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金银
“诸位住得可好？”
丘虎人未到，声先至，余音大绕檐梁。
随着腹门洞开，其哈哈迈进，“贵客登临，理当早至，奈寨中酒事所羁，屈尊良久，望乞诸位宽恕我等贪酒好色的粗人。”
丘虎大喇喇仰坐贼属搬进的狼皮大椅上，虎目扫视一圈，见底下一派死气，顿然生怒。
“火把通通举进来！”他大嗓喝令，“看咱寨的贵客是死了还是睡了！”
簇焰闻声涌动，一时照烧得屋腹如炉膛火热。血气活肤生耐不住，个个剥化一层泥汗。
席胭睡目惺忪，汗腌蛰得眼睛疼。
“呦！当真有一人。”丘虎大椅上趋身，下颌抬睨一处，“是死了还是睡了？”
赵琛不等贼至，先行望人回声：“寨主。”他仅望一眼便识相垂目，“家中伙计有伤重身，只是昏睡不醒。他无心，望寨主宽宥他。”
“谁下如此狠手？”丘虎当即质问左右，“皆把人打得倒头不醒，老子和谁言语？问谁要银财？！”
一贼看得清，高声告禀：“寨主，这厮受得鞭笞！”
鞭笞？
丘虎接一口水酒，向后仰身，“谁闲工夫抽打人？”
下贼一时无人应，一身量矮短的男人目露阴光，向上首禀：“我寨无人惯使鞭索。”
席胭困倦中抬一眼人。
艾老四此言指向分明。丘虎咂酒不语。他不说，自有人说：“飞云寨娘们手底下不正有一人惯使鞭索。”
“阎登登。”一贼断言，随即恶狠，“与那吃里扒外的李将英一道枉为男汉，败坏寨门雄威！”
李将英名姓一出，屋膛热火立时冲窜高燃，怒催火势，火凭怒嚣，把贼与人皆烤成了烂泥。
李够身衣有几层湿几层。
席胭被热得盹不着。
丘虎头顶虽无火照烧，也汗得一把把抹拭，他终于忍不住，斥：“火滚出去两个！”他躁声，“烧得老子心肝都要化了。抬把大扇来！”
举火把的贼一听寨主令，立时争相要滚。都想趁此时机向外躲凉。数贼中，唯李够一臂之距的最是耳尖腿快，几乎一溜烟没了影儿。
随后一二三四，再不敢出六。
不多时，打头抢奔出的小贼被重新指派进。李够看他怀抱一把长柄大圆扇颠颠地向椅上丘虎逢迎，面上虽谄笑，但李够敢说他心底指不准如何骂椅上那肥头大耳合成的丘贼呢。
他看这咕蛹咕蛹的丘贼也不大顺目。
“看来诸位过得不甚好。”毕竟他在这屋里也过不甚好。丘虎双手捋翻衣袖，“诸位须要见谅。恁一寨弟兄跟着我丘虎窝山上，无耕无收，无官无宝，就倚靠些许金银钱财过舒坦日子。”
他一对肉Ⅰ缝眼儿左右扫量，本性渐露，“谁给寨子倚靠，老子便放了谁。倘若给不了……”
给不了……给不了如何？
一众顿感威胁，然丘虎刻意大喘气儿，好一会才出声，“倘若给不了，老子也不杀。杀人造业！”
一众缓下半口气，缓不了整口。
果听丘虎又道，“索性留山上，伺候十年七载便罢了。伏低做小，好歹把命留。常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我丘虎同为人，只杀仇人，尤其是那不听话的仇人。昨夜李将英你们同见了，眼下他若立我眼下，老子管保一刀便劈杀他！此人杀我左膀右臂，戮我寨门兄弟，仇恨誓要报抵！他不来，老子还要指派人杀！如今你等在我眼下，可我丘虎不会杀谁，你等是我寨中弟兄舒坦日子的帮手儿，不恩报，也断无仇报之理。我丘虎最为明理，昨夜之事，是我理失，你等见见谅，谁没个冲动时？”
