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坊有一善治妇人科的老郎中,席胭曾听巷中妇邻言说过。日色近午,药铺门首鲜有人往,悬日照下明暗交界,由上俯首,也觉金耀刺目。席胭埋首一瞬,重新向下望去。

    今日她未去吾乡楼,告假之后她便带上帷帽走上了对街这座二层茶肆,临窗要了一处僻座。她的来意分明,她已无数次幻觉身躯走下楼梯,走出茶肆,走进明晃晃的晴光,踏进那交界以内,里面定会有一位白发郎中,她会掩面而又坦荡地说出她要哪一种药,老郎中眼光打量之后,定会如她所愿,随后,她给出银钱,携药而返。

    坐身这方桌椅,席胭无数回此般假想,却始终难挪脚步付诸一回的真。她的腿脚是她的么,她可以支使它们,可以主宰这副身骨么?

    席胭目不转睛地盯着药铺门脸,一位身形利落,不住举着汗巾儿撩汗的婆子阔着大步腰胯一扭进了药铺。

    婆子嗓门高大,席胭在这方也依稀听着几句抱言怨语,声响消息后,长久不见人出,想来这婆子便是老郎中那专一做接生营生的稳婆冯老娘。

    窗外日光倏转,阴色置换。席胭饮毕最后一轮茶汤踏出茶肆,步态显出从容的从药铺门首踏过,与她刻意作出的沉着相比,迎面而来的一乖觉小郎显得慌张得多,他一阵风似从席胭身侧擦过,在她身后满口扬唤着冯老娘。

    “小猢狲!急口嚷唤什么?”冯老娘应声骂出来,“大铺门首的像甚模样!”

    “老娘您快去!柳娘子直害肚里疼哩,一口一声急求我来请。”

    “又是如此说。”冯老娘言声不耐,“响午我老身骨才回,才歇息多少时,又来?敢情老娘是她家支使的闲人?”

    “这回不同,柳娘子疼得只在炕上打滚,老娘但晚去一时,只怕闹出命来。”

    “生养孩儿可不就是闹出命来。”冯老娘经验似的打发,“你且先回,便是疼起来,也还有好一阵功夫,待我吃了饭不迟。”

    “我的老娘,”小郎慌急着拖人手臂,“这会子你老人家还顾甚吃喝!”

    “贼娘养的小王八,我怎不能顾!老娘干这营生时你还在你娘母子胎里呢!莫要与我磨嘴头拉扯,不是时候便不是时候,你急,你寻旁人不是!再在门首胡乱叫嚷,不凿烂你的头也不算!”

    骂毕,冯老娘甩了人就进铺去,留那小郎原地跺脚不迭。无法,只得折身往回跑,被道旁耳闻良久的席胭一把拦住:“小郎说的柳娘子,可是住鼠子街?”

    小郎被她拉得踉跄,有些急,应句声便要跑。

    “等等。”席胭不放人,荷包里摸出五钱银子,给他跑腿,“冯老娘我去请,你跑一回吾乡楼……”

    席胭知道今日玉掌柜在。她细细交代一回,目送小郎飞腿而去,方才有充足情由踏进那方长久犹豫而未涉之地。

    门脸进去,一年老郎中坐身柜内,听见动静,掀起皱褶横生的脑额,小而圆的浑浊眼孔望视她。

    席胭刻意等待,待柜内的老郎中询问一句所需之后,才开口说明来意。里院冯老娘听见声儿,打帘内走出,精目眼珠上下唆她。席胭有些心虚这般贯穿身躯的打量,她不着痕迹上前,借由柜身让身躯自然一些,开口向那婆妇:“冯老娘,我来请你,请你老人家速去柳娘子处看一看。”

    “我当是谁哩。”冯老娘笑着拿下抓挠头皮的手,“文娘子甚时候与那张家娘子混一处了?长久不逢面,老身这猛一打眼见,还当是你自家要请我料理你生养哩。”

    席胭不与婆子废话,摸出一两银子叩上柜面:“冯老娘现下便去吧。”

    无有见银眼不开的。席胭看着冯老娘意外而又拿样的作态,一撒手又撇下一两:“老娘去是不去?”

