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言
“呕——”
李够哈哈哈，哈得过于扬意忘形，一拳头即教他吃得脸孔偏航，醉意喷涌。
梁宁拳手捏得梆Ⅰ硬，他也未好至哪处。某一真实之味熏得他高躯不稳。蒙面污秽，他几番抬手，几番恨落，恨不能立时剥衣裸躯，浸刷流水。
席胭一口长气憋着，周遭之味险教她也无力招架。
那孩童倒是无所畏惧，早早扑向某个醉少爷，大人在上呕得天昏地暗，小小人在下用布袋口稳稳接着。
李够一手握其肩头，不时歉意轻捏。
梁宁避他如屎，一时不肯近步，又闻老妇寻喊之声，只好撂狠跃身飞檐走壁。他该是气得紧，不然如何飞走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李够闻声也忙忙躲闪，一把薅走他那用以盖章的污靴，其匆匆样态，显得将至之人地府鬼煞一般。
“我的小祖宗唉！”
丑婆提灯寻至，抱过孙子便是一阵有惊无险之语，“夜半不乖乖睡，跑出来，你是要拿了奶奶的老命不成。”
“奶奶，”童声温温糯糯，浅蕴哭腔，“我出来寻小月亮。”
“你小孩家找甚。”老丑婆气打一下孙子，实则根本不舍使力，“要小月亮，奶奶去寻。莫说地面寻找，便是上天池摘去，也是大人家事。你一童孩子哪里能乱出院门，这外边天比不得家户内，乖乖，你行好，好歹贴贴奶奶的心，莫再作吓我老人家。”
“奶奶，我往后听话。”孩子吸一气鼻腔，“乖乖贴您的心。”
席胭却听出他的委屈。安下心的老丑婆注意到暗地里的她，就着灯抬上抬下的打量：“这时辰，文娘子方了差事？”
席胭嗯一声。
老丑婆一双眼目映在灯影里只顾向深处掠望，仿佛料定某处昏黑里藏匿了奸汉，三更半夜，寡妇奸汉管保一抓一准。
“文娘子不与俺婆孙俩一道回去？”
“您老先回。”
丑婆欲要再说，被自家孙子闹着嗓子推身催步：“奶奶，我困了，我要回去。”
老丑婆耐不住，怀抱起孙子，席胭半分不躲她那由皮表至血肉的窥探视线。
“你该和他们一道回去。”藏匿的奸汉现身如是道。
席胭不言语，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李够虽极力离她遥远，然月亮地里，他仍不希她如此看他。
“你这回不吐了。”他开口，显出急切，定了定，“应不会再……”
他顿声望来，席胭却望天：“再来我就不玩了。”
不玩？
“何意？”李够依旧看着人。
席胭目光转顾，吐出两字：“上吊。”
李够咻一下上前，不安望天：“你快呸呸呸！！”
席胭无动于衷。
“你快呸、呸、呸！”李够一面退身，一面劝催。
席胭非但不“呸”，还转身要走。
“三百两！”李够豁出本，“你呸是不呸？”不待席胭回声，他接又道，“不行。岂可为银妥言，心意不诚。”
他合掌奉天：天公在上，我二人一介微民，莫再天降大任。
然怕万一，他三两步杵至席胭身前，铁了心似定要她“呸”出来。
“呸。”
“……少爷呸什么呢？”庆善竹阴下立凉，瞅着盘坐檐廊下的主子一脸纳闷。
庆喜在旁啃咬李子，眼皮儿不抬一个：“你不近身，呸的便不是你。”
庆善转脸，看人一门心思扑啃果李，欲言又止：“你、你这手……”
“我洗净了的！！”不想庆喜蓦地吼出来。
庆善一惊，他哪想他多问一言能惹得人恁气急败坏。这边猝然而起的人声不仅惊动了鸟雀，连廊下主子一发惊动了。