一席话听得人又唬又叹，面面偷觑，默默无言。
“一派胡言乱语。”
李够蓦然发声。
他忍不住自由抒发了，旁人可心惊肉跳起来，旮旯里有声紧巴巴提醒：“李少爷，不可如此顶撞。”
不可如此顶撞？他是他爹？他是天下之主？
然李够丁点不气，他反甚为理解。白晃晃的刀子，谁人不怵？且此贼喜怒无常，极惯无耻至极的自圆其说，口里说不杀，然人皆知他会杀，怕他杀。
丘虎不防遭人当众顶撞，脸色甩下来，他盯着眼：“兄弟何人？对我方才所说有何异议？”
李够压根不理会丘贼的明知故问，他想傲着脸儿回呛一句：我是你爹！行么？小不忍乱大谋。既是常言通理，他便有必要为了周身一众安危小忍一回。
丘虎大椅上坐着，他问此一句，不愁无阶可下。好生回，显他一寨之主威分；不理会，自有手下拱他威严。
“寨主，此人是山下城中李财主少爷。”一贼有眼色及时拱道。
“财主？”丘虎作恍然大悟状，“老子想起了，有钱！”他好似向着手下一众明示，“金银成堆！谁绑来此等宝物？？”
手下一众忽地面面相顾，身后引风摆扇的抢先惯了，口舌快：“寨主，是卢吏黄俅二人，不过……他两个昨日死了。”
死了，死在寨门外。
气氛一瞬静滞，艾老四斜乜一眼李够，避重就轻道：“卢吏黄俅入寨不久，想来不甚明晰‘宝物’无用之道。”
确是无用，飞云寨不是同抓了两回，也未见得着甚金子银子。飞云寨不杀，卧虎寨杀，倒显出气急败坏了。
“那娘们仗一身颜色，”丘虎抹一把颈汉，“招着甚多身手人。霸我地盘、戮我寨门，娘的！！”丘虎啐一口唾沫，“老子恨这娘们恨得牙根子日日痒，一日不除，一日难快！艾老四！”丘虎咬齿声唤。
艾老四倏地回神，微微躬身。
“这些恩人交由你。老子得好好想想怎么灭了那娘们寨！”
艾老四一听这话，如何不承应个“是”。他转正身躯，以眸各视左右。
李够见他凹陷的眼孔内蓄意凶光，阴险小人，当本少爷不知你方才愣神宵想什么？他未嗤骂痛快，就见那一方眼孔落至他的身前……
艾老四觉察有一眼眸正恶狠狠盯他，他知晓是谁，然他未上抬视线去看，他状似无觉开口：“寨主不杀你们，你们合该明白不杀缘由。”话落，他两掌合拍，小而老的手于斜上方发出“啪Ⅰ啪”掌响。
一袒胸露膛的贼汉随着声响大步迈进，多毛的拳手捏抓着一沓信笺，腰带子上拴挂着竹笔筒，簇透汗液的稠密胸毛毫无顾忌地大刺刺示众。
“想下山归家者便好生修一封家书，”艾老四平视一众垂首，“待你们亲眷家属奉上银子，自得取赎。”
“就自他开始罢。”艾老四不着痕迹掠一眼李够，提步向左侧门内打头跪立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眼皮底下已备好一纸薄宣，覆于潮湿地表渐要不能成书。
“磨蹭什么？”负责分发笔墨的秦皮黑脸就踹，“耗我一张好纸！你敢情不要下山归家？！”
中年抖身提着笔杆，稳住声儿：“非故意磨蹭，”他惶首望向椅身，“只不知寨主要我多少银子，故才迟迟顿手。”
丘虎歪身仰首，思想中眼皮一掠：“老四，便是你缓慢了。你痛快与人说个数目，咱寨不是娘们当家，没那些个柔性儿。”
艾老四偏身道“是”，一回转一张脸却阴着，他用这张阴气沉沉的脸俯视着执笔贴地之人：“寨主，”他依旧俯着眼，“便教他写个四百四十两如何？”
