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闻言,笑了笑:“是我特地拿来与嫂子。这两日只是让你忙活。”

    韩氏立时腾手将果接过,略有怨怪:“二叔这样说便是生分,不拿嫂嫂当一家。”

    “嫂嫂哪里话。爹娘故去,王二只拿嫂嫂当长,不然也不会凡事要听嫂嫂一言。”

    这话彻底教韩氏受用,她这小叔没得说,两口儿的事也听她这长嫂的主意,待得了钱银,少不得要帮衬哥嫂把那好房宅置到手。

    “不是嫂子多嘱咐。”韩氏悄悄向人,“紧着手趁早把事成了,孩儿不要,也要在银钱后。这左邻右巷的婆妇,眼儿都毒得很,若看出来……看出来倒不是坏事,就是妇人保不准自家能留。”

    王二点头应着声。韩氏再四相嘱,随后把果碟袖了,饭也不吃就要回去看顾女儿。这边三人吃毕中饭,王大看着妇人进了屋:“二哥,”他问席间的王二,“过会何处去?我正要走,咱兄弟一道同往。”

    “你且先回,我自家去。”

    “你往李家?”王大道,“那处你没个相识人,不好恁声张的就去。依兄弟,还是我去,把人悄悄请在外头,寻一小酒店关起门来说谈此事。”

    “要甚相识,左右通报进去,能见着人。你家大姐着了病气,你合该回去望一望。”

    “有你嫂子,我晚些回去也没什么。二哥,你不知,不把这事成了,我断无心思看顾旁的事。你便让我与你同去,我不去,心中没个着落,且兄弟两个一道也有个商讨处。”

    “哥,你还是回去等。你这般沉不住心,教人再看出来,若累及事情不成,却怎好?”

    王大好一时不吭声气。

    王二看他一眼:“哥,你先回,待你离了,我再出门。四邻有眼,你行动须避一避,不好与兄弟妇人在一处屋檐,倘被人多舌道出,便要坏了事。”

    王大依旧梗坐。见人再无话,王二起身要出厨间,不想身后人蓦地被激出声——

    “二哥,你昨个去了何处?”

    闻他带着质疑的询问,王二无声以对,随后又听他道,“你昨日好一时不在,我一心寻你说事,便四处找,不想教我看见。来家方两日,你便忍不住手,想来以往绝非一遭。不是做兄弟的不信你,自来沾染那事,最眼红的便是钱财,疯起心时,妇人孩子荡尽家底都要添上。你既惯去此地……”王大犹豫一瞬,终是说出,“想来口里的实话便要少。”

    “哥,你话说得好。你要我做的就是实话事?”他转过身,视着人,“哥难不成要我与四邻道出实话?与嫂嫂、与那李家皆道出实话来?”

    席胭门内见王大闷头出来,汉子打望一眼,转步出了院子。落后,王二进屋午歇,直待日头敛光才与榻上的她言他要出门为免不便他从外面将院落锁,也好让她安生歇息。你爱锁便锁。她是断了翅翼的瘫鸟不成。席胭懒身卧榻,点点头,一副全凭汉子做主模样。

    王二出门。席胭翻床下榻,各处探查之后正打算从院墙呼唤陈干娘,那落上锁的院扉忽而动响,她忙忙抽身回屋,不想下刻却是王大冲屋而进。汉子一脸焦躁,一见她,不管不顾双膝扑跪榻前:“弟妇,你那日当真不曾看见?”王大急得很,根本等不及她开口,“哥与你说,这事靠不得他了。哥如今只求你,不拘何处,只保得孩儿便成。你好歹念及孩子,亲去见面李少爷,你那汉子我那兄弟他——”

    话未竟,院扉插声。席胭从窗隙觑见是去而复返的王二,他背身拴门,随后直冲屋内来,神情沉郁,每一步都像积蓄着愤懑。

    王大在内听见,爬起身就迎出去,他应是要说什么,然言未出口,便被抢至房门首的王二飞起一脚,王大尚不及完全直身,这一脚便正正踢中心窝,踢得他扑地望后便倒了仰。

    席胭惊骇,忙过去将人地下扶起,王大竟是面皮青白,再一望,口里赫然见血。那王二也是不曾料,真假难辨的愤怒顿时消退,他扑过来把住王大脸孔,焦唤:“哥,哥你怎了?”