“你两个立那处做甚，过来。”
李够撩起眼皮，目视两小厮近身，问：“靴子可否洗净？”
庆喜耸脑搭眼：“回少爷。小的已将之洗净。”
李够“嗯”一声，道：“扔了吧。”
啊？庆喜惊抬眼：“扔、扔了？”
“扔。”
李够有一下没一下撸着膝上的狗。
“不是，少爷，”庆喜不明白了，“你既不要，做什么还要洗它，一扬手索性扔了不好。”
还是他洗的。用方才吃李子的手。
李够也不明白了：“脏污不除，怎好直接丢扔？你索性将少爷体面一道扔了去。”
“那您以往也没见顾忌着这些体面啊。”庆喜对自身的平白劳动尚有怨气，“脏的净的，何时有个在意。”
“以往……”李够哼出一气，“又是以往……”
庆善觑着主子脸色不对，悄摸手儿拽身旁衣袖，他才一使劲儿，耳膜霎然炸响——
“以往以往！你家少爷以往是个甚好东西？！！”
一语出，三人一狗皆愣怔。
小月亮狗梦初醒，李够手掌撸着它的狗头，缓慢平复内火，他这是怎了？竟骂至自家头上。
两小厮早已惶恐扒地，庆喜自知僭越反主，鼓着心连声求罚。
“是要罚。”李够目一眼无半点云翳的院庭，起身，“就地跪责，一炷香。”
庆善看着门阖，抱过一同被拒门外的狗，便开始低言声说庆喜：“洗也罢，扔也罢，你如何与他作对？没得惹出主子气来。你是洗了一回脏污鞋靴，我不也洗了它。”庆善把怀中狗向人拱凑，“你我是下人，主子吩咐，就不能洗？少爷虽好斥打，一向待你我不薄，如今越发显出厚待，厚待得你脸孔高了，竟自家扬起脸找打来。一口一声以往，以往你何时在廊檐底下罚过？何时只受一炷香？少爷这几日已因着老爷薄待而心郁，又不知何处弄出伤来，好不好，你还紧着招惹……”
“你闭口。”庆喜望一眼紧闭的房门，“我心里知，莫要再说。”
“你当我唇口闲？”庆善快要抱不住东嗅西舔的小月亮，“依我，等罚过了，你自进去再赔个不是，”他声儿压低，“低言好语的哄着些。”
庆喜瞥一眼人：“这会你倒说我，我此前教你低言好语，你如何只摆得出一副泪人模样？”
“我口舌不如你。独眼泪多一些。”庆善一脸自知之明。
庆喜“嚯”一声，“原来你自家知晓哩。”
两小厮你言我语，好一阵儿不消，声虽低，但也闹，这不里边榻上卧凉的主儿忍不住了——
“你两个是八月的蟋蟀？！”
吼声穿扉击耳，檐下二人一个激灵，立时直腰竖首，四眼直视。
小月亮“嗷嗷”叫唤，它被一双手臂箍抱得死紧，狗身甚是紧绷。
“谁想吃狗肉！！！”
李够在内又吼。
庆善反应过，猛然松开臂力。
“再要聒噪，不把你两个腿脚跪掉也不算！”
你两个……
庆善怜巴巴的。早知他就走了。
方跪半时，那庆喜就不知死活了：“你可觉少爷奇怪之处？”
庆善抱狗跪膝，打定主意耳听口不语。庆喜不闻人应，心痒似一发一发的捣闹，非要人应他一句不可。庆善实是忍不住，侧首咬出一句：“你少要找死。”
-
“死？谁死了？”
“董家媳妇。昨夜三更趁家中人睡，一根脚带吊死了。”
“她男子汉丧期怕还未过？”
“谁道不是哩。敢情是个痴心妇人，一心要跟定汉子。”
“是个情义的。”
……
上述人言，席胭这几日从男男女女口中反复听闻。倘人们言说时，逢她恰巧路过，那些眼神与唇口便不可免的转至她身。
一张张唇口，难不成她要一一扇过？