四百四十两。他咬得重，又咬得轻。
丘虎大掌一挥——准。
中年得了数儿，兀自顾着手写。艾老四移过他，下一人方得纸笔就急匆匆要写，被秦皮一脚拦住。
“你与他不同，”艾老四不错眼看他茫然抬起的脸孔，“你该较他阔绰。”
“不、不阔……”那人惶口否认，随后又咽下声气，“您要我写多少？”
艾老四甚满意他的识趣儿，像是因此才饶一饶他。
只多添他百两。
如郎莺“喂猪”，艾老四两人如样众身中穿行，轮至此前为席胭出头发言的年轻男子，艾老四把人洋葱似一层层以眼剥开，随即道出一个市价来——三百两。
+500、+600、+700、+300……
席胭眼前蹭蹭往上涨着爆金币的叠影。
她不由地低喃一句。
？李够在后听见，不过他忙于思神，未能听分明，只听得什么……到账？
赵琛也听见一点音儿，奈何中间隔人，他只模糊听见什么宝……什么宝？文娘子是要以宝物抵为赎身之财么？
赵琛一面惋惜这宝物的落入贼手，一面为文娘子有物护身不必留于此地而宽心。
轮至郎中，郎中无钱，他只是游方半途搭乘一户马车而已，与他同行之人不在此，想来昨夜不幸。
“郎中罢了。”丘虎忽地开口，“郎中诊病救人，只有收银之理，岂可反从他手索要？所幸昨夜没个不长眼珠的，这要是害人有个长短，老子还怕遭病症之报哩。”
艾老四当然听从，于是一行转身换步，迎着席李走来，依序先定于赵琛身前。
“飞山寨要了你多少银？”秦皮不忙着甩下笔纸。
赵琛如实道出一数，听得秦皮眉目一挑，转脸儿：“寨主，那娘们心黑哩！我当他们天天耕地整菜是要过百姓日子。”
“拿人钱银还行施打，”丘虎斜睨赵琛伙计，“手底狗也不知训一训。那李将英才几日就窜性咬主，这山头教她占去有人不当个笑话？”
“蹬腿上榻的狗可与一般畜生不同。”身后摇扇的发出一星猥笑。
哪哪都有他。
三番两回好歹引得丘虎回首，谁想丘虎冷不丁挥手骂斥：“怪道你摇扇摇不凉，腿手杵这，耳目不知刮溜到哪！还不给老子滚出去！换个一心的进来。”
那小摇匪被骂得灰溜溜就跑，半道又被叫住，喜还未爬上眉梢，就又垮了下来。
丘虎吩咐：“请郎中为寨中弟兄诊伤，好生看待，休要蛮横！你还滚出去，无需叫人。”
如此说，是因他看上一人，“你！”丘虎手指头斜戳戳向一处，“你过来为老子打扇。”
他指郎莺。
身后半时未有动静，李够此前当她与身前一般瞌睡，只不过一个偷摸，一个就差头没点地。
眼下身后必定是惶恐畏缩，犹豫不敢上前之态。那丘虎似烦，骂斥一句，手指头一掠李够，点上席胭。
“你上来。再要拖延，老子将你扔出去！外面可有的人等！”
席胭被丘虎一嗓叫回几分精气神，艾老四已至她身侧，眼角斜光不时投瞥。
席胭起身，走动间忽一阵晕软来袭，恰被出外擦肩的郎中扶住，郎中略一望视，语询：“女娘何处有碍？在下可为诊视。”
一出坦荡之误引得众目纷视。席胭以谢婉拒，走向丘虎椅侧。郎中见其不愿，目视一瞬，转身出门。
“这般无力，不曾吃饭！！”
丘虎本是大为不满的训斥，并无真正问询之意，席胭却面无表情当问句答之——
“没吃。”
丘虎顿时噎气，想一巴掌挥抽之际，听见艾老四要财之声，倏地转首：“多少？？一百两！！？艾老四，你当寨中全如你一般掌小？！一百两，噎撑了你，尚不够弟兄牙缝儿！！”