    王大眼目翻瞪,食指半空指着,声口难言。

    席胭见不好,当即起身要去叫人,哪想身后男人陡然冲身,一把将她拽得后踉。她极力甩挣,却因气力悬殊再三难脱,几乎是被掼至榻床。突然的撞身令肚腹震痛,席胭翻腰就要起,一具肉身霎时飞来,兜眼将她砸倒,她定睛一看,却是不瞑眼目的王大!

    脑中轰然空白!仅一瞬,席胭便明白男人意欲何为。她气到发昏,一面唾骂!一面挣手!

    “娥姐,你莫要挣动。我非是害你。”王二一侧强力逼迫她手,手上狠着劲儿,口里却软言哄说,“今日是我这兄弟趁我不在家,要对你行侮辱之事,你妇人家气力上奈何不得,百般慌怕下才用他强送与你的簪子刺了他。你原先只想教他吃疼失手,未曾想要他的性命,酿成人命,”男人手口同狠,“实是你无心之失——!”

    话落“酿”成人命。

    “娥姐莫怕。”男人扯她衫襟,薅她发髻,“李家男子无尽家财,但肯为你使一分,你便有生路。此一事,换我却不成。我知你心中对他有情,你且放心,此事一了,我自放你与他,孩儿一事,你若要留,我也绝不漏口。你我夫妇一场,今日你保我,我王二一生念你恩情,下世牛马必偿还与你。”

    现场制造到底,王二言落便狠心甩下一掌,甩完又嘴贴着掌印哄:“对不住娥姐,你信我,我不愿要他性命的,他好歹是我兄弟,我只是被你两个事一时刺住,才生发了火性,只想训他一场,万未想害他性命。娥姐,你不知,我只恨我归来晚,我心底是情愿要你的,”他甚至胡乱在席胭颊畔上亲吻,“我是一心想与你过日的……”

    席胭终于惊醒,她一把推开身上男人,离开榻上死人。王二跟后抱住她:“娥姐,我不好再待,须先走一时,我走后,你只把院门锁定,谁人呼唤也断不能开,你在屋中守着,只待我回,待我回才好开。”

    说时便脱换衣裳,将视人血迹擦拭,一切掩饰完毕,便要席胭为他掩护。席胭冷冷视他,王二方要求说,院扉及时敲响——是间壁陈嫂。

    “娘子,娘子可在家院?”

    席胭不理会身旁男人阻止,当下扬声回应——“干娘,我在。”

    陈嫂闻听:“娘子在便好。适才王家大哥慌走来我家问我要娘子院里钥匙,我给了他。一直被些事项缠身,这会方得空过来望一望。王二说你着了病气,如今可好些?若不便见风,干娘便改日过来望你。”

    席胭早已走出,小院上方碧天云静,她也沉静着步履。王二见她竟是如此,三番眼色哀求后飞身钻入厨间。

    席胭望一眼,了然。待沾染血迹之手触上木栓,韩氏语声传进:“陈干娘,怎在院首立?家中小叔不在?他若不在,指着我那弟妇定是听不得。就是我转步也要回去,弟妇身上不好,我这做嫂子的也不好扰她。”

    “老身原也是如此想,不想娘子应了门,这才立身等候。韩嫂子,这是拎了甚好物送来?”

