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宗北近几日可谓神清气朗、上下舒坦。那居心叵测的白面书生教他嫂嫂发配城郊养殖场养猪去了。他立柜台拿眼儿看,再不用时时目见那一张白脸,邬宗北心下快意充盈,绿面孔的鹦哥他都顺心,何况那一个个亲切的人儿。

    “小掌柜,乐什么呢!”身旁冯安拨弄算盘珠子问。

    邬宗北否认:“未乐什么。你一只眼见了?”

    “我一只眼见得真。”冯安凑人脸前,“你乐得很。您不只今日乐,这几日您都乐,乐得很。”

    邬宗北一掌将人搡开:“好生算你的账。回头错漏,当心掌柜同你说话。”

    冯安一听掌柜,立时缩回脖子拨算,一面又道:“玉掌柜怎把荷生遣猪场去了,那儿可都是些粗力,他一白面皮去了倒成一件稀罕。且不说他那半把子力气,牧放吃得消?”

    “荷生?”邬宗北哼气,“你倒称得亲热。”

    冯安嘿一声:“楼里人多这般称唤,我随口附一声,可不就是图一亲热劲儿。再说那书生模样生得好,那话如何说来,面如冠玉。”

    面如冠玉?邬宗北口里不言,心内却唾,不过是徒有其表。敢宵想他嫂嫂,活该吃猪粪去。

    “你且自由称唤去,只莫当着我耳。”话间他目光扫至一人,“女娘名儿也似。文娥——”他向堂中唤。

    席胭正拭擦桌椅,做着迎客前的清洁。她一门心思沉神,一时未闻邬宗北唤声。倒是阿圆背着身,小耳朵听得清,她一面擦拭,一面悄声:“姐姐,邬宗北唤你。快去快去。”

    席胭抬首,果见柜内人望视她,她搁下拭布,快走过去。

    邬宗北见人近身,问:“昨日怎不去后厨轮工?”

    冯安听言,同瞧她一眼。

    吾乡楼一向有此规章,她来此已近一月,原应昨日至后厨轮换。

    “你有哪处不适?”

    邬宗北语声较平日温和,一是眼前人面色不好,二是眼前人从不叫那个白皮书生“荷生荷生”。

    席胭立时摇首:“没有哪处不适。对不起,我昨日忘记。”她暗暗提些精神,“我今日便去。”

    邬宗北看她:“你若哪处不好,与我说,我会许你回去。后院卢伯,你晓的,你也可寻他先作诊视。”

    “不用烦扰卢伯。”席胭道,“许是这两日未睡好,才显出些无精神。我今日便去后厨。”

    见人如此说,邬宗北点点首不再言。席胭正待转身,余光忽见有客,她立即强撑起十二分的热情迎上招待。

    客人却显出愣怔,似对她的称呼一时难以反应。席胭察觉不对,不着痕迹地对眼前瘦汉予以打量,未等她进一步试探,对方倒先露出笑来。

    席胭觉得他笑得很别扭,很生硬。

    就在二人对脸怔立之时,门首踏进一妇:“急性的冤家,你赶死投胎去!显你腿脚了,就不知等我等。”

    席胭看着前后现身的两人,一念隐隐约约,下刻终从妇人称呼中证实。

    “弟妇,间壁陈嫂子说你酒楼里做伙计,我两个还不信哩,”韩氏眼上眼下把人看,“不是现时亲眼见,谁人能信来。”

    想来无事不登,席胭欲把二人向外引说。韩氏却不依:“此见成的地儿,出外做甚?茶楼子破钞,大街入人眼,哪处如这处便宜,皆是你平日里的相熟人。”

    席胭有感身后的视线。邬宗北这时迎出柜台:“来者皆客。文娥,”他比一般待客多一分客气,“引兄嫂至楼上雅间,用些早食,想你兄嫂来一遭定是有话与你。”

    阿圆迎过来甜声相请。那韩氏见人皆客气,也笑着承让一回:“您便是小掌柜罢,不见不知,一见即知是本事人,年轻恁轻,又生的俊模样。都道吾乡楼不但有赛男汉的当家女掌柜,菜品珍肴更是城中顶数,只是俺等小家,浅口薄福,不得……”