这话分明讥讽艾老四身量矮短，艾老四侧身的脸孔霎时覆云，阴晦滚滚，蓄发暴雷。身边秦皮呵笑一声绕过他，拍拍竹筒取笔，一面道：“寨主，身量矮小自有矮小之用。夜色里，人轻易不见他，不正便于出其不意袭敌？便是袭敌不成，寻一胯空处钻逃，管保丢不得命。上攻飞云寨可少不得他。”
小屋内零星一二促笑。
“说得有些理儿。”丘虎貌似思索，随即语朝矮小之人，“艾老四，唐七唐八在时不用你，现下他二人死了，明日便由你几个带阵。谁取李将英头颅，谁便替他二人位。”
秦皮横肉暗抽，说这短身王八呢，怎生扯上他身？他可不愿去李将英刀下送首级。
艾老四转身侧首，云翳顿散：“谢寨主重用。李将英杀肥耳二爷，艾老四定当血仇！”
丘虎就扇吃酒，不甚着心的应了一声，又转回一句：“百两银忒少，打水不浑有甚索头，你须加上些，加得多少，悉数赏与你几个。”
“百两”惶恐，手下书就的家信被一抽而空，他呆着眼，怔着耳，无论如何也写不下砸响脑袋的金银数。
不止他，艾老四仿若受了刺激，往后一发索Ⅰ要得狠，李够耳边一派恳与求，对面则一语不敢发，生怕殃及池鱼，祸上己身。
李够身侧男子对于勒要之数一味摇首，不时向人脚靴磕首。
秦皮看出来，叫道：“寨主，此是个哑巴。”
“哑巴有甚稀罕！”丘虎瞥一眼摇扇人，“他没嘴头，没财头？！”
秦皮俯眼摇头磕脑、嗯啊胡乱比划的废物，心烦气上来，就想抬脚踹个老实，哪想身旁迸出一语——
“这位兄台说他无财自赎，愿留寨中。”
李够适时开口。
丘虎一脚蹬上椅沿，觑着李够打量：“瞧不出李少爷懂得哑巴话。哑巴留寨有甚用处，成日听不出声气儿，没得惹弟兄们烦躁，能活撑多少时？不如拿银痛快。”
李够闻言点首：“就说丘寨主言而无用，前头您可不是这么说。”
丘虎一听，哈哈大笑：“倒教李少爷看出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子可做不到百分。”
“对寨中弟兄也是如此？”李够视着人，反问，“那方才许出的寨中地位、钱财岂不是与空口无异？”
李够特意意转顾一眼艾老四。
丘虎脸肉一沉，随后出手迅速，将摇扇的席胭猛然扯倒，腰间一刃紧跟出鞘，一气贯入指缝之中。
屋堂悚然。
李够亦惊一跳。
刃锋下压：“老子一根一根切了这女人的手指头，血淋淋腕子吊起来，赏与寨中弟兄共玩。李少爷，”丘虎眼目恶视，“你说老子赏不赏？一言既出，对寨中弟兄们言而无用老子还如何做这一寨之主？”
“寨主要是问我，”李够笑了一笑，“自是不该。”
丘虎也笑，转顾四下：“弟兄们，你们可要这个女人？”
问贪Ⅰ淫好色的贼徒要不要女人？其回答无有其他，正如图财嗜宝的人会放着白来的金银不要么？
丘虎在亵笑亢奋中略表遗憾：“看来李少爷得求他们。”
要本少爷跪着求？
岂有此理！
虽他从前不是没跪过……李够烦死记忆中的窝囊样儿！
少死的山贼王八！他心中将人剁骂了千回百回，口上还要依照某种惯例明知故问一句：“如何求？”
“跪着罢。”晾丘王八说不出旁的，“李少爷来寒寨一遭，不跪一跪不在理。”
“……”
理你娘！
艾老四游魂身后。秦皮头顶上嗤笑。举火的贼四面八方。被绑的人明目暗眼。被威胁的他和她……面无表情。
