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胭回至文娥家中。

    一切显出平静,无李够的金银招惹,诸般所生皆与她撇去关系。

    周家娘子不知怎么丢了十两银子;胡瘪嘴跟后没了一对儿传家镯;那巷尾的老丑婆连只狗犬都丢哩。

    间壁陈嫂如是说道。她依旧常来,却不曾从她口中听她宅内有何物丢失。席胭未去铺子里买甚粗果蜜饯,依旧井水代茶。水喝的少,话听得自然也少。

    “他们皆道是那梁宁偷了去,口里说得真,只当人是个穷酸小贼哩。”

    席胭漫不经心把玩珠子,待人临出之际,与上回一般问了问房屋居住。

    没了雪上加霜的不忍境地,事物便显露本质,陈嫂一番慈爱之后给出席胭想要的回答,如若不是因她的可怜,必然是风言风语起了效用。

    她一面厌着风言风语,一面提前往吾乡楼谋生。她深呼一气,凭借短暂的从业经历,赢得小掌柜邬宗北勉勉强强的正面评价。阿圆更是悄悄问她是否曾在某处做过伙计,浑像个熟手。席胭能如何说,唯报以微笑摇首。

    刁难小姐。

    报恩书生。

    此二人粉墨登场前,吾乡楼内,席胭先迎来了萍水相逢客。

    客人愣眼望着桌面的油纸食包,抬目,甚是不解:“这是何意?在下并未要过?”

    他询问桌侧伙计。

    酒楼掌柜是女子,伙计便不能是女子么?只是他不明白,这伙计为何要将一包肉食置于他的用饭桌面。得知内中所含之物时,他甚感讶异,不禁脱口:“猪头?你怎知我欲一份带出?你我不识,切不要言说心有灵犀。”

    朱红柜内拨算盘的冯安一只眼目打溜着,情愿省餐饭也要赠人猪首,他不信眼前两人毫无瓜葛。然二人确不似相识,确切些是这外地客人不识本城寡妇。

    席胭不多看人,只问:“猪头,吃不吃?”

    “吃得呀。”

    客人点点首。

    “那便请你吃。”席胭声无起伏。

    “为何呀?”

    客人不明白。

    席胭有必要让他明白一事:“没有为何。你不要,我便送给别人。”

    她不会与他说让他留榻底下吃。

    “哎——”客人急手相拦,声量略响,被人注目,他也不理,只嬉皮脸儿:“我要的,我要的。”

    有人心甘情愿赠食,换言之,便是心甘情愿赠银,那岂有不要之理。且青天白日,她能图求他什么?

    到底白拿人物,客人整扶帽襟,抻掸身衣,起身转向席胭立住,随后一个躬腰深深作揖:“在下苏韦宝。赠食之情,涕感不尽,恕在下唐突,动问娘子芳名,往后治货游玩途经,必当以回报。”

    “不必了。”

    席胭掷下话便转身自忙,不再理会。留苏韦宝原地丈二和尚,他摸着脑袋缓缓坐身,看一眼猪头,看一眼人,一眼一眼直看至星光酒烊。

    “娘子且留步。”

    吾乡楼外大街,苏韦宝等候已久。

    席胭停步视人,懒着眼,不作言语。

    苏韦宝被她这般看,莫名心怵,白日他纠缠好些时辰,如今夜沉人疲,他还不识相走来拦阻。

    “在下并无纠缠之意。”他抢口解释,不知怎么,他总畏怕身前人会突地一掌打下来,“只是认为他日不如今日,择日不如撞日,与其许诺日后,不如此时此刻便兑与娘子。”苏韦宝说出等候之因,“在下欲请娘子一饭,望乞娘子应首。”

    吃饭?

    席胭撑着腰酸。

    苏韦宝跺跺腿脚,吃不吃呀!

