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宅

    书斋静室,李老爷负手画桌,挥毫泼墨。李少爷在对面椅上百无聊赖。一怡然沉浸,一昏昏欲睡。

    “我叫你懒睡来了?”李老爷眼皮不抬,鼻孔里哼气,“三更灯火五更鸡。你是什么?成日招猫逗狗,不见出息。”

    “三更五更,”李够望一眼他老爹,“我读书时您见来?”

    “啪”的,李老爷撂了笔。

    得,又要赖他坏了画。李够简直冤死。他这父亲大人一把年纪,除了痴爱聚财,闲暇时就好以诗文书画自娱。旁的不论,这画是真不行,山水、花鸟、人物皆不精。他来时觑过一眼,他老爹正一心以墨色渲染湖石,如今这一撂,一准教他渲过了头。

    李够故意直身,欲一睹李老爷画技,谁料他方近两步,那画作便被一掌翻覆。

    “你立好!”李老爷肃目正色,“镇日无有正经,你当我闲工夫平白叫你来。”

    “何事,您老人家倒是吩咐。”李够就摆出一副无正经,“您不说,我只以为你叫我来鉴赏您的画作。不是我说,爹,这远近名家真迹,您也好生学学,不求力追古人,但求这画艺能精进几分。还有这本城大家,您也破些钱银把人请来,拜个师,讨个传授——”

    李够话未能竟,只因李老爹孰不可忍,抄起案上紫檀镇纸便砸将来。

    李够躲身接住,“不是,您摔我做甚?”

    他哪一句不是实话?

    “你少要嬉皮脸!”李老爷怒显于色,“我问你,佟家少爷如今人在何处?”

    “佟家少爷?佟文誉?”李够思想一回,“他不是回了新安老宅?”

    “回老宅?便是如此,何至于连夜车行?何至于不告双亲知晓?且不说他家老宅只一看府的老管家,他平白回去做甚?”

    “这儿子便不知了。”李够微摇首,“近些时日我二人来往不多,他回老宅一事,还是我从旁处听来,着实不明佟兄心思。”

    李老爷仔细审视他这败家儿,没脸将他做的鬼事摆上明面,他坐下身:“你以为我不知你心思?”

    “我何种心思?”

    李够抬脸茫然。

    “左不过是为了那个寡妇!”李老爷看他装态就满腹腾气,“与一寡妇纠缠,那外头言语是好听的?我李家虽非高门世家,却也是一方富豪,你混账惯了,可不顾家宅颜面,您老父我却不能坐视不顾!我就是太放纵了你,我当你失去记忆,此事便可随之消无,不曾想,你反越发任意妄为。你眼中可还有这座家宅?可还有我这个爹?你以为我不知你从前做下的事,让个寡妇露面替你作证遮丑,你还觉出荣光?我宁可亲自下牢薅出你这造孽的不孝子!”

    “爹啊!”李老爷气得七窍都要生烟,李够依旧那般样态,“您不说我失了忆,您说的我可记不起。”

    “记不起?哼!”李老爹含怒反笑,“我看你倒没忘了那寡妇。”

    “哪个寡妇?”李够扬颌思索,“县中寡妇那许多,我如何知您老人家说的何人。您说您宁可亲自捞我,既然您舍得牢狱里金银,怎就舍不得一回飞云山?我从前做下的混账事,皆逃不过您老眼目,您那几房夫人小妾做的事您倒是回回不见……”

    “混账!”

    李老爷拍案而起,“我李家资财你这败家子造弄得还少么。”

    “不少。”李够点首承认。

    见他如此,李老爷虽气,倒也不是十分怒了:“你是我李家长子,此一事任谁也更换不成。爹有意与你说下一门亲事,徐老爷小女,那女子虽姿容不佳,却是举人家出身,日后与你有所助益。你年岁不小,是时候敛收心性,娶妻建业,只要你遵听父母之命——”

    “爹,”李够把眼看人,“我何尝不想遵听?可我李够一介凡夫,能管住自己的耳,管不住自己的心。譬如您作画,您是管住您的心了,可您又管不住您的手了——”

    “滚!你给我滚出去!”

    这回连墨砚都砸了来,溅下一地碎迹。李够唯恐沾衣,眼明腿快,一早避躲,见逐客令已下,也不多言,道一句安便走。

    “好生滚回你院。”李老爷又叫住人,“我不想再从下人口中听到李府少爷夜半不眠,跑花园里抱狗荡秋千,更不想那一日从外人嘴里耳闻。你还是我儿么?简直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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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唐?诸位听听,是她汉子卖了有孕老婆荒唐,还是我这买家主来要人荒唐?”