    冯老娘精目生亮,越发将她打量,那老郎中在旁:“人拿银请你,你去不去说话便是,没的教人相等。”

    仿佛因了老郎中话,席胭一把手抓起银子,拐身就要走。躺眼皮底下的银子,如何能教它飞了?那老婆娘见人甩身,当下从柜台侧空处挤将出来,一力把住席胭胳膊,笑语怨怪:“怎两句就要走?老身一时给愣住了,年岁长了,这反应也就跟着钝了,独一桩接生手艺,还掌得来。你不知,”冯老娘手心捋至席胭腕,“柳娘子这两日心神乱,但肚腹里出些动静,就慌不迭谴那小猢狲……”

    “老娘,不要多说。柳娘子急等着。”席胭挣出腕,将银子交与人手,便催人速走。冯老娘拿银办事,当下也不再拖延,二人一路赶至鼠子街柳娘子住处。席胭在后掩门,紧跟老娘上至二楼,甫至楼口,便听里间传出妇人隐忍的呻唤——

    “乐哥儿,老娘请来不曾?”

    “娘子莫慌。”冯老娘赶步床炕,“老身来了。”

    柳元萧见人来,满副身心顿时缓松:“老娘……”她蹙眉难忍,“我肚里一味害疼,只怕是要……”

    冯老娘看人疼得紧,舒手摸了摸柳元萧身上,“是时候了,娘子可预备下剪子草纸并热水褥子儿来?”

    柳元萧颤着手头指向房屋一侧,她一无人管待的独身孕妇,这些东西近些日子是时刻预备着,不敢忘下一遭。席胭早已瞧见,掩上门三两步至炉子边往铜盆里倾倒热水。这边倒出,那边又续。柳元萧看见她,唇口欲言,又经疼顾不上言声。

    冯老娘教人屈着膝弯躺好,两把捋袖操起架势就要接生。

    席胭想起她那摸过银子蓄着长甲的手,急捧过热水与皂定要人净手。冯老娘大烦,然奈何不过,只得泡洗了。席胭撤回来,将所用之物尽可能消毒,随后拧一方温帕,在柳元萧隐忍的痛苦声中赶赴床榻,握住她手,一面为她拭汗,一面在她的强烈攥力中温声引导:“元萧,用力。好,屏住……屏住了,再坚持一会……好,换一下气,再用力,屏住……好,深呼吸……”

    柳元萧蹙眉抿唇,瘦削的下巴贴紧胸口,她一遍遍听着、用力着、努力着……

    席胭时时感受着指节的攥力程度。

    “柳娘子,再使些力气,使劲呀!使出你平日出恭的力道。”

    柳元萧点点首,满面汗流地听着话儿。

    席胭不住替她拭汗,握住她的手,感受着生产过程的绝望与挣扎、企盼与惊惧。冯老娘不住让她用力,分娩过程的延长渐耗着她的耐性。席胭捧来一盏温水,稍扶起人缓慢喂进,冯老娘腰袋里摸出一粒丸药,叫席胭泡入水中。

    柳元萧发髻散乱不堪,汗水透过薄衣浸透了身下的产褥,她仍在不停的用力,却逐渐支使不上。

    休息间隙,席胭喂她药汤,饮服后,真像注入一剂辅助,柳元萧果真又蓄起了一把子气力,她跟着她,跟着冯老娘,抵着下巴咬牙用力。

    “快了快了。”冯老娘终于给了点好消息。元萧看到了希望,越发努力着。

    “元萧,屏住一口气,”席胭替她拭汗,温声鼓励,“长一点,长一点就出来了。”她以为一切就要顺利,岂料一颗心才缓下一分,冯老娘就突地叫起不好来:“天么,娘子这胎倒了。”

    这一句无异于晴天霹雳。元萧瞬时慌了,唯恐自己要踏死路:“文娘子,我会不会死,我的孩子会不会死……”

    席胭怕她泄劲,立时柔声安抚,口吻坚定:“不会的。有冯老娘在。我还请了其他稳婆,乐哥很快就会带她来。待会你听到动静,不要惊怕。”