    行。

    “阿叔,两碗面。”

    闲坐等客的摊主得不的一声,忙活起来。

    席胭寻一桌落座,苏韦宝见人坐,也动一下,挪一下地在人对面坐了。

    他四顾打望,眼光倏然一定,略略忐忑:“此处口味与旁处不同?我看娘子特地舍近求远,想来必有远步缘由。”

    席胭指腹揩抹桌沿,垂着眼皮:“方便你入巷。”

    ?苏韦宝茫然,片刻后忽地明白过来,哄的腾红了面皮,他下意识否认:“我没有,我不去的。”他难为情而又不可置信,“你、你为何再三……”

    席胭未作回应,抬目上桌的面碗,开口另要来一碗凉水。

    苏韦宝双手拢住碗身,身子前倾:“我就是一外地客人,贩货物途经此地,人地不熟,那里会去风流巷子里做那寻香客。”

    席胭过一箸面,敛目张口:“你去自去,不关我事。”

    这……苏韦宝嘴皮嚅动半晌,未能说出一字。他们是今日才见么?如何料定他一般。苏韦宝有些憋气,又生出几分无奈。

    他同要来一碗凉,偷着眼,如法炮制,吸溜几口后方道:“我是不去的。那院中姐儿见财使磨,认银不认脸。我有多少金银,填得满烟花之地,哪一日落魄成穷酸乞儿,躺臭泥烂沟里,怕无人肯施与一件衣。如此,我还肯去?”

    席胭不管这些,她风卷残云,张口又要一碗。

    苏韦宝见了:“你多吃。当伙计务要饱腹,不饱腹如何会有气力?”

    席胭点点首,大口闷吃。

    眼前人狼吞虎咽,不讲矜持,苏韦宝被这爽快吃相感染,好胃口同唤加碗。

    “我这回记住两人。”

    他口齿含糊,“一是吾乡楼的女掌柜,你识得,不消多说;二便是吾乡楼的女伙计,”语至此,他忽觉好笑,呵呵笑着差些呛着气,他缓了缓,重新回首,“与你,最是缘分。满堂客,你独独赠我,你我因此同桌共语,虽有几分莫名,但我愿意视此为缘。不瞒你说,在下觉得你像是识我一般,或许我的面目似与娘子一位旧识。不论如何,皆缘矣。既是缘,娘子可否告知芳名,不然日后在下忆起,怕只有‘女娘女伙计’一类之称了。岂非憾事?”

    席胭饱腹起身,看着人……

    “席胭——”

    如同上回,身后传响她的名字,苏韦宝在她身后扬声,“定好了,下一回,换我,换苏韦宝请你吾乡楼吃猪头——”

    不期而遇萍水客。

    碧玉荷花张楚楚。以身相许羞书生。

    一番经历,席胭终于走至夤夜窄巷。回溯夜。

    “你站住。”

    身前一臂横阻,席胭站住,眼光斜移,对上凌眉深目。

    “怎不问我是何人?”男人冷声,几分质问。

    “梁宁。”

    席胭无甚所谓。

    无甚所谓的她颊面挨了一下,不重,然意味分明。男人手背未离,一面注目,一面轻拍:“你见过我?我不信。你最好给出一个让我信你的回答。”

    席胭打开他手,开始说出听来的狗屁之言:“你的手是行窃术、摸金银、品宝玩之用,不该委屈了它。”

    男人眸光霎时掠过一丝阴影,绕着她,踱起步来。头皮猛然一痛,席胭被后力扯得仰首。男人居高临眸,向她睫羽吹气:“你很有趣……”

    这古老而又狗血的开头。

    “我的决定没有错,我是该好生对你做一番由外而内的窥视。你信么,我已这般做了。”

    席胭后颈发酸:“你放手,我便信。”

    男人呵出笑音,放了手。

    “你见过我?”他又问。

    席胭摇首蹲身:“听过你名,胡乱猜的。”她抬眼,像是示意他的装束。

    男人领会到,啧一声:“人的眼目若止在衣表,怕要与诸多乐趣无缘。”

    席胭点点头,呵出大口睡意,她又困了。头顶上一句鄙夷——

    “你是女子,这般可不端庄。”

    呵,又来。席胭双臂交叉,无力吐出上回的愤愤驳语。只轻描淡写一句:“关你屁事。”

    “嗵”一下,屁股着地。

    男人收回靴脚,漫不经心:“如何不躲?我以为你会躲,擅长躲,很会躲呢。”

    席胭百无聊赖,半分不想参与这个无聊的游戏。

    下颌被指腹一力捏住,男人不知何时屈膝,指掌狠着劲儿地扭转,差些旋了席胭颈项。

    “你不曾见过我。”男人将她捏左捏右,“我却不是第一回见你。”

    席胭眸光一眨。

    “不止一回。也许是在梦里。”

    席胭呕他一眼,一把撇开他手,捏什么,捏狗去。

    “你从哪里来。”

    席胭烦死:“从你心里。”

    男人神色立时怪异,蒙面黑意瞬将瞳孔覆盖,他隐要动手之际,席胭开口:“又想扇人耳光?”