“你切吧。”
丘虎人未到，声先至，余音大绕檐梁。
随着腹门洞开，其哈哈迈进，“贵客登临，理当早至，奈寨中酒事所羁，屈尊良久，望乞诸位宽恕我等贪酒好色的粗人。”
丘虎大喇喇仰坐贼属搬进的狼皮大椅上，虎目扫视一圈，见底下一派死气，顿然生怒。
“火把通通举进来！”他大嗓喝令，“看咱寨的贵客是死了还是睡了！”
簇焰闻声涌动，一时照烧得屋腹如炉膛火热。血气活肤生耐不住，个个剥化一层泥汗。
席胭睡目惺忪，汗腌蛰得眼睛疼。
“呦！当真有一人。”丘虎大椅上趋身，下颌抬睨一处，“是死了还是睡了？”
赵琛不等贼至，先行望人回声：“寨主。”他仅望一眼便识相垂目，“家中伙计有伤重身，只是昏睡不醒。他无心，望寨主宽宥他。”
“谁下如此狠手？”丘虎当即质问左右，“皆把人打得倒头不醒，老子和谁言语？问谁要银财？！”
一贼看得清，高声告禀：“寨主，这厮受得鞭笞！”
鞭笞？
丘虎接一口水酒，向后仰身，“谁闲工夫抽打人？”
下贼一时无人应，一身量矮短的男人目露阴光，向上首禀：“我寨无人惯使鞭索。”
席胭困倦中抬一眼人。
艾老四此言指向分明。丘虎咂酒不语。他不说，自有人说：“飞云寨娘们手底下不正有一人惯使鞭索。”
“阎登登。”一贼断言，随即恶狠，“与那吃里扒外的李将英一道枉为男汉，败坏寨门雄威！”
李将英名姓一出，屋膛热火立时冲窜高燃，怒催火势，火凭怒嚣，把贼与人皆烤成了烂泥。
李够身衣有几层湿几层。
席胭被热得盹不着。
丘虎头顶虽无火照烧，也汗得一把把抹拭，他终于忍不住，斥：“火滚出去两个！”他躁声，“烧得老子心肝都要化了。抬把大扇来！”
举火把的贼一听寨主令，立时争相要滚。都想趁此时机向外躲凉。数贼中，唯李够一臂之距的最是耳尖腿快，几乎一溜烟没了影儿。
随后一二三四，再不敢出六。
不多时，打头抢奔出的小贼被重新指派进。李够看他怀抱一把长柄大圆扇颠颠地向椅上丘虎逢迎，面上虽谄笑，但李够敢说他心底指不准如何骂椅上那肥头大耳合成的丘贼呢。
他看这咕蛹咕蛹的丘贼也不大顺目。
“看来诸位过得不甚好。”毕竟他在这屋里也过不甚好。丘虎双手捋翻衣袖，“诸位须要见谅。恁一寨弟兄跟着我丘虎窝山上，无耕无收，无官无宝，就倚靠些许金银钱财过舒坦日子。”
他一对肉Ⅰ缝眼儿左右扫量，本性渐露，“谁给寨子倚靠，老子便放了谁。倘若给不了……”
给不了……给不了如何？
一众顿感威胁，然丘虎刻意大喘气儿，好一会才出声，“倘若给不了，老子也不杀。杀人造业！”
一众缓下半口气，缓不了整口。
果听丘虎又道，“索性留山上，伺候十年七载便罢了。伏低做小，好歹把命留。常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我丘虎同为人，只杀仇人，尤其是那不听话的仇人。昨夜李将英你们同见了，眼下他若立我眼下，老子管保一刀便劈杀他！此人杀我左膀右臂，戮我寨门兄弟，仇恨誓要报抵！他不来，老子还要指派人杀！如今你等在我眼下，可我丘虎不会杀谁，你等是我寨中弟兄舒坦日子的帮手儿，不恩报，也断无仇报之理。我丘虎最为明理，昨夜之事，是我理失，你等见见谅，谁没个冲动时？”
一席话听得人又唬又叹，面面偷觑，默默无言。
“一派胡言乱语。”