    席胭还未踏院,便从墙外听得内里嚷乱。她缓缓止步,犹豫些时,方才进身。意料之中,她的出现,立时消了院中人语,几位妇婆一道把眼打量。此非枸水之巷,不是人人识她。

    内中一妇眼神向下,率先出声:“这位娘子来此寻谁?”

    俨然一副主家口吻。

    席胭走过去:“你寻谁,我便寻谁。”

    那妇人显是未料她竟如此回话,当下扫了一眼在场旁人,略几分阴阳怪气:“我当寻谁,原来是柳娘子一处相好的姊妹。这是听她生女过来望视?”

    席胭点点首,拎着东西只要上楼。

    “你两个既是熟识,”妇人却又在她身后开口,“想来她也与你说了,她汉子未死时将她抵了我家,银子可一分未少的给了。如今既成一家,岂有两处居住的理儿?汉子不管这事,我却是要顾。今日来我也不为旁的,就只让她随我回去,好退了这房屋,也节下一桩花费不是。都是过日子人家,任谁也算得明这账。你既同她相处,便该劝着一回,如今她母女正缺个依附处。”

    席胭知晓此事,确是不假,但——

    “庞嫂子,”有婆此时接口,口吻稍有恼怒,“我方才说得分明,我不管这些,柳娘子若不松口,我便不能任你强求。你要执意铁心,便晚一月再来,那时任你如何,也无有我一分事。”

    “宋妈妈,我闹不明了。你我可没有争处,你要顾人,在那不是顾?岂有在这处可顾,在旁处便不可顾的理儿?你早些与我劝动人,才是解处。”

    趁着庞氏脸儿转对旁人,席胭上了楼,不想方至房首,又闻内中低语。

    “柳娘子,你汉子虽做的不是好事,但如今你一人抚养孩儿,过不得日子。那宋妈妈只是一时之事。依我,你母女跟了庞大嫂回去,往后有人照应,也是好处。”

    “是这样说。你家官人已然不在,前后空落,晚夕独身怎能不担着一分心。”

    “就是你汉子在时,街坊这一班光棍不时也还拿些胡歌野调来搅缠哩。”

    席胭伫立房首,一一听着。不想庞氏何时冲了来,抬手推了门,接上声:“且不说那伙浮浪子弟,他汉子先前造下的孽是小的?那周婶子最初不几日就来缠要一遭,都知她卖与我家,见缠她不出,便来缠我。我暗地虽咬牙恨骂,哪一回不是顿下茶饭一番唇舌地替她打发?就前些时她嫁人的女儿槐姐寻了短,不分理的老淫Ⅰ妇也要来赖,被我那一通骂回,你自家为银子做的买卖,你还要赖人?你便要赖,只去赖那个死人。那日邻舍街坊哪个未见我骂?若不是当她一家,我会管了这些扰心劳事?谁知她住了一时,一心回来,早是有人帮着,生下了这孩儿,倘无人时,还不知怎么?我若是那等坏心的,今日肯来教她回去?她还百般不肯的。造孽作歹的都是汉子,苦都只在我们妇人身上。”

    庞氏一番话说得几个妇婆唏嘘叹言。宋妈妈气得在房首只是不进去,席胭只好在内将门阖上。榻上披衣坐的柳元萧一眼见她,忙笑着声儿要她过去坐,席胭东西放下,在一众目光里,过去榻前,元萧拉她近身坐。席胭见她虽挂着笑,却甚为虚弱,娇小的面容透着病态的白,弱柳的身子只凭着身后倚靠。

    “庞大嫂,”一妇起身也拉着庞氏坐身,“你小些声,莫要吵闹了孩儿。”

    庞氏斜一眼榻侧熟眠的婴孩,抑气也似的在凳上坐了。

    “大姐姐,”柳元萧身子倾前,望人略拜了一拜,“累你一番操劳。只是当日离身,我便定下心意再不回去。亡夫契上写着待他一朝归家,便将妻小还与,如今他身死骨葬,魂牌安置家堂,既契未曾书写,我便当他归了家,卖契作罢。”

    “听听,听听柳娘子方才说了什么罢?”庞氏浑身仗理,活似看白眼狼一般,她极力压着声,“卖契作罢?好一声卖契作罢。亏我那汉子好心地给你死丈夫留余地,倒教你逮着空儿往里钻了。你怕是想错了,倘如你般说,做甚白纸黑字立契,既是立了,便是卖抵,非是你张口便能脱的。若非你丈夫当初腆脸相求,谁揽此事?有那银子,除你纳不着也怎地?便是依你口舌,那十五两银断不是白与,你合该立时还了我。”