    “不是甚好物。”韩氏笑言,“只一些糟鱼段儿,我那小叔两口一向爱吃,特地送一些好早晚蒸着吃饭。”

    “倒是做嫂子的,心底就是时时念想着。”

    “他兄弟又无父母,我这做长嫂的,少不得挂念一些。弟妇在内做甚么来?”韩氏上至门前,“这好些时不听动静……”

    她一只胳臂未抬,眼前院扉即猝然洞开。

    乍一眼,韩氏手中物险些掉地,她颤着唇舌:“弟、弟妇,你这、这是……”

    “娘子,”陈干娘同是惊愕不已,“你这是怎了,怎沾了血?里面发生何事?”

    席胭看着二人:“干娘,嫂嫂——”

    “干娘,嫂嫂?”是王二声音,“怎同站在院首?娥姐想是还睡着,我带了钥匙,这便开……娥、娥姐?!!”男人一般惊愕,他首个扑身近前,“你、你身上……快告我知,你如何弄来??”

    背着人,男人眼色哀求。去你妈的。席胭简直想剜了他眼:“我如何弄来?贼喊捉贼,人不是你杀的么!干娘,嫂嫂,”她随即痛告院首两人,“他杀了大哥。”

    培着糟鱼的瓷罐彻底碎了地。韩氏撞开人,抢先奔至房内,随后便是冲破屋脊的尖嚎!

    “弟妇,你好生手狠,你还我夫命来——”

    韩氏哭喊,就要抓扯席胭捶打。被陈嫂与几位婆妇一力拉劝开。王二隔身中间,一面护她,一面跪地泣求,求嫂嫂能饶她一饶。

    席胭目望甚为痛心的韩氏,重申:“你夫不是我杀,我还不了他的命。你若要讨,该问他讨。”她指定王二,“你夫心窝是他踢。你夫颈脖是他刺。杀死王大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一口一声称唤‘二叔’之人!”

    王二被指认,当即认,痛苦纠结地认:“嫂嫂,”他简直涕泪横流,“是我,是我害了兄长。你要打要骂,但打我骂我罢!莫要伤了娥姐!”

    “二叔,甚时候,你还护她!”韩氏竟有些怒其不争,她向着众人,“早是陈干娘看见,二叔还落我们后头,如何是他害人?且他两个是一母所生兄弟,二叔好容易归家,兄弟相亲还不及,怎会狠害手足性命?!”

    陈干娘望一眼席胭,一时不出声。

    韩氏越发怒不能抑,两眼咒着她,“便是我这少死的冤家干下坏事,你喊便是!你打便是!再如何,也有天理公法!岂能容你狠手要他性命!我们兄嫂这些年情分,你个白眼妇竟是一分也不顾啊!!”

    话间韩氏又哭起来,哭得狠,哀声痛嚎。围观多有动容,有人加以声劝,更多是暗暗私语,两眼旁观。麻雀大的地,先来的向内挤,后来的再向内挤,先来者问出人命详情,转脸再回后来者问。

    议论之音正大光明、理所应当地发酵、充盈、堵塞。

    席胭陷身其中,却不觉拥挤:“嫂嫂,各位街坊,他根本不是我夫!我夫八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冒充死去王二,是为钱财,这一点嫂嫂你也清楚,你们不是都想着用我去索要李家金银么。大哥与我夫是自小长大的手足至亲,他如何察觉不出这男人并非他的兄弟!他以为我不知,便趁今日奸人不在,问陈干娘拿了钥匙,跑来相告,岂料大哥方才进屋,这个男人就冲将进来,一脚踹上大哥心口,致他倒身丧命。落后,又摁覆我手强行刺向大哥脖颈,试图伪造我失手杀奸的假象。他只当我蒙在鼓里不知他身份,便百般央我替他顶罪,而他则换下带血衣裳从厨间窗口逃身,因那时陈干娘与嫂嫂已至门前,他假意落后出现,就是为了蒙人眼目。就算没有一人看见他一进一出,也自有公堂仵作验伤定凶。”

    一席自证之语惊起满室哗然。

    王二回首苦笑:“我知娥姐如今已看不上我,把我与兄弟一道恼了。”

    陈干娘对韩氏道:“你家汉子确从我处要了娘子院宅钥匙,看模样是急得紧。”

    有人质疑:“这话却不好说。王大已是死了,言语不算,且他嫂子都认的,文娘子如何定说不是?”

