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己
明月树梢，疏星稀雨。
佟文誉仰仰额首：“李兄，落雨了。”他看回经风染凉的男子，“有甚言语，且留待明日。你我归途各道，佟二便先行告辞。”
李够起初不语，待人转步，方才向人肩背：“你若对她无意，便莫要招惹。”
方一话落，李够即生躁悔，果不其然搬起石头自砸脚。被佟文誉一个反问憋堵了心：“此前李兄无意，不也同样招惹？那时可有人如话奉劝？”
李够虽觉他话说有理，然只能放心里，面上万不能显，非但不显，他还要摆出一副“我能你不可”的无耻样态，尽管他十分不喜这下意识浮现的字眼。
“我与李兄不同，我是有意招惹。”街光笼影，佟文誉袖手立身，显出认真，显出坦诚，“假使李兄未失记忆，便该知晓我早有此心。”
李够瞥他：“佟兄认为现下是你的时机？”
“至少是一个不可放过的时机。”佟文誉也看着他，他道，“我与李兄不同。于我，许多东西皆重于脸面，只要无愧于心，我便不在意旁人如何言说，不在意心上人所谓身份，不在意她与谁家男子好过，只在意她心是否如我心。山盟海誓，我能给，且能兑现承诺。我做得父母双亲的主，我娶得了心悦之人。李兄，比之你，我或许清贫，或许逊色，然此一心，你长远不如。”
一席话着实教李够气结，筹谋的满腹言语似无一可发，他要施以拳脚么？他只能施以拳脚了么？细线般的雨丝搅得他浑身不耐，身躯似被一团泡涨湿重的棉絮包裹，毫无孔隙地笼缚他的全副身心，教他打不出半分气力。
然他不是任人言说，自家哑口的主儿。他笑一笑，极力笑得无心无肺：“男女情爱，行重乎言，佟兄不过几日相送，便要夸谈长远？人以群分，佟兄与我称友，恐不能差之千里。”
语罢，李够维持一贯姿态，仿佛要继续听一听这个多言的王八还能说些什么。多说无趣，他该如从前一般与他大行叫嚷，而不是一副让夜穹鉴心的笃情样态，浑似是他棒打了鸳鸯。
“李兄说的是。”佟文誉并不红脸叫嚷，此时雨水淅沥，然两人皆无避身之意，“几日不过数十时辰，确显微薄，然长远必由光阴相累，如此一想，那几日也变得重要了呢。且有李兄前鉴，我并不欲表之过急，比起见之则思，日久之情更堪磨砺。”
也变得重要了呢……李够暗翻白眼，不嚷唤更加气人，他从前怎未发觉他还有这般气人的本事。简直教人手痒。
“佟兄想多。”李够踱步，“她要喜你，从前便该喜，既从前不喜，又管你年长日久？”
佟文誉一时未应，李够忽而恍觉自己为何要说出这些话来？为何要留身等人？一切分明在那一拳之后便该结束。方才种种，使他活像个气急败坏争糖吃的傻子，因糖要被人抢而气急败坏，因要抢不过别人而气急败坏……
呸！他才不喜什么糖。
他定定身姿，正要出言结束这场相争闹剧，未料，被口快多言的王八重新掀起波涛。
“李兄是见不得文娥欢喜旁的男子，即使你不喜，也见不得。李兄不觉自己所想过于无理么？文娥是女子，是一个人，岂是你之所有？李兄这般——”
李兄李兄！李够被这一口一声的道德数落激出了拳手，他猛一挥力，打得“口出李兄者”霎时闭嘴。
打完他便后了悔。他才对自己的无理，对眼前酒肉朋友生出悔意，就见对方慢手从腰囊中摸出一玉润绿瓶，随后出言喟叹：“文娥先见之明，给了我这药膏，”他抬手向李够扬了扬，“想来知你为人。”他龇牙咧嘴，一脸果不其然。
李够看着朦胧润雨的精巧绿瓷，反而平静了，他丢下一句无所谓：“那佟兄回去可要好生涂抹，方不落人一番心意。告辞。”他转步扬身，“佟兄有空莫忘相聚。”
佟文誉在身后：“一言为定，李兄，明日待我送过文娥葡萄便去寻你。”
-
李府屋檐
庆喜听房内砰砰乓啷的动静消弭，赶忙从庆善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果盘奉进去。