阿圆似乎甚受此事影扰，席胭无意中听得她与娘亲对话。彼时后晌食客稀少，吾乡楼后设僻院供店工轮番午憩。席胭睡意迟滞，蝉鸣将院庭人语一道带了进来。
“阿娘……”阿圆声音轻浅，高蝉鼓噪间几乎弱不可闻，“阿爹去时，你可也这般想过？像莹真姐姐那样……”
她娘石芹显然深知女儿所思，一点儿未犹豫：“不曾。阿娘不会。”她语声温笃，“阿娘有你，便只想看你喜乐一生，长长久久，一百年也不会那般作想。有阿圆在，阿娘便想活。”
“可是阿娘很辛苦。”阿圆哭噎，“因着我，不肯另嫁人家……可是阿娘很年青。”
“傻阿圆。”石芹柔声，“另嫁人家有什么好？非是因你，是阿娘自个不愿。世间苦劳人何多，阿娘算不上最是辛苦。在这处，靠自家双手过活，岂不是很好很快活？阿圆年纪小小，却那样惹人欢喜，他们时时在娘跟前言说你的好，娘不知多高兴。你还读书哩，玉掌柜人善，供你习学书卷，知礼为人。如此好的事，是不是？”
“嗯。”阿圆鼻音很重，吸声儿，“这里很好，玉掌柜很好。阿圆长大也要成为玉掌柜那样的女子。”
“旁的皆是好，独一样……”
“娘，哪样？”
她娘却不说了。
阿圆未追着问，她又感怀起来：“莹真姐姐如果有儿女，她是不是便不会那般做了呢。”
“……阿娘不知，阿娘啊不是她。”
“外面的人皆说莹真姐姐是好妇人，我不喜她们那般说，莹真姐姐是为了她的夫君，我知道，莹真姐姐欢喜她的夫君……”
-
华霄玉在核算各铺递呈的账簿，吾乡楼三层最幽静的一方雅阁是她惯处之地。
她方合账目，阁间即被轻声叩响。她抬目一眼：“进。”
房扉从外蹭开，郦荷生手托食盘，一面将之恭置桌面空处，一面回身轻手阖门。
华霄玉无声注目他的一番动作。
“夫人。”郦荷生步至桌前，微俯首，“账目可核算完？这会已过午晌，再不用饭，长久恐于身无益。”
“你唤我什么？”
华霄玉看着眼前伙计。
“夫人。”郦荷生面不改色，“夫人若不喜，小生颠倒唤您夫君也是一般。前几日不曾如此称唤，非是小生弃恩，只是听您的话好生思想了一回，今日得以想通。”郦荷生微抬目，眸光坚定，“小生并不愿更改心意，今世只要报答夫君恩情。”
华霄玉看着眼前这个直愣愣的书生，问他：“你来此已有半月，可还适应。”
书生点点首：“适应。”
“日后要一直这么适应下去？”
郦荷生看着人。
“三年五载，不赴京？不求功名？书生，”华霄玉也看着他，“你是读书人，我想你有入仕抱负。”
“立德为先。”郦荷生不慌不忙，“一人有恩不报，德行不修，谈何其他。”
“呆书生，我于你何当大恩。你要报，便该还之生民。拘我一人，无多助益。且我于你，你于我，彼此并无情意，岂有成夫妇之理。”
“夫君简直屈死荷生。我于夫君，无情，夫君于我，自是不同。”郦荷生显出执拗，“以身相许，自那一日，便是甘愿。”
书生一根筋，华霄玉心叹：“没出息的书生。”
郦荷生将食盘移人眼下，道：“便先许小生没出息一回。”
华霄玉将账目叠置一旁，合她清淡口味的饭食便被人轻手推来，未尝则知温热正宜。执箸，华霄玉垂目一碟细丝白肉：
“书生，可愿另换一处适应？”
李够哈哈哈，哈得过于扬意忘形，一拳头即教他吃得脸孔偏航，醉意喷涌。
梁宁拳手捏得梆Ⅰ硬，他也未好至哪处。某一真实之味熏得他高躯不稳。蒙面污秽，他几番抬手，几番恨落，恨不能立时剥衣裸躯，浸刷流水。
席胭一口长气憋着，周遭之味险教她也无力招架。
