红脱口又咽,只摇首回了一句,“不是。”

    “闹出些动静也好,”席胭俯身衣盆,“人未睡,贼轻易不入室。”

    她一面晾衣,一面轻叹,却也不出愁言。

    小红转目望一望她,盯量片时,扭转着颈子墙头院首的打探。

    “文娘子,”她转回首,低声低气儿,“我与你说了,你可只放在心里,万不要再与他人说。假若老夫人与你提及,你口里也不可说出我来。”

    席胭面上一惯的无甚表情,她未顺着对方言语给出一句保证性的话语:“小红,”她丝毫不显好奇兴奋,“我还是不听罢。墙有耳,壁有缝,若被旁人听去说去,你再怪了我。”

    这小红已是鼓了满腮的“秘密”,单等文娘子一个点首,一句“你只放心,我不说”,岂想文娘子不按常理,抛给她这么一句。

    小红有些没反应,噎得上下不是,随后她想文娘子断不是那没口子、爱嚼舌的妇人,落她身上的闲言碎语那许多,也不见她与谁怨说。

    文娘子当是能忍话的人。

    “不是什么听不得的事儿,”小红自家随意起来,“我今日便是不说,明儿老夫人管保也要与娘子说哩。”

    衣裳于晾杆上排列,暑夏的晨风浮动起它们,于是,诸般颜色在席胭眼前漂泊。

    “昨半夜,”小红为所谓的秘密起了头,“少爷打外回来,与房里老夫人两个不知讲说了什么,落后只兴起下人小厮来,把各处值银的家当物事通归拢一处。”开了头,余下的自是顺滑而出,“主子两个虽不透一点声口,谁还没个眼目?那阵势摆出来,谁还猜不出是防贼。这巷子里数一家有看得过的资财,头里被那梁宁悄手悄脚地偷了些去,情知那一日他又起心思偷来?”

    末了又嘀咕一句,“少爷娼院里不知搅和进多少,如今才觉出钱银好来。”

    院地积成一溜水迹,席胭撇下它们,转身归置盆皂:“他岂知梁宁会不会来,何时来?往后都要如此守着?”

    “用不着哩。”小红干脆摇首,却再无下文跟后。

    席胭默了默,她上工要迟,房门拽锁,嘱咐小红若天气有变,烦她先来收一收衣便出了门。

    陈嫂手里一直有文娥院门钥匙。

    吾乡楼,席胭方吸口气进入状态,就迎来她伙计生涯的首位刁难客。

    “这过水面……”

    客人蹙起眉,挑动一箸,“如何一点味道也无?”随后手中箸重重一撂,两道细眉更深的拧蹙,“白生生的,谁人吃得进?!”

    席胭抬手示意面碗旁一同搁放的蒜碟,微躬身:“过水面,可搭配蒜碟佐味。”

    “这会什么时辰?”

    客人抬眼问。

    此一问表面似无头无尾,然非是寻常的一句问询,席胭听得出其中挟有不满的反问质问之意。

    大清早辰不吃蒜。

    她懂的。她不懂的是:你不吃,又何必点?

    眼前人是客官,是顾客,在哪里做服务都需奉行一句行业之理。

    “若是不合口,可以另点其他,碧玉粥?”席胭尽力给出符合此刻时辰的食物,“再配上荷花饼,或是椒盐酥……”

    “我不吃那粥。苦涩涩的。”

    “粥内加了适当糖块熬煮,口感清甜,不会苦……”

    “难不成我未吃过?”

    客人陡然提高声调,言语越发不满,“你觉着清甜,我觉得苦涩,各人各味罢了。且不说你一伙计,吃未吃过还当另说,情知你不是随口说来?”

    “那您再看一看……”

    “我不看。你一一说来,我听着选。”

    席胭屡次开口被截,她看着眼前一脸不快,嫌弃又不耐的女客,缓缓开口,重复“过水面”之前就已经报过的菜名。

    此人哪里是来饮食,摆明是来找茬儿。

    一日之始,吾乡楼酒客尚疏,那些空缺桌座好似都被席胭的语音填满,时不时有眼光投递,落上她身,视向客颜。

    朱红柜内立身的冯安也将仅余的一只眼目从算盘珠子上移开,他的手仍在盘面拨弄,噼里啪啦,游刃有余。

    一心两用,两事皆不误,吾乡楼只有他。

    绿哥在笼里跳起声喉,楼首随即迈入两位早客,其中一人脱卸下肩背竹篓,于席胭邻侧一桌落座。

    石芹过来招呼,客人却侧耳倾听,从她的滔滔菜名中点下两碗燥子肉面与一碟甜酒鹅。

    石芹记下,向她投来同情一瞥。

    席胭在这同情的余光中停住声,她报完了,只报了吾乡楼部分菜色。

    耳畔没了声,女客视线从窗外转回,支颐抬眼:“我方才思想事情,听得不甚分明,烦你再报说一回。”

    席胭看她。

    “怎么?”女客扬着面庞回瞪她,“你不是伙计么?都抛头露面来了这酒楼,就不愿尽一尽责?莫不心底还记着我的怨?对男人恁般不计较,同为女子,如何不肯放一放?论说起来,是我要记你的怨,被你狂手耍蛇吓了那一通,如今你又要抢了李郎去,哪处不往,偏至这处露脸面……”

    女客尚未停口,席胭已是听明白了,原来眼前女子就是那夜潜入文娥家,向榻上藏蛇,企图要吓她,反被她吓得不轻的人。

    至于她口中的李郎,席胭初听时还真未反应过来是谁,脑中漫无边际浮出什么周郎、刘郎、阿郎、大郎、刀郎、小二郎……诸“郎”之后,才慢几拍地冒出李郎,进而将李家少爷李够对号入座。

    “你发甚呆?”张楚楚拍桌叫唤,“你在他面前就靠了这份呆气?!”