    “我老身做这行十数年,甚么胎未见过。”冯老娘似乎对席胭另请稳婆一事不满,“前月徐家娘子恁凶险的胎还不是靠了老娘这双手。”

    话落,她袖衣越发捋得高,席胭见她抿嘴瞪眼,一副要伸手生拉硬扯的架势,骇得脏心一跳,她本能觉得此举万万不可,可看着丧了希望聚不起气力的柳元萧,一时又断不定究竟那种更具危险。

    她凭直觉拦住意欲施行的冯老娘,老娘嫌她碍事,一脸不耐地要搡开她,正当席胭焦头烂额茫茫不知何为之时,蔡妈妈来了!谢天谢地,她简直要叩谢天恩。

    乐哥儿在外守门,蔡妈妈轻步入身,探看产妇情况后,便急中有稳的打开随携挎箱,里面一应用具,并迅速净手。

    “元萧,”席胭拭人额颈,唤着人,“元萧,你瞧,蔡妈妈来了。她二人一同帮你,你定会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会平安。”

    柳元萧恹睁着眼眸,待看清人,心底的希冀才重又升起。她知道蔡妈妈何人,她是远近几县最擅妇人接生的稳婆。

    “妈妈,救我……”她无力地恳求,“救我的孩儿……”

    “娘子莫怕。”蔡妈妈片刻不敢再耽误,当即接过接生主导,“老冯,你在旁侧一道助我。”

    鬼门关头,冯老娘也不敢有所耽搁,当下打起十二分注意。席胭始终握住元萧手,不知历经了何种“手段”,不知煎熬了多少时刻,才将这生死攸关的险境跨过。当她耳听那嘹亮的哭音时,她坚定认为此是世间女子最难跨越的凶险。

    “娘子,讨喜钱,分娩了一位姐儿。”

    两个稳婆喜口道,她们满额虚汗,浑似打了一场持久险战。

    冯老娘收拾好孩子,用小褥儿包了,抱至文萧怀。

    元萧接过,看着新生女儿只顾掉眼泪,她笑着:“多谢老娘。多谢妈妈。”

    “娘子受苦了。”冯老娘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蔡妈妈熬了些定心汤,打发元萧吃,待一切安顿停当,临去,元萧从枕头下取出荷包,各与一两银子:“妈妈老娘,奴家中无人,管待不了酒饭。只这些寒酸可与,奴永不忘今夜的救命恩情。”

    冯老娘看一眼席胭,欢喜接银,道:“娘子无需言谢,我老娘就是做这营生的。”

    蔡妈妈叮嘱:“娘子临盆伤了元气,且要好生调养才是。”

    席胭送两人出去,也让乐哥儿先行回,她返身屋内,收拾着一屋凌乱。元萧精神失多,倚身坐靠着,偏首望她:“文娘子,奴也要谢你。奴一万个也想不到今日你在……不是你,奴是无脸请蔡妈妈的,你见了,我只给出那少些。你与我说,我定还了你……”

    席胭洗净手,步向床前:“不用谢我,应当的。请蔡妈妈我也是托了旁人,我会问一问。”

    柳元萧点点首,垂眸怀中白净的孩儿:“方才死活不知时,也想过不要这命了罢,可她出来了,奴也活了,又想着过罢,她既来了我家,万不能撇了。”

    席胭感受到元萧低而落的情绪,她忆起她的丈夫是如何将她抛了旁人,又是怎样丢了性命。背负亡夫的执拗孕妇与眼前无限柔伤的母亲让她蒙上一层巨大的伤感,她默默叹息着,不只为元萧一人。

    怀揣着这股低落,席胭至吾乡楼,在华霄玉面前勉力将之扬散。

    “你与柳娘子说,无需她还银。”玉掌柜手边依旧摊着账簿,“妇人生产,凶险万分,我能请了蔡妈妈去,也是我的应分。且我只助她一回,又未助她一世,不必搁放心上。你只叫她好生安养。”

    席胭点首:“我会与她说。”

    华霄玉又看她:“你身子如何?我与卢伯说过了,正巧你来,你待会寻一下他,开几副药,好生休养些时日。待精神好些,再来楼里不迟。”

    或许就在华霄玉话落之时,席胭忽而生发一念,尽管这并非她此行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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