那孩童倒是无所畏惧，早早扑向某个醉少爷，大人在上呕得天昏地暗，小小人在下用布袋口稳稳接着。
李够一手握其肩头，不时歉意轻捏。
梁宁避他如屎，一时不肯近步，又闻老妇寻喊之声，只好撂狠跃身飞檐走壁。他该是气得紧，不然如何飞走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李够闻声也忙忙躲闪，一把薅走他那用以盖章的污靴，其匆匆样态，显得将至之人地府鬼煞一般。
“我的小祖宗唉！”
丑婆提灯寻至，抱过孙子便是一阵有惊无险之语，“夜半不乖乖睡，跑出来，你是要拿了奶奶的老命不成。”
“奶奶，”童声温温糯糯，浅蕴哭腔，“我出来寻小月亮。”
“你小孩家找甚。”老丑婆气打一下孙子，实则根本不舍使力，“要小月亮，奶奶去寻。莫说地面寻找，便是上天池摘去，也是大人家事。你一童孩子哪里能乱出院门，这外边天比不得家户内，乖乖，你行好，好歹贴贴奶奶的心，莫再作吓我老人家。”
“奶奶，我往后听话。”孩子吸一气鼻腔，“乖乖贴您的心。”
席胭却听出他的委屈。安下心的老丑婆注意到暗地里的她，就着灯抬上抬下的打量：“这时辰，文娘子方了差事？”
席胭嗯一声。
老丑婆一双眼目映在灯影里只顾向深处掠望，仿佛料定某处昏黑里藏匿了奸汉，三更半夜，寡妇奸汉管保一抓一准。
“文娘子不与俺婆孙俩一道回去？”
“您老先回。”
丑婆欲要再说，被自家孙子闹着嗓子推身催步：“奶奶，我困了，我要回去。”
老丑婆耐不住，怀抱起孙子，席胭半分不躲她那由皮表至血肉的窥探视线。
“你该和他们一道回去。”藏匿的奸汉现身如是道。
席胭不言语，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李够虽极力离她遥远，然月亮地里，他仍不希她如此看他。
“你这回不吐了。”他开口，显出急切，定了定，“应不会再……”
他顿声望来，席胭却望天：“再来我就不玩了。”
不玩？
“何意？”李够依旧看着人。
席胭目光转顾，吐出两字：“上吊。”
李够咻一下上前，不安望天：“你快呸呸呸！！”
席胭无动于衷。
“你快呸、呸、呸！”李够一面退身，一面劝催。
席胭非但不“呸”，还转身要走。
“三百两！”李够豁出本，“你呸是不呸？”不待席胭回声，他接又道，“不行。岂可为银妥言，心意不诚。”
他合掌奉天：天公在上，我二人一介微民，莫再天降大任。
然怕万一，他三两步杵至席胭身前，铁了心似定要她“呸”出来。
“呸。”
“……少爷呸什么呢？”庆善竹阴下立凉，瞅着盘坐檐廊下的主子一脸纳闷。
庆喜在旁啃咬李子，眼皮儿不抬一个：“你不近身，呸的便不是你。”
庆善转脸，看人一门心思扑啃果李，欲言又止：“你、你这手……”
“我洗净了的！！”不想庆喜蓦地吼出来。
庆善一惊，他哪想他多问一言能惹得人恁气急败坏。这边猝然而起的人声不仅惊动了鸟雀，连廊下主子一发惊动了。
“你两个立那处做甚，过来。”
李够撩起眼皮，目视两小厮近身，问：“靴子可否洗净？”
庆喜耸脑搭眼：“回少爷。小的已将之洗净。”
李够“嗯”一声，道：“扔了吧。”
啊？庆喜惊抬眼：“扔、扔了？”
“扔。”
李够有一下没一下撸着膝上的狗。
“不是，少爷，”庆喜不明白了，“你既不要，做什么还要洗它，一扬手索性扔了不好。”
还是他洗的。用方才吃李子的手。