李够蓦然发声。
他忍不住自由抒发了，旁人可心惊肉跳起来，旮旯里有声紧巴巴提醒：“李少爷，不可如此顶撞。”
不可如此顶撞？他是他爹？他是天下之主？
然李够丁点不气，他反甚为理解。白晃晃的刀子，谁人不怵？且此贼喜怒无常，极惯无耻至极的自圆其说，口里说不杀，然人皆知他会杀，怕他杀。
丘虎不防遭人当众顶撞，脸色甩下来，他盯着眼：“兄弟何人？对我方才所说有何异议？”
李够压根不理会丘贼的明知故问，他想傲着脸儿回呛一句：我是你爹！行么？小不忍乱大谋。既是常言通理，他便有必要为了周身一众安危小忍一回。
丘虎大椅上坐着，他问此一句，不愁无阶可下。好生回，显他一寨之主威分；不理会，自有手下拱他威严。
“寨主，此人是山下城中李财主少爷。”一贼有眼色及时拱道。
“财主？”丘虎作恍然大悟状，“老子想起了，有钱！”他好似向着手下一众明示，“金银成堆！谁绑来此等宝物？？”
手下一众忽地面面相顾，身后引风摆扇的抢先惯了，口舌快：“寨主，是卢吏黄俅二人，不过……他两个昨日死了。”
死了，死在寨门外。
气氛一瞬静滞，艾老四斜乜一眼李够，避重就轻道：“卢吏黄俅入寨不久，想来不甚明晰‘宝物’无用之道。”
确是无用，飞云寨不是同抓了两回，也未见得着甚金子银子。飞云寨不杀，卧虎寨杀，倒显出气急败坏了。
“那娘们仗一身颜色，”丘虎抹一把颈汉，“招着甚多身手人。霸我地盘、戮我寨门，娘的！！”丘虎啐一口唾沫，“老子恨这娘们恨得牙根子日日痒，一日不除，一日难快！艾老四！”丘虎咬齿声唤。
艾老四倏地回神，微微躬身。
“这些恩人交由你。老子得好好想想怎么灭了那娘们寨！”
艾老四一听这话，如何不承应个“是”。他转正身躯，以眸各视左右。
李够见他凹陷的眼孔内蓄意凶光，阴险小人，当本少爷不知你方才愣神宵想什么？他未嗤骂痛快，就见那一方眼孔落至他的身前……
艾老四觉察有一眼眸正恶狠狠盯他，他知晓是谁，然他未上抬视线去看，他状似无觉开口：“寨主不杀你们，你们合该明白不杀缘由。”话落，他两掌合拍，小而老的手于斜上方发出“啪Ⅰ啪”掌响。
一袒胸露膛的贼汉随着声响大步迈进，多毛的拳手捏抓着一沓信笺，腰带子上拴挂着竹笔筒，簇透汗液的稠密胸毛毫无顾忌地大刺刺示众。
“想下山归家者便好生修一封家书，”艾老四平视一众垂首，“待你们亲眷家属奉上银子，自得取赎。”
“就自他开始罢。”艾老四不着痕迹掠一眼李够，提步向左侧门内打头跪立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眼皮底下已备好一纸薄宣，覆于潮湿地表渐要不能成书。
“磨蹭什么？”负责分发笔墨的秦皮黑脸就踹，“耗我一张好纸！你敢情不要下山归家？！”
中年抖身提着笔杆，稳住声儿：“非故意磨蹭，”他惶首望向椅身，“只不知寨主要我多少银子，故才迟迟顿手。”
丘虎歪身仰首，思想中眼皮一掠：“老四，便是你缓慢了。你痛快与人说个数目，咱寨不是娘们当家，没那些个柔性儿。”
艾老四偏身道“是”，一回转一张脸却阴着，他用这张阴气沉沉的脸俯视着执笔贴地之人：“寨主，”他依旧俯着眼，“便教他写个四百四十两如何？”
四百四十两。他咬得重，又咬得轻。
丘虎大掌一挥——准。