    柳元萧:“容我些时日,银子,我也还了你。”

    “今日你能还?”庞氏显然有所把握,“还不来,便与我回去,待那一日你有银子还时,再说作罢不迟。”

    她是料定了人,以银子迂回而已。柳元萧若松口跟她回去,短时岂能有银偿还,到时失了住处,再经日久,恐怕不是由己之事了。

    席胭忍声久矣,开口之际却被元萧轻手握止,掌心温热里,她听得不疾不徐的语声:“大姐姐稍安。盛干娘,累你,替我倒些茶水招待。”

    那被柳元萧柔声相请的婆子当下闻言起身:“娘子,快莫说此话。”她至桌侧倾倒盏茶,“邻里长久相处的,亏是你说,倒是干娘疏忽了,不曾倒得客人茶水。”

    盛干娘先与庞氏及席胭,随后便是几位邻里。

    “奴一新寡妇人,又带着孕,”柳元萧看向几位妇婆,“平日没少受干娘们相顾。前几日生产也是盛干娘家乐哥替我几遭请来冯婆子,不然我母女怕是难全。”

    “倒亏了乐哥了。世事总要赶个巧处,你说寻常我几个邻里都在的,只那一日偏有事走了身,娘子偏就那会子要生。万幸,有个乐哥儿。”

    “我那日去我侄女家吃酒,”盛干娘在原先凳上坐,“看左右户院无人,便留下乐哥在娘子处。一来娘子有个支使,二来也是让娘子看顾一二。自县中出了一班偷摸孩儿的贼,他爹娘但出去,无不再四叮嘱,我这心如何能不留一个?虽是官牢里监些,情知外头没有躲藏的?”

    席胭忽然留意到庞氏的微小动作。

    “有哩,那街市告示上明白写着不是,有两个不知匿在何处,若叫我见了行此绝嗣之事的贼王八定要告发了去。喏,宋妈妈就在外头,见成的说话人,都无需多动腿脚。”

    “宋妈妈是……”庞氏转眼房外,欲问又止。

    “县衙郎捕头你识不?”

    庞氏点点头。

    “这宋妈妈正是她的亲信家人,她要不来,我几个还不知柳娘子与她相识哩。”

    元萧绝非无故转言,席胭心知,因此眼目暗观。庞氏本因言语的突然转向而不满,就在她耐不住要提身站起时,盛干娘的一句话突然戳了她腰一般,教她脊梁一下不能立起,待听至宋妈妈处,她下意识地瞟了榻上元萧一眼……

    席胭断定在这旁人无意的交谈中她二人有过一瞬有意的对视。

    柳元萧这时轻叹,她偏首垂眸孩子:“有了孩儿,更知贼人恶处……”她叹息着动了动身,又撑一把腰。房内几人见了,立时提出辞意:“娘子坐了这些时,快卧着歇一歇。我几个只顾说,倒忘了娘子疲惫。”

    一时皆起身要走,庞氏欲起不起,欲留不留。柳元萧浅漾唇弧,笑意显出虚弱:“无事。干娘们往后好歹多来走动,奴卧养在这屋里,也想与干娘们说说话。大姐姐,”她也笑对庞氏,“你无事也来,莫要因了汉子们的事,闹了你我和气,不是一家,便做不成姐妹了?”

    那庞氏分明气性憋闷,奈何不能立发,在妇婆言语相调声中,她生生挤动脸腮,说了两句缓和话。

    宋妈妈将客送出,席胭原也要走,因着元萧相留,她又留下一时。

    房室归静,些许闷沉,柳元萧倦意是真,席胭扶她躺卧。

    “我那死去的丈夫曾说我是口拙人,”柳元萧躺卧,唇口缓动,“性儿又呆,争不过人。他此话是真,我却当不成这样人了,我若再是这样人,便活不出好了。”

    席胭掇过一凳,榻前坐下,她看着无奈盈身的妇人:“往后,他再做不了你的主了。”

    元萧滑泪,转首,泪意又滑过她挺秀的鼻骨。在这方孤闭的屋檐之下,她与她说了许多,她也回应了许多,以她,以文娥。及至宋妈妈端来熬炖的奶白鱼汤,那股子发散的充溢四方的滋养之味才教席胭抑制不住地“奔身相逃”。

    她一路“逃”至这几日的落脚之地,一间远离枸水巷的客栈。掌灯时分的夜色使她的“逃”途显出几分鬼祟,她怀揣着这份她自认需要的鬼祟一路“逃”着,而当一人找上门时,她才觉出这鬼祟的无处遁形与无所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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