李够也不明白了：“脏污不除，怎好直接丢扔？你索性将少爷体面一道扔了去。”
“那您以往也没见顾忌着这些体面啊。”庆喜对自身的平白劳动尚有怨气，“脏的净的，何时有个在意。”
“以往……”李够哼出一气，“又是以往……”
庆善觑着主子脸色不对，悄摸手儿拽身旁衣袖，他才一使劲儿，耳膜霎然炸响——
“以往以往！你家少爷以往是个甚好东西？！！”
一语出，三人一狗皆愣怔。
小月亮狗梦初醒，李够手掌撸着它的狗头，缓慢平复内火，他这是怎了？竟骂至自家头上。
两小厮早已惶恐扒地，庆喜自知僭越反主，鼓着心连声求罚。
“是要罚。”李够目一眼无半点云翳的院庭，起身，“就地跪责，一炷香。”
庆善看着门阖，抱过一同被拒门外的狗，便开始低言声说庆喜：“洗也罢，扔也罢，你如何与他作对？没得惹出主子气来。你是洗了一回脏污鞋靴，我不也洗了它。”庆善把怀中狗向人拱凑，“你我是下人，主子吩咐，就不能洗？少爷虽好斥打，一向待你我不薄，如今越发显出厚待，厚待得你脸孔高了，竟自家扬起脸找打来。一口一声以往，以往你何时在廊檐底下罚过？何时只受一炷香？少爷这几日已因着老爷薄待而心郁，又不知何处弄出伤来，好不好，你还紧着招惹……”
“你闭口。”庆喜望一眼紧闭的房门，“我心里知，莫要再说。”
“你当我唇口闲？”庆善快要抱不住东嗅西舔的小月亮，“依我，等罚过了，你自进去再赔个不是，”他声儿压低，“低言好语的哄着些。”
庆喜瞥一眼人：“这会你倒说我，我此前教你低言好语，你如何只摆得出一副泪人模样？”
“我口舌不如你。独眼泪多一些。”庆善一脸自知之明。
庆喜“嚯”一声，“原来你自家知晓哩。”
两小厮你言我语，好一阵儿不消，声虽低，但也闹，这不里边榻上卧凉的主儿忍不住了——
“你两个是八月的蟋蟀？！”
吼声穿扉击耳，檐下二人一个激灵，立时直腰竖首，四眼直视。
小月亮“嗷嗷”叫唤，它被一双手臂箍抱得死紧，狗身甚是紧绷。
“谁想吃狗肉！！！”
李够在内又吼。
庆善反应过，猛然松开臂力。
“再要聒噪，不把你两个腿脚跪掉也不算！”
你两个……
庆善怜巴巴的。早知他就走了。
方跪半时，那庆喜就不知死活了：“你可觉少爷奇怪之处？”
庆善抱狗跪膝，打定主意耳听口不语。庆喜不闻人应，心痒似一发一发的捣闹，非要人应他一句不可。庆善实是忍不住，侧首咬出一句：“你少要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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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谁死了？”
“董家媳妇。昨夜三更趁家中人睡，一根脚带吊死了。”
“她男子汉丧期怕还未过？”
“谁道不是哩。敢情是个痴心妇人，一心要跟定汉子。”
“是个情义的。”
……
上述人言，席胭这几日从男男女女口中反复听闻。倘人们言说时，逢她恰巧路过，那些眼神与唇口便不可免的转至她身。
一张张唇口，难不成她要一一扇过？
阿圆似乎甚受此事影扰，席胭无意中听得她与娘亲对话。彼时后晌食客稀少，吾乡楼后设僻院供店工轮番午憩。席胭睡意迟滞，蝉鸣将院庭人语一道带了进来。