“少爷。”他托盘入内，瞄一眼桌面狼藉，对着握拳梗气的主儿，“小的又拿来些，可还要……”他既是斟酌，又是等待。
李够垂眸桌上一一被他拍瘪拍吐的葡肉，呼出一气，开口：“不必。”
“你下去。”他随后道，显然不愿让人目睹他的失态之举。
庆喜狗胆子却给壮起来。他认为主子一晚上的气力已然使去大半，便是再气，怕也有气而无力。
“少爷，”为防万一，他稍稍退身，“此前与小人的……”他既是斟酌，又是点破。
李够抬眼，不错眼眸地盯视他，看得庆喜小厮吞咽口津，受不住携葡萄要逃，转肩时忽瞅着一物事砸将过来，伴随主子言语：“拿银闭嘴。”
庆喜正正接住攥手里，手握沉甸甸，口出迭声语，“小的明白小的告退。”
候立檐廊观雨的庆善见人鬼眉鬼眼的出来，一把手将人拉远：“你交代。”他眼上眼下打量，“背地里做了什么来？”
庆喜任他打量，抬手揪下一颗葡萄，懒洋洋：“未做什么。”
“你少要唬人。”庆善抢过葡萄，“昨日便看你鬼祟，方才与少爷出去做了甚事，怎地少爷一回来便拿这葡萄撒气？你趁早与我说，你不说，我便问少爷去。”说时使气离身，被庆喜单手扯回，“你趁早回来。问少爷？你有泪哭，我可没有。”
庆善甩开他手：“你不说，我也猜出。左右是文娘子事，少爷这些时日你看在眼里，我眼目也不是瞎的。少爷既给你银钱，定是你这狗口里吐了东西出来。”
庆喜见他不依不饶誓要究底的劲儿，只得坦白：“罢，我告诉了你。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趁少爷闷头上，与他做了个赌。”
“赌？”庆善瞅一眼他腰包，“赌甚？少爷输了你？”
“输了啊。”庆喜一口认下，略略得意儿，“少爷但认，他就得输了我。”
认？庆善觑着人嘚瑟样儿，想着昨日少爷房里的鸡飞狗跳：“你该不是赌了少爷是否——”
“是了。”庆喜截口，“就是赌了少爷喜文娘子而不知。”他带几分沾沾自喜，“我如此这般说少爷近些时日总也郁闷不乐，该不是患了那相思之症？你没见，少爷甩手一个砚台砸过来，好在我躲闪快。我一瞧咱少爷这般气怒，索性斗着胆子要与他赌上一回。”
“少爷指定不愿。”
“起初是不愿。”庆喜一副了如指掌，“非但不愿，浑似要扒我皮一般。但少爷经不住激啊，我虽是挨了些皮肉苦，”庆喜盘子推给人，捏肩捶腿，“但得了银子啊，还教少爷认了自家心意。一举两得不是。”
庆善手托果盘，偏首寻望晕光房屋：“少爷这般……你如何让他认了心意？”
“也没怎么，我就是与少爷提了一嘴佟少爷，我只要他去，可没要他冲出去……”
“文娘子拒了少爷？”庆善看看房屋，看看庆喜。
庆喜摇首：“文娘子压根不曾搭理。少爷只与佟少爷起了些不快。”
庆善猛一把将托盘撞人怀里：“你狗胆子越发大了。”
庆喜被他撞得龇牙，没脸没皮：“富贵险中求。我又不曾害了主子。”话落，他不忘叮嘱，“你别要多嘴，话只放心里，少爷可不准说。”
“呸！”庆善骂他一口，“你当我是你？！”
“你使甚气？”庆喜向人脊背，不敢高声，“我帮少爷认了心意，强过他自家蒙鼓里郁闷——”他薅一把葡萄塞口里，边嚼边含糊，“你知晓甚？”
呕——
一把葡萄连皮带籽儿悉数吐出喉口，紫皮绿肉，一滩翻覆。
席胭半身俯地，指节捏住床沿，向下的唇口挂着一线晶亮的涎丝。她吐一口，扒过榻几上放置的清水，饮喝，漱至榻下铜盆。
次早，席胭方把铜盆洗刷净，间壁陈嫂便来叫门。
“娘子心中不好？”陈嫂一照面便觑着她，“怎看着恁般精神短少，面庞也不好看，黄瘦了好些。”
身后跟抱衣裳的小红闻言也把眼看她。
席胭稍避眼光，将二人让进：“无事。只昨日闹坏了肚子，呕泄了一场。”
“现如何？可请郎中看视，开几服药？”陈嫂跟着席胭进屋，小红自熟手熟路的将衣置放院井旁的宽口木盆。