    席胭当即截声向邬宗北请片时自由,一力要引两人出外。王大倒是动步,那韩氏却滞步不肯。见她还要声说,席胭撂下一句“不出来,你就回去”后径自出去。

    韩氏很是不快,虽是一道跟出,脸面却僵摆着。席胭在一僻静巷道止步,韩氏见她转过脸来便道:“你使甚气性。一楼里的人倒吃你脸子。你在人处做事,就恁左右不顾?人当俺们是兄嫂要请去雅处歇坐,但口里吃喝,不给银子怎的?倒你自家不拿俺们是长,好歹寻你一回,立手立脚的一敞口巷子打发。”

    “你这婆娘少要扯言。”王大离身稍远,面孔略显不耐,“紧赶说完,人还要酒楼去。”

    韩氏睨汉子一眼:“罢,不究这个。兄嫂今日寻你不是坏事,倒先教一遭不快搅和,嫂子口快,有话憋不得肚腹,你一向知,也莫要放心里。”

    她上前拉席胭手儿,“兄嫂住远,平日少予关切,平风静浪的倒罢了,现时因一事,教你吃人言语,饱人眼目,嫂子心内自不能好受。你、你要与那男汉不成,趁早离远此地。回自个家院住。兄嫂欲把老房卖了,添银另置一处宽敞,你回来,血缘家人同住岂不好?强过独身赁他人宅,冬日夏暑无有止歇的替人洗衣劳指。”

    韩氏见人不吭声气,继续言说:“过去了,随你嫁人不嫁,那房门面两间,到底也有四层,不说你有巧手养身,便是同兄嫂一道打理铺面,日子却不好过?同住一宅,寻常也好各自顾照。你看你较上回瘦损许多,这酒楼伙计有个轻巧的,原是汉子的气力活,一个女妇家如何消得?”

    席胭挣出手:“先不回。日后再说。”

    韩氏撇头对那干立身的王大:“你杵身闭口怎的,还不一道好言与弟妇相说相说。从前到底是你我亏了她两口儿,奈何不过穷。如今日子颇得过,亲缘一场,好歹彼此留些情儿,修个一家好。地面上过得和气,底下亡人也安不是。”

    王大似是拙舌,手脚口并用也未能即时接上韩氏的话茬。席胭不看他,也不等他说:“没有其他事,我先回了。”

    “弟妇,慢一步儿。”韩氏立时拉住她,“嫂子知你有活,心里急,就依你,日后来住。左右那所房屋还未缴银过契,是我两个一心要你早些知晓,免你听多了言语,忧心往后没个实在着落。你要今日住,兄嫂还不知如何使哩。”韩氏向她笑面,又问她,“云锦街,你可喜?是个好地儿,你得闲去看一回,定百分看得上。你不知,看上的不独俺一家,若迟了手,只一日两日,管保被人抢去了先。若那般,便不知哪处才能再寻得恁好的房……”

    席胭听出了话意,证实了己想,她不咸不淡:“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先也抢不来。”

    一句话噎了韩氏好一阵,她道:“俺们非是大户,出手万难有个阔绰,倘银子没个缺欠,莫说那房屋,便是再好些的房也是俺们一家的,有个跟人抢先的计较功夫?”

    “人穷不穷一世。兄嫂只一心盼着得些风势。倘得个好房好屋,再与些本钱做成铺子生意,日子有个不起的?可如今……”韩氏无奈得直要跺脚,“如今迟迟凑不成手,生生给绊住了腿脚。”

    看着韩氏满脸“这可如何是好”的焦愁,席胭直截了当,不愿再听对方的拐弯抹角。

    “我没钱。”

    韩氏看她一眼,点点头儿:“嫂子晓的,你孤身单薄,如何有多银子。便是撇了那房不要,兄嫂也不能来难你。你如今已是不好过,从你巷中过来,少不得听些言语,是非口舌,气不过,嫂子也上前理论了几句。男女之事,怎生成了你一人错处?不是你兄伯生死拦住,我定要去那男汉门首问一问道理!你就有银财,人不是任你欺的……”

    席胭打断:“人就有银财,也不是任你要的。”

    韩氏当即结舌,随后有些气怒的冲口:“自不是任人要。旁人要不得,你要不得?他害你担一遭唾名,不娶你,就一分赔情不给?没这个道理!你不是黄花女,也是孤寡妇,岂有白过的身子——”