中年得了数儿，兀自顾着手写。艾老四移过他，下一人方得纸笔就急匆匆要写，被秦皮一脚拦住。
“你与他不同，”艾老四不错眼看他茫然抬起的脸孔，“你该较他阔绰。”
“不、不阔……”那人惶口否认，随后又咽下声气，“您要我写多少？”
艾老四甚满意他的识趣儿，像是因此才饶一饶他。
只多添他百两。
如郎莺“喂猪”，艾老四两人如样众身中穿行，轮至此前为席胭出头发言的年轻男子，艾老四把人洋葱似一层层以眼剥开，随即道出一个市价来——三百两。
+500、+600、+700、+300……
席胭眼前蹭蹭往上涨着爆金币的叠影。
她不由地低喃一句。
？李够在后听见，不过他忙于思神，未能听分明，只听得什么……到账？
赵琛也听见一点音儿，奈何中间隔人，他只模糊听见什么宝……什么宝？文娘子是要以宝物抵为赎身之财么？
赵琛一面惋惜这宝物的落入贼手，一面为文娘子有物护身不必留于此地而宽心。
轮至郎中，郎中无钱，他只是游方半途搭乘一户马车而已，与他同行之人不在此，想来昨夜不幸。
“郎中罢了。”丘虎忽地开口，“郎中诊病救人，只有收银之理，岂可反从他手索要？所幸昨夜没个不长眼珠的，这要是害人有个长短，老子还怕遭病症之报哩。”
艾老四当然听从，于是一行转身换步，迎着席李走来，依序先定于赵琛身前。
“飞山寨要了你多少银？”秦皮不忙着甩下笔纸。
赵琛如实道出一数，听得秦皮眉目一挑，转脸儿：“寨主，那娘们心黑哩！我当他们天天耕地整菜是要过百姓日子。”
“拿人钱银还行施打，”丘虎斜睨赵琛伙计，“手底狗也不知训一训。那李将英才几日就窜性咬主，这山头教她占去有人不当个笑话？”
“蹬腿上榻的狗可与一般畜生不同。”身后摇扇的发出一星猥笑。
哪哪都有他。
三番两回好歹引得丘虎回首，谁想丘虎冷不丁挥手骂斥：“怪道你摇扇摇不凉，腿手杵这，耳目不知刮溜到哪！还不给老子滚出去！换个一心的进来。”
那小摇匪被骂得灰溜溜就跑，半道又被叫住，喜还未爬上眉梢，就又垮了下来。
丘虎吩咐：“请郎中为寨中弟兄诊伤，好生看待，休要蛮横！你还滚出去，无需叫人。”
如此说，是因他看上一人，“你！”丘虎手指头斜戳戳向一处，“你过来为老子打扇。”
他指郎莺。
身后半时未有动静，李够此前当她与身前一般瞌睡，只不过一个偷摸，一个就差头没点地。
眼下身后必定是惶恐畏缩，犹豫不敢上前之态。那丘虎似烦，骂斥一句，手指头一掠李够，点上席胭。
“你上来。再要拖延，老子将你扔出去！外面可有的人等！”
席胭被丘虎一嗓叫回几分精气神，艾老四已至她身侧，眼角斜光不时投瞥。
席胭起身，走动间忽一阵晕软来袭，恰被出外擦肩的郎中扶住，郎中略一望视，语询：“女娘何处有碍？在下可为诊视。”
一出坦荡之误引得众目纷视。席胭以谢婉拒，走向丘虎椅侧。郎中见其不愿，目视一瞬，转身出门。
“这般无力，不曾吃饭！！”
丘虎本是大为不满的训斥，并无真正问询之意，席胭却面无表情当问句答之——
“没吃。”
丘虎顿时噎气，想一巴掌挥抽之际，听见艾老四要财之声，倏地转首：“多少？？一百两！！？艾老四，你当寨中全如你一般掌小？！一百两，噎撑了你，尚不够弟兄牙缝儿！！”