席胭见人跟进，便两边窗子敞开，临镜梳头，一面回话：“店里卢伯看过了，卢伯也是郎中，开了药，只是我忘带回来。”
“既开了药，务要好生记着喝。”陈嫂立妆台旁侧，“自你外头寻了活计，干娘见你便少了。前些时，巷里孙婆病倒了身，她两个女儿有心要赖你一场。找你不见，正一回巧时撞遇上你兄嫂了。你嫂子自是不肯，只声说你已是赔了银，再多却没有了。你家老娘又不是当场倒了身，过了这些时，如何还有赖人的理儿？那孙家女有个让的？争嚷时，还是你兄王大背着老婆与了我几两银，叫我好歹打发了。”
席胭想起杨姑云，却也未问什么。倒是陈嫂自家说了些婆子病榻下不得身全累她家儿媳尽着孝道，反两个亲生女是白养的。
席胭揉洗盆内衣裳，服色于她眼下斑驳而朦胧，皂涩味放肆地由鼻口趁虚，一力搅缠她的胃肠。
陈嫂喋喋不休，总也不走。
“干娘……”席胭开口打发，话音一冒，汹涌紧跟其后，她几乎起身不及，扭脸就开始干呕。痉挛空虚的胃肠早已吐不出什么实质，只刮皮抽底的带出些酸味苦水。
陈嫂说着话呢，猛可见此呕景，虽是打了预防。也惊骇一跳。
席胭面庞扭挣，像吃了屎一般的恨不能将整个腹胃呕空、呕净。她急忙以手捂腹，间隙间不忘假说坏腹要去房中解一解。
陈嫂见人眉心紧蹙，抱腹难忍的模样，再不入室只怕憋忍不住，当下顾不上思想旁的，一迭声叫人速去。
席胭如蒙大赦，三两步窜入房中，拴门便往里奔。
她未合窗，她知陈嫂未走，一方帘内，席胭坐在触桶上满身佯装，她在无从着落的心里问了文娥一万个怎么办……
佟文誉仰仰额首：“李兄，落雨了。”他看回经风染凉的男子，“有甚言语，且留待明日。你我归途各道，佟二便先行告辞。”
李够起初不语，待人转步，方才向人肩背：“你若对她无意，便莫要招惹。”
方一话落，李够即生躁悔，果不其然搬起石头自砸脚。被佟文誉一个反问憋堵了心：“此前李兄无意，不也同样招惹？那时可有人如话奉劝？”
李够虽觉他话说有理，然只能放心里，面上万不能显，非但不显，他还要摆出一副“我能你不可”的无耻样态，尽管他十分不喜这下意识浮现的字眼。
“我与李兄不同，我是有意招惹。”街光笼影，佟文誉袖手立身，显出认真，显出坦诚，“假使李兄未失记忆，便该知晓我早有此心。”
李够瞥他：“佟兄认为现下是你的时机？”
“至少是一个不可放过的时机。”佟文誉也看着他，他道，“我与李兄不同。于我，许多东西皆重于脸面，只要无愧于心，我便不在意旁人如何言说，不在意心上人所谓身份，不在意她与谁家男子好过，只在意她心是否如我心。山盟海誓，我能给，且能兑现承诺。我做得父母双亲的主，我娶得了心悦之人。李兄，比之你，我或许清贫，或许逊色，然此一心，你长远不如。”
一席话着实教李够气结，筹谋的满腹言语似无一可发，他要施以拳脚么？他只能施以拳脚了么？细线般的雨丝搅得他浑身不耐，身躯似被一团泡涨湿重的棉絮包裹，毫无孔隙地笼缚他的全副身心，教他打不出半分气力。
然他不是任人言说，自家哑口的主儿。他笑一笑，极力笑得无心无肺：“男女情爱，行重乎言，佟兄不过几日相送，便要夸谈长远？人以群分，佟兄与我称友，恐不能差之千里。”
语罢，李够维持一贯姿态，仿佛要继续听一听这个多言的王八还能说些什么。多说无趣，他该如从前一般与他大行叫嚷，而不是一副让夜穹鉴心的笃情样态，浑似是他棒打了鸳鸯。
“李兄说的是。”佟文誉并不红脸叫嚷，此时雨水淅沥，然两人皆无避身之意，“几日不过数十时辰，确显微薄，然长远必由光阴相累，如此一想，那几日也变得重要了呢。且有李兄前鉴，我并不欲表之过急，比起见之则思，日久之情更堪磨砺。”
也变得重要了呢……李够暗翻白眼，不嚷唤更加气人，他从前怎未发觉他还有这般气人的本事。简直教人手痒。