    男人顺势撩一下额发,不屑反问:“扇你?呵!如此金贵之手,扇你与扇屎何异?”他捻捻手,“你可知,我平生最厌两种气味——”

    “铜臭与酒肉。”

    “……”男人咬着牙忍耐。

    他倏地高身,自上而下俯眸,“你身上的酒肉之气真教人百般难以容忍。”

    “你身上的铜臭之气,”席胭爬起身,“若同样让你百般难以容忍,大可给我。”

    “所以你为自身找了那么一个少财主?”

    “不找财主,找贼?”

    “贼有何不好?”

    男人不可理解,“他家抱金山,我梁宁也不是拾残羹的。飞檐走壁强过闭户宅院。”

    “檐壁没有榻床。”

    “就那么急着回去睡?”梁宁一颗花生弹肩,“怕死了没时辰?”

    席胭俯腰拈起:“你那么急着偷,怕下一世没手脚?”

    身后一时无声,须臾,梁宁横堵眼前,阴着一双瞳眸:“怕啊!下一世,我可是要当狗的。”

    “这谁家的狗——”

    狗来狗往……

    “这谁家的狗?!天地之大,你哪处不好……造弄,非堂而皇之造至路道街心?敢担当……你便露个面,今世事今世毕,莫推至下一遭……再造此无狗德之事,看少爷不把你狗腿打断……”

    “哥哥,我的小月亮若这般造弄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打断它的腿,你好生与它讲,它下一回定会乖乖听话。现在,它也是你的小月亮了。”

    一长一矮两道身影打巷口悠过。

    “你认识?”

    梁宁一如上回发问。

    认识哪一个?高的、矮的?长的、少的?还是那两个呆厮你都认识?

    席胭心底一齐默语。

    “哥哥,巷子里有人……”

    “嗯。我看到了,也听着了。那人骂我两个是呆厮。岂有此理!”

    “哥哥,你别去。别要招惹!前方转巷便是我家,我们快些走。

    “可他骂我!你走,你当我把你送回家了,你快些走。”

    “嘘!小声哥哥。忍一忍罢,他两个都是大人,我们……我们会被打的。我娘说——”

    “你娘说的不对!”

    李够抢口冲身,雄赳,气昂,但席胭觉得他的醉意显然大甚上一回,结果表明,她所感之准确。

    看着出师未捷身先倒的人,席胭还未有甚感想,梁宁先一步捧腹大笑起来。

    他倒是不拍招人。

    “哥哥。”躲在墙根暗处的孩子见了,当即跑出相扶。

    李够晃晃悠悠被扶起身:“饮酒乐,饮酒也醉,醉了教贼笑话。日后你长大,切勿多饮。”

    “哥哥,我长大只饮水,不饮酒。”

    “倒……倒也不必。不学梁偷宁做贼就行。”

    梁宁静默一息:“他如何断言?”

    他看着席胭。

    席胭:“你该问他,问我不如问屎。”

    李够怔目,几时不见,人越发粗口了。

    “我不问他,”梁宁摇首以拒,“你若是屎,他便屎也不如,我这金贵之口可不能开。”

    梁宁笑了,梁偷宁笑得愈发厉害了。他走过来搭住席胭肩头,那闷腔而起的笑意便带得席胭也颤了颤,震了震,活像二人同流合污,共嘲他人。

    许是梁宁笑得太过畅快,太过忘我,使得他轻易易遭了李够一袭。

    梁宁像是被谁点定,半晌,他将眸子从席胭脸庞偏转,一顿一顿,极其缓慢,他的手有些颤抖,抖得一时不能抬起。

    好半晌,他的眸光才定于李够手中之物——那偷袭他俊颜的鞋靴,且、且那上面沾有、沾有……

    梁宁几乎难以呼吸。

    席胭认为他的平生之厌有必要加上一味了。

    “啊呀!”李够显出幸灾乐祸的讶然,“你如何不躲?”

    “我以为你会躲,擅长躲,很会躲呢。不过……少爷还是要称赞你。”

    他用靴底拍一下人肩。

    “祝颂你。”

    靴底蹭一下。

    “祝你得一个狗屎印章。啊哈哈哈。”

    这回轮到李够捧腹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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