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你饶我去罢。娥姐被监牢地挨受不得,我不送饭食再要谁送?”

    葫芦巷,王二一力挣脱妇人,那韩氏身上还带着孝,只两手把住食盒,不许他送出,口里不免生恨:“如今下场,是天道报应,是老天要她生受!我的王大因她身死,今世我母女与她只老死不往!”

    “嫂嫂!”王二被妇人拉得半步不得,只僵在门首,“天官爷已经察情,哥是与人耍钱不合遭了混徒心窝一脚,落后在娥姐处伤的不是命处。如今混徒已是认罪,娥姐再几日便能回。”

    巷中几个邻舍街坊也在门首立,都是今早五更跟着王大棺材吊孝相送的。一邻见他两个只是争扯不休,劝道:“韩大婶,你那弟妇原先此处居住时也相来往的,不是心歹之人,只造化捉弄,方生这等祸事。县公既查她无罪,好歹让汉子送一送饭食,便是日后不来往,也无人断你的不是。”

    “汪婆说的是。”另一邻接言,“你弟妇是畏怕急了,论起来,一个妇人家易唬慌手脚的……”

    邻间默了须臾。韩氏一张黄脸上青白一阵,她听得出几位街坊话里的意儿,是她管不住汉子,让汉子坏了伦理险些干下不是人的事。她弟妇纵有不是,也牢里经受一场,再饭食拦阻不让,有些不是理了。

    王二见嫂有所松动,乘机抢出院槛,与几个邻舍:“家嫂才经夫丧,心中伤怒难免,望几位邻亲往后日子多来相伴,拿话解劝她,好让嫂嫂早日宽心度日。”

    领舍们也知韩氏哀痛正甚,听她小叔言语,无不点首应声。

    王二临行又转对韩氏:“嫂嫂,我送去便回。纵是要离夫妻,也自有恩情在。嫂嫂且放心,待她出来,王二自与她两处过活。”

    那韩氏也无话再说,点点首:“罢,叔叔,你去罢。”

    王二“哎”一声,方转首却见一行三人正迎面来,未等他定晴,一男子随之巷口现身,即便有人在前,他也一眼认出此男子何人,不由脚履生滞。

    韩氏见他半日不走,疑步探首,待目见来人面孔顿觉该来躲不去。街坊中也有眼尖认出:“这不是县中财主老爷家的公子。”

    “是他未错。想是为文娘子事来。”自王家死丧事出,有关之事在葫芦巷传得沸扬。

    “我观不是。如若为文娘子,合该去寥太爷宅首。韩大婶处既无娘子人,又无要娘子之人,这李家少爷来得又是哪一出?”

    三言两语,来人已近眼前。王二看人趋近,语声不甚和气:“你来此做甚?你难道不知娥姐不在此处。”

    李够理也不理,越过他,院首止步,躬身,遥向堂中王大灵牌一拜,默立片时,对带丧的韩氏道一言安抚:死无复生,且自节哀。

    韩氏便也回拜。

    李够又向在场年长者聊作问候,待礼节妥善,方才腾出功夫回王二所问——

    “她在牢里嘛,我自然知。”

    王二看人由身侧近面,男子锦衣华服,高高在上,“本少爷难道不知王家已与文娥了断?来此,自是为你。”

    王二默了默:“我与李少爷无话可言。”

    “与本少爷无言,”李够轻一歪首,“与他二人呢?可有话说?”

    王二早已留意男子身后,中有两人与他一般年纪,自进巷眼光一刻不曾离他,活要将他皮肉看透。

    “哎你二人先不要开口。”李够倏而打住意欲上前之人,“先教王家二哥认一认,倘他认不出你两个,岂不是自讨没趣?庆喜,”李够语对自家小厮,“你过一旁去。又无你事,你立一道做甚。”

    庆喜小厮得不的一声,乖去一旁。

    被几道视线薅住打量的王二却显出淡漠:“王二离乡岁久,旧时相识不甚记得清了。”

    “王二郎!”

    旧识一人闻此言,激唤出声,“我二人你都不认了?亏自小光腚耍玩一处,怎现今就忘了?他,白娃子,我们一班三个可是打小的交情。他这混名是如何来?你定不能忘,还是你我两个给他取的哩,只因他裆中那物事——”

    “哎哎!”李够出言拦阻,“点到即止。不雅之言可不好这般直白出,干娘姥姥可还听着。”

    那混名“白娃子”的细皮男子恼怒剜眼,臊得要扯了他舌头似。

    “……我认得你了。”王二仿被言语勾起记忆,眼孔起了一丝波动,牵出一分笑意,对人道,“你是杜二哥,杜麻子!”