“佟兄想多。”李够踱步，“她要喜你，从前便该喜，既从前不喜，又管你年长日久？”
佟文誉一时未应，李够忽而恍觉自己为何要说出这些话来？为何要留身等人？一切分明在那一拳之后便该结束。方才种种，使他活像个气急败坏争糖吃的傻子，因糖要被人抢而气急败坏，因要抢不过别人而气急败坏……
呸！他才不喜什么糖。
他定定身姿，正要出言结束这场相争闹剧，未料，被口快多言的王八重新掀起波涛。
“李兄是见不得文娥欢喜旁的男子，即使你不喜，也见不得。李兄不觉自己所想过于无理么？文娥是女子，是一个人，岂是你之所有？李兄这般——”
李兄李兄！李够被这一口一声的道德数落激出了拳手，他猛一挥力，打得“口出李兄者”霎时闭嘴。
打完他便后了悔。他才对自己的无理，对眼前酒肉朋友生出悔意，就见对方慢手从腰囊中摸出一玉润绿瓶，随后出言喟叹：“文娥先见之明，给了我这药膏，”他抬手向李够扬了扬，“想来知你为人。”他龇牙咧嘴，一脸果不其然。
李够看着朦胧润雨的精巧绿瓷，反而平静了，他丢下一句无所谓：“那佟兄回去可要好生涂抹，方不落人一番心意。告辞。”他转步扬身，“佟兄有空莫忘相聚。”
佟文誉在身后：“一言为定，李兄，明日待我送过文娥葡萄便去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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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屋檐
庆喜听房内砰砰乓啷的动静消弭，赶忙从庆善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果盘奉进去。
“少爷。”他托盘入内，瞄一眼桌面狼藉，对着握拳梗气的主儿，“小的又拿来些，可还要……”他既是斟酌，又是等待。
李够垂眸桌上一一被他拍瘪拍吐的葡肉，呼出一气，开口：“不必。”
“你下去。”他随后道，显然不愿让人目睹他的失态之举。
庆喜狗胆子却给壮起来。他认为主子一晚上的气力已然使去大半，便是再气，怕也有气而无力。
“少爷，”为防万一，他稍稍退身，“此前与小人的……”他既是斟酌，又是点破。
李够抬眼，不错眼眸地盯视他，看得庆喜小厮吞咽口津，受不住携葡萄要逃，转肩时忽瞅着一物事砸将过来，伴随主子言语：“拿银闭嘴。”
庆喜正正接住攥手里，手握沉甸甸，口出迭声语，“小的明白小的告退。”
候立檐廊观雨的庆善见人鬼眉鬼眼的出来，一把手将人拉远：“你交代。”他眼上眼下打量，“背地里做了什么来？”
庆喜任他打量，抬手揪下一颗葡萄，懒洋洋：“未做什么。”
“你少要唬人。”庆善抢过葡萄，“昨日便看你鬼祟，方才与少爷出去做了甚事，怎地少爷一回来便拿这葡萄撒气？你趁早与我说，你不说，我便问少爷去。”说时使气离身，被庆喜单手扯回，“你趁早回来。问少爷？你有泪哭，我可没有。”
庆善甩开他手：“你不说，我也猜出。左右是文娘子事，少爷这些时日你看在眼里，我眼目也不是瞎的。少爷既给你银钱，定是你这狗口里吐了东西出来。”
庆喜见他不依不饶誓要究底的劲儿，只得坦白：“罢，我告诉了你。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趁少爷闷头上，与他做了个赌。”
“赌？”庆善瞅一眼他腰包，“赌甚？少爷输了你？”
“输了啊。”庆喜一口认下，略略得意儿，“少爷但认，他就得输了我。”
认？庆善觑着人嘚瑟样儿，想着昨日少爷房里的鸡飞狗跳：“你该不是赌了少爷是否——”
“是了。”庆喜截口，“就是赌了少爷喜文娘子而不知。”他带几分沾沾自喜，“我如此这般说少爷近些时日总也郁闷不乐，该不是患了那相思之症？你没见，少爷甩手一个砚台砸过来，好在我躲闪快。我一瞧咱少爷这般气怒，索性斗着胆子要与他赌上一回。”