“阿娘……”阿圆声音轻浅，高蝉鼓噪间几乎弱不可闻，“阿爹去时，你可也这般想过？像莹真姐姐那样……”
她娘石芹显然深知女儿所思，一点儿未犹豫：“不曾。阿娘不会。”她语声温笃，“阿娘有你，便只想看你喜乐一生，长长久久，一百年也不会那般作想。有阿圆在，阿娘便想活。”
“可是阿娘很辛苦。”阿圆哭噎，“因着我，不肯另嫁人家……可是阿娘很年青。”
“傻阿圆。”石芹柔声，“另嫁人家有什么好？非是因你，是阿娘自个不愿。世间苦劳人何多，阿娘算不上最是辛苦。在这处，靠自家双手过活，岂不是很好很快活？阿圆年纪小小，却那样惹人欢喜，他们时时在娘跟前言说你的好，娘不知多高兴。你还读书哩，玉掌柜人善，供你习学书卷，知礼为人。如此好的事，是不是？”
“嗯。”阿圆鼻音很重，吸声儿，“这里很好，玉掌柜很好。阿圆长大也要成为玉掌柜那样的女子。”
“旁的皆是好，独一样……”
“娘，哪样？”
她娘却不说了。
阿圆未追着问，她又感怀起来：“莹真姐姐如果有儿女，她是不是便不会那般做了呢。”
“……阿娘不知，阿娘啊不是她。”
“外面的人皆说莹真姐姐是好妇人，我不喜她们那般说，莹真姐姐是为了她的夫君，我知道，莹真姐姐欢喜她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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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霄玉在核算各铺递呈的账簿，吾乡楼三层最幽静的一方雅阁是她惯处之地。
她方合账目，阁间即被轻声叩响。她抬目一眼：“进。”
房扉从外蹭开，郦荷生手托食盘，一面将之恭置桌面空处，一面回身轻手阖门。
华霄玉无声注目他的一番动作。
“夫人。”郦荷生步至桌前，微俯首，“账目可核算完？这会已过午晌，再不用饭，长久恐于身无益。”
“你唤我什么？”
华霄玉看着眼前伙计。
“夫人。”郦荷生面不改色，“夫人若不喜，小生颠倒唤您夫君也是一般。前几日不曾如此称唤，非是小生弃恩，只是听您的话好生思想了一回，今日得以想通。”郦荷生微抬目，眸光坚定，“小生并不愿更改心意，今世只要报答夫君恩情。”
华霄玉看着眼前这个直愣愣的书生，问他：“你来此已有半月，可还适应。”
书生点点首：“适应。”
“日后要一直这么适应下去？”
郦荷生看着人。
“三年五载，不赴京？不求功名？书生，”华霄玉也看着他，“你是读书人，我想你有入仕抱负。”
“立德为先。”郦荷生不慌不忙，“一人有恩不报，德行不修，谈何其他。”
“呆书生，我于你何当大恩。你要报，便该还之生民。拘我一人，无多助益。且我于你，你于我，彼此并无情意，岂有成夫妇之理。”
“夫君简直屈死荷生。我于夫君，无情，夫君于我，自是不同。”郦荷生显出执拗，“以身相许，自那一日，便是甘愿。”
书生一根筋，华霄玉心叹：“没出息的书生。”
郦荷生将食盘移人眼下，道：“便先许小生没出息一回。”
华霄玉将账目叠置一旁，合她清淡口味的饭食便被人轻手推来，未尝则知温热正宜。执箸，华霄玉垂目一碟细丝白肉：
“书生，可愿另换一处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