这话分明讥讽艾老四身量矮短，艾老四侧身的脸孔霎时覆云，阴晦滚滚，蓄发暴雷。身边秦皮呵笑一声绕过他，拍拍竹筒取笔，一面道：“寨主，身量矮小自有矮小之用。夜色里，人轻易不见他，不正便于出其不意袭敌？便是袭敌不成，寻一胯空处钻逃，管保丢不得命。上攻飞云寨可少不得他。”
小屋内零星一二促笑。
“说得有些理儿。”丘虎貌似思索，随即语朝矮小之人，“艾老四，唐七唐八在时不用你，现下他二人死了，明日便由你几个带阵。谁取李将英头颅，谁便替他二人位。”
秦皮横肉暗抽，说这短身王八呢，怎生扯上他身？他可不愿去李将英刀下送首级。
艾老四转身侧首，云翳顿散：“谢寨主重用。李将英杀肥耳二爷，艾老四定当血仇！”
丘虎就扇吃酒，不甚着心的应了一声，又转回一句：“百两银忒少，打水不浑有甚索头，你须加上些，加得多少，悉数赏与你几个。”
“百两”惶恐，手下书就的家信被一抽而空，他呆着眼，怔着耳，无论如何也写不下砸响脑袋的金银数。
不止他，艾老四仿若受了刺激，往后一发索Ⅰ要得狠，李够耳边一派恳与求，对面则一语不敢发，生怕殃及池鱼，祸上己身。
李够身侧男子对于勒要之数一味摇首，不时向人脚靴磕首。
秦皮看出来，叫道：“寨主，此是个哑巴。”
“哑巴有甚稀罕！”丘虎瞥一眼摇扇人，“他没嘴头，没财头？！”
秦皮俯眼摇头磕脑、嗯啊胡乱比划的废物，心烦气上来，就想抬脚踹个老实，哪想身旁迸出一语——
“这位兄台说他无财自赎，愿留寨中。”
李够适时开口。
丘虎一脚蹬上椅沿，觑着李够打量：“瞧不出李少爷懂得哑巴话。哑巴留寨有甚用处，成日听不出声气儿，没得惹弟兄们烦躁，能活撑多少时？不如拿银痛快。”
李够闻言点首：“就说丘寨主言而无用，前头您可不是这么说。”
丘虎一听，哈哈大笑：“倒教李少爷看出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子可做不到百分。”
“对寨中弟兄也是如此？”李够视着人，反问，“那方才许出的寨中地位、钱财岂不是与空口无异？”
李够特意意转顾一眼艾老四。
丘虎脸肉一沉，随后出手迅速，将摇扇的席胭猛然扯倒，腰间一刃紧跟出鞘，一气贯入指缝之中。
屋堂悚然。
李够亦惊一跳。
刃锋下压：“老子一根一根切了这女人的手指头，血淋淋腕子吊起来，赏与寨中弟兄共玩。李少爷，”丘虎眼目恶视，“你说老子赏不赏？一言既出，对寨中弟兄们言而无用老子还如何做这一寨之主？”
“寨主要是问我，”李够笑了一笑，“自是不该。”
丘虎也笑，转顾四下：“弟兄们，你们可要这个女人？”
问贪Ⅰ淫好色的贼徒要不要女人？其回答无有其他，正如图财嗜宝的人会放着白来的金银不要么？
丘虎在亵笑亢奋中略表遗憾：“看来李少爷得求他们。”
要本少爷跪着求？
岂有此理！
虽他从前不是没跪过……李够烦死记忆中的窝囊样儿！
少死的山贼王八！他心中将人剁骂了千回百回，口上还要依照某种惯例明知故问一句：“如何求？”
“跪着罢。”晾丘王八说不出旁的，“李少爷来寒寨一遭，不跪一跪不在理。”
“……”
理你娘！
艾老四游魂身后。秦皮头顶上嗤笑。举火的贼四面八方。被绑的人明目暗眼。被威胁的他和她……面无表情。
“你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