    “便是兄嫂,能比得过夫妻?”席胭反问,“我夫身上哪处有什么,兄弟或许知晓,嫂嫂难不成也知得清?诸位巷邻便更不知了。”

    “他既知小叔是假,”韩氏发问,“为何不先与我说?”

    “大哥今日方才断定,想来晚时归家便会与嫂子说明。”

    围观中言:“即便这王二是假,被人发觉,逃了便是,如何要犯人命大罪?”

    席胭:“他是失手害命。祸事已酿,天网恢恢,与其逃身,不如嫁祸与我。不管我脱罪与否,他皆可从中谋利。”

    “娥姐,”王二一直跪着,“你莫要惊怕。我知你非是存心害我兄弟,你一妇人也是怕了紧才慌忙伤人。兄弟没了,我虽万分痛心,却不怨你,要怨也是我今日不该出门,我若不离,便生不出此等家祸。嫂嫂,”他泪眼又扒去韩氏脚下,“我的好嫂嫂,你饶了娥姐罢。到得公堂好歹为她说些好话,免她重判,便是王二一世大恩,想我王二枉为男汉,先是对不住老婆,教好生的老婆与我离了心,如今更是对不住哥嫂!王二无法,千万言只盼嫂嫂抬手,往后王二只拿嫂嫂娘母一般,金银孝情,无不掏尽心力,就是哥的小女,我也只当自家女。嫂嫂——王二跪求了。”

    韩氏拉起哭嚎磕首的王二,模糊眼儿:“列位亲邻,我王家造了孽啊。我一丧夫的妇人家,却要如何断这家事?趁着未上公堂,亲邻皆在,弟妇,你便说一说,你如何断定你夫是假,他身上哪处与你夫不同,说出来,也好让亲邻断一断。”

    时至日暮,屋内昏影,昏影中的眼目却都灼灼望她。席胭忽感外风,这要鼓动起风雨的力量催着她道出一言两语。这一言两语惹出韩氏不明意味的怪笑,她笑中含泪:“亲邻,我王家真真造了大孽啊!”

    亲邻四顾,一人:“韩大嫂,你弟妇口里说的莫非你也知晓,那眼下验一验王二,不就知了真伪?”

    陈干娘与跪身的男人:“王二,你当众脱下上衣,待我们验一验,便是堂上,也少不得。”

    男人倒不推阻,他回首望一望席胭,僵着头脑点一点:“干娘,王二脱证便是,只是娥姐所说……”他似乎难言,梗一时,把眼望上韩氏。

    韩氏接过来,恨斥席胭:“只是我这弟妇错说了!”她像憋了一腹气性,三两步冲上榻床,一把扒过王二右胸,“亲邻但可来瞧,少一只乳首的不是她夫,是我这该死的冤家!”

    亲邻闻言互脸对色,只少几个往前上步,待前人看了,那翘首众人才窃窃相问。陈干娘好奇盛过晦气,她几是近前观瞧,看毕也不宣口,只过来席胭身侧:“娘子,你可是记错了?”

    席胭摇首:“如今只等公堂论断。”随后过去榻上坐,韩氏拢住汉子衣,下榻:“弟妇,你是存心要给我们嫂叔难看,还是被这一事骇得男汉不分了?!”

    席胭却也不言。屋内倏而沉落,窗隙斜来风雨,观者退走一些,院首又集聚一波,孙婆吊着半口气,人闻风而去,往来披雨,热闹心不死。王二掌起灯烛,硬在满目之下跪她膝前,她恶心欲踹,庆善小厮突闯进来,再一观,又是二人湿身撞入。

    卒然而起的妇声哭号中,李够眸定一人,不知如何,他忽而忆起那日客栈她曾言说的天穹屋檐……却原来那切实是一种桎梏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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