    韩氏声口不低,引巷口眼神来往,王大似觉丢人,一步过来搡手妇人,口里只骂。

    席胭原念着文娥兄嫂情分,不好肆意翻脸,现下被韩氏一口一声激得只要拿刀,她气得头越发昏晕,忍了忍,她耐住声,看着人一字一句:“你不是黄花女,也是出嫁妇,老财主、少财主,你自家过身子去,得了赔情,正好去买你的好房屋。”

    说完一刻不待,抬步就走。

    气得那韩氏在身后不顾脸面的骂:“你听听,你听听你这弟妇口里话!乱了世道了,不拿兄嫂当人了!那汉子混得她心都变了,如今长得好能耐!你拦我做甚?我不去讨个道理也不算……”

    吾乡楼只一桌早客,阿圆桌侧招待。见席胭进身,柜内冯安唤住她,柜面上推来一盏果仁泡茶。

    “平心静气。”他眼目不抬,补一句,“小掌柜吩咐的。”

    席胭也不犹豫,仰首一吸而尽。待她离开,冯安忍不住嘀咕:“她那是喝茶么?”

    阿圆忽然冒出来:“是。”她一脸认真。

    冯安瞥一眼柜前人:“小阿圆,欺我一只眼看不见?突剌剌冒出来。”

    “是。”阿圆仰脸笑回。

    冯安做出苦脸:“罢么。你阿娘不在,也不能打你不是。”

    邬宗北这时从楼上下,路过,瞥一眼柜面空盏:“她进来了?”

    冯安:“后厨去了。”

    邬宗北点首,要向外,阿圆在后叫住,她阿娘在家害头疼,今晚她想早一些回去。

    邬宗北听完允了,临走又交代一句:“冯安,你今日一同早些,送她一送,她一孩子。”

    阿圆看着小掌柜背影,忍不住问冯安:“他多少年纪?”

    冯安手里算珠飞起,迸出一句:“约摸七旬。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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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俺们这等年纪,出外,有哪处肯要?年岁长不说,又没个看家手艺,只这处,后厨院地,还能容一容你。不然一日饭食也难全。”

    贾婆年逾七旬,丧夫失子,晚景孤苦。现今在后厨择洗厨下用菜,也不要功劳银钱,只图个吃住栖身。

    “玉掌柜好人儿,”贾婆择菜缓慢,却细致,“心地无人能说出不好来。”

    “掌柜为人自是无话说。也有能耐。”席胭身侧沈六女一面给鸡鸭清洗肠肚,一面朝贾婆那方开口,“夫家上下恁一众,舅姑叔伯,家人小厮,谁个不听她,旁的不说,只这一件,就不是轻易事。玉掌柜不仅服治得住,还置理这么高大酒楼,城中铺子产业几处,大能耐哩。你看咱小掌柜,待嫂嫂,亲娘母怕也比不过。”

    “要不荷生能一面就要以身许。”点心房里的吴玉英也探头出来。

    “呆书生一根筋,就看上咱玉掌柜了,一门心思只要入赘去。”

    “他有心没个用处。”沈六女又插Ⅰ进来,“玉掌柜虽不是死守夫寡,也看不上那呆子,但入眼睛,也不能发他猪场去。”

    众人笑了一回,有人却道:“你们可打住。有闲时随你们扯什么,只不要多扯这些,回头掌柜听见,口里便不说,心下能乐意听?”

    开口之人资历老,一众也就不太言语了。席胭只一心与手中的鸡鸭斗争,不防言语忽然落她。

    “俺几个是闲不住口,同是新来不久,文娥这一点就比过我们好些。”

    “文娘子,你怎一句不说?”

    席胭检视着鸭身是否完全光洁,闻言开口:“我不想说自己的事,所以也不言语别人的事。”

    那人有些悻悻。

    贾婆子却赞同:“是这个理儿。”

    “快来瞧,荷生回来哩。”后厨歇工时,一人从前堂跑来口呼相告。

    “荷生?他怎回来?”沈六女打着手沫,洗净手。

    “不知,在门首只顾要见掌柜。你未见,他不知怎么弄出一身狼狈。”

    左右要散工回家,三三两两的便顺势涌出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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