“少爷指定不愿。”
“起初是不愿。”庆喜一副了如指掌，“非但不愿，浑似要扒我皮一般。但少爷经不住激啊，我虽是挨了些皮肉苦，”庆喜盘子推给人，捏肩捶腿，“但得了银子啊，还教少爷认了自家心意。一举两得不是。”
庆善手托果盘，偏首寻望晕光房屋：“少爷这般……你如何让他认了心意？”
“也没怎么，我就是与少爷提了一嘴佟少爷，我只要他去，可没要他冲出去……”
“文娘子拒了少爷？”庆善看看房屋，看看庆喜。
庆喜摇首：“文娘子压根不曾搭理。少爷只与佟少爷起了些不快。”
庆善猛一把将托盘撞人怀里：“你狗胆子越发大了。”
庆喜被他撞得龇牙，没脸没皮：“富贵险中求。我又不曾害了主子。”话落，他不忘叮嘱，“你别要多嘴，话只放心里，少爷可不准说。”
“呸！”庆善骂他一口，“你当我是你？！”
“你使甚气？”庆喜向人脊背，不敢高声，“我帮少爷认了心意，强过他自家蒙鼓里郁闷——”他薅一把葡萄塞口里，边嚼边含糊，“你知晓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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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葡萄连皮带籽儿悉数吐出喉口，紫皮绿肉，一滩翻覆。
席胭半身俯地，指节捏住床沿，向下的唇口挂着一线晶亮的涎丝。她吐一口，扒过榻几上放置的清水，饮喝，漱至榻下铜盆。
次早，席胭方把铜盆洗刷净，间壁陈嫂便来叫门。
“娘子心中不好？”陈嫂一照面便觑着她，“怎看着恁般精神短少，面庞也不好看，黄瘦了好些。”
身后跟抱衣裳的小红闻言也把眼看她。
席胭稍避眼光，将二人让进：“无事。只昨日闹坏了肚子，呕泄了一场。”
“现如何？可请郎中看视，开几服药？”陈嫂跟着席胭进屋，小红自熟手熟路的将衣置放院井旁的宽口木盆。
席胭见人跟进，便两边窗子敞开，临镜梳头，一面回话：“店里卢伯看过了，卢伯也是郎中，开了药，只是我忘带回来。”
“既开了药，务要好生记着喝。”陈嫂立妆台旁侧，“自你外头寻了活计，干娘见你便少了。前些时，巷里孙婆病倒了身，她两个女儿有心要赖你一场。找你不见，正一回巧时撞遇上你兄嫂了。你嫂子自是不肯，只声说你已是赔了银，再多却没有了。你家老娘又不是当场倒了身，过了这些时，如何还有赖人的理儿？那孙家女有个让的？争嚷时，还是你兄王大背着老婆与了我几两银，叫我好歹打发了。”
席胭想起杨姑云，却也未问什么。倒是陈嫂自家说了些婆子病榻下不得身全累她家儿媳尽着孝道，反两个亲生女是白养的。
席胭揉洗盆内衣裳，服色于她眼下斑驳而朦胧，皂涩味放肆地由鼻口趁虚，一力搅缠她的胃肠。
陈嫂喋喋不休，总也不走。
“干娘……”席胭开口打发，话音一冒，汹涌紧跟其后，她几乎起身不及，扭脸就开始干呕。痉挛空虚的胃肠早已吐不出什么实质，只刮皮抽底的带出些酸味苦水。
陈嫂说着话呢，猛可见此呕景，虽是打了预防。也惊骇一跳。
席胭面庞扭挣，像吃了屎一般的恨不能将整个腹胃呕空、呕净。她急忙以手捂腹，间隙间不忘假说坏腹要去房中解一解。
陈嫂见人眉心紧蹙，抱腹难忍的模样，再不入室只怕憋忍不住，当下顾不上思想旁的，一迭声叫人速去。
席胭如蒙大赦，三两步窜入房中，拴门便往里奔。
她未合窗，她知陈嫂未走，一方帘内，席胭坐在触桶上满身佯装，她在无从着落的心里问了文娥一万个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