    这一八卦之音,立引出窃窃私语,眼光一道道紧戳。冯安敛目,算珠拨弄得快手利落,噼里啪啦,似要飞崩她脸。

    “呆气!呆气!”绿哥跟着学舌。

    埋首大口吞咽燥子肉面的客人,一个抬眼,一个转颈。

    张楚楚四下略望一望,十分志满。她文娘子就是以寡妇之身勾他人男汉。李郎前刻与她决断,转眼儿就与这寡妇挨身不清,她才不管在这之后李够掐绝了多少相相好好,她只知对她冷面的情郎,转身就将她求不来的情给了旁的女子。而这招恨的女子就是枸水巷的寡妇!吾乡楼的伙计!此时装呆充傻怠慢她的人!

    都道这寡妇疯,她才不疯。她耍得一手好蛇,不但让她倒歪了病榻,更教李郎当她是不禁吓的纸糊身子。

    席胭视一眼邻客腿侧遮挡严实的背篓,躬下身,以“低声下气”的姿态与人轻语:“过水面不要,碧玉粥不吃,不如你说出一道菜来,我去厨间问一问,能否做出?啊,邻桌客人的背篓中恰有食材,您看看您是要蛇皮羹、蛇肉煲?还是蛇头汤?”

    “你——”

    张楚楚气结。

    席胭直起身:“客官,需要为您上一份碧玉粥荷花饼吗?”

    张楚楚通气了面皮,一张鹅蛋脸庞红了又青,青了又黑,她不禁觑望那个稳当当立地的背篓,许是觉察她的窥视,竹篓竟叫嚣一般发出挣动。

    张楚楚仿佛看见了竹缝隙里游动的冷漠蛇身。

    这一亲睹,直叫她如提在冷水里,差些起身逃窜,纷呈脸孔霎时诸色褪尽。

    “客官?”席胭温言询问。

    张楚楚银牙咬碎,猛然抬起脸:“不用……”惧忿使她口舌僵硬,“不用更换……”像是为了印证其话,她重拾筷箸,一回、两回挑不动,两只胳膊早已软烂烂失了力气。

    “那客官慢用。”席胭见状躬腰,“有所需尽可吩咐。”

    张楚楚哆哆嗦嗦含了一箸面。

    席胭抱盘离身之时,将客人腿畔竹篓随手扶正,不去看竹篓主人垂顾的视线。柜台冯安一手拨算珠,一眼注目她,目光交汇一瞬,忽闻绿哥声喉:“客官里面请!”

    随后楼首初耀的日光里,惶惶扑近一慌身灰影——

    书生。

    这是席胭迎见之下的取貌印象。

    来人趔趄扑进楼内,身躯尚未立稳,却不忘秉持读书人礼节,整衣正帽的向席胭、向柜内、向堂中揖礼。

    “叨扰,”他喘着声,“情势迫急,还请容小生在此——”

    席胭望着街道上左右探脑侧首的五个头颅,在其中两个锁定这边,随后五个一齐汹涌挤进之时,她在心里替这个读书人补上未竟之语。

    “你还向哪处逃!”

    为首之人一声威喝,言语间施礼未起的书生被他一脚踹臀,当下摔扑,靠紧抱住一人腿,才避免了一场“扑屎”。

    “娘子万万莫怪!”

    男女有别,书生非礼之下尽显慌乱,“小生无意冒犯……”

    “管你有意无意,捉你回去才是主子意。”

    为首硕汉一拳揪住书生后颈,拎鸡仔也似,“鸡仔”惶恐,双关抱住人腿死不撒手,一张白面皮险要勒红。

    被他当救命稻草抱住的人经不住晃了晃身肩。

    “你们因何抓他?”

    书生帽顶上飘忽下一句温言轻语,他眼被勒睁、勒翻,还不忘仰面儿上望。

    他明显傻了傻,好似才知自己抱住的是女子一般。

    “玉掌柜。”为首汉子退躬一礼,“莫怪我几个兴师动众,此书生是府上老爷银钱买来,老爷见他面目伶俐,识字会写,便留他作书童伺候。岂知这白皮书生不感恩情,只一心要逃了去……”

    “你如何口里半真半假?”书生颈脖后扭,他不看身后人,只对着他的方向,“小生是被人卖了来!”

    席胭觉得他这句话是纠正,钱银买来,被钱银卖掉,于他而言,是不可约等之事。

    书生一张面皮又通红起来,这会已无人勒他,只听他接着道,“我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然圣贤书在心,为仁义可死,为节亦可亡。今日小生便是呜呼于此,也决不助府老爷的龙阳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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