    “是二哥我。”杜麻子见他认出,亲兄弟似的揽住,“亏你认得了。我还道你要把我三个一道做下的乐趣事都抛了东洋大海里。”

    “一时眼生。”王二有些叹然,“自你两个远走他乡,后来再不得见。如今回首倒有十载光景了。”

    “可不就十载未见。”杜麻子感怀,“这光阴飞跑一般甚是快速。”

    三人正叙久别之情。“小叔,”韩氏旁观良久,终耐不住插口,“有话回来说罢。你早回,嫂子还有话与你商说。”

    王二听罢还未及辞身,杜麻白娃二人先一步贴言让他有事先行他两个待日后不晚。稍言歉意,王二便望巷口去。韩氏目他出巷,禁不住与邻人道:“李少爷富人家就是好心肠,竟特地为我家小叔送来旧时兄弟。”

    邻人回:“你家二叔方归,有了这些旧相识,不愁没个相谈处。就是有事,一帮兄弟交往也是好处。”

    “婆婆此话是真。”杜麻子道,“我两个与李少爷也是巧处时撞遇。不是他说,还不知他与王二郎认的,更不得知二郎一朝死生蒙天恩归来。”

    白娃子开口接过:“我二人于是央李少爷领我们来。久远分离,我们只晓从前村中居处。”

    邻人点点头:“王家兄弟两个原来是城外居住,待韩嫂子嫁来,才在这葫芦巷里置家,倒也好些年景了……”邻人话尾叹声,似伤怀世事无常,今夕不料明朝事。

    杜白二人皆有触动,便要入室礼吊。韩氏随身之际,依旧狐疑。李够察她视线,便道:“嫂嫂如何这般瞧我?本少爷一心清澄见底,就是有些许心思,也只图一图你家的旧人,可不图你家新财。”

    几言有意无意说得韩氏一霎僵冷,邻妇巷婆个个精明,闻言,都把眼观向韩氏,要探问似的。

    李够颔首抽身,转步告辞。庆喜小厮跟主,待跟出巷,方道:“这王家也忒急了。昨日摆酒请僧念经,今日早五更便扛抬棺材出了城外化人场烧化。”

    李够迈着步:“许是这两日天气十分炎热,长时停不得,且那县中仵作不是尸首前验过,断都断下了,还不许人早时烧化?”

    庆喜:“也只在明面上罢。暗中谁知晓个清?少爷,”小厮左右觑脑,“您费恁一番功夫找寻那两人就为了王二跟前套一回话?您莫非也信文娘子所说,可方才那王二将人认出了,这做不出假罢?他若是假,但相识的人也不能全瞎了眼目。”

    李够:“王二郎假不假先不说,那杜麻白娃二人是真真切切的假。”

    “啊?”庆喜小厮闻言呆怔,反应好一时,才扒上入身茶楼的主子,小声,“少爷是说杜麻白娃有其人,却不是此张脸目。可王二与他二人年久未见,因听了些许他几人才知的旧事,故才将人认定,也合道理啊。毕竟那些年未见,面貌变化是免不得的。”

    “你贼心都使在了府宅?”李够上二楼,临窗落座。

    庆喜讪讪的,觑一眼主子:“小的哪有甚贼心。”

    李够也不说他。待茶水伙计退去,方道,“王二郎果真假冒,那他与真正的王二必定交情匪浅,甚至身形面貌亦有相似,仗着朋友情谊,知晓些许明细岂非轻易?一时瞒过邻舍街坊,却难隐亲近。”李够品一口茗,“杜二麻白娃子,我寻来的两人可与真人相差甚远。”

    “少爷说得有理。”庆喜作恍然大悟状,“莫说十载,便是二十年与少爷不曾逢面,小的也能一眼认出。”

    “哦?化成灰你也认得出?”

    “……”庆喜噎,随后讪笑,“那、那倒不好说。”

    李够眸观街景:“少爷可不希望你这般记得我。”

    庆喜呵呵,急说些旁的岔开:“若如此说来,文娘子所说便有九成是真,毕竟要论亲近,谁人比得过同榻夫妻?”

    李够忽地斜他,庆喜被视线斜得当即改了口:“谁人比得过旧时夫妻?”

    李够眸回街景,小厮正庆幸自家口舌麻利,冷不防,主子又抛一语:“要论主威,谁人比得过当家人。”

    这轻怨怨含怒带讽的一句,生生把小厮折杀得眼泪要出:“少爷,您别怨小的。小的也是没法子,老爷跟前盯着呢,那字条,小的就是吃了也来不及呀!”

    庆喜就悔死了!早知文娘子会出此事,老爷就是上手夺,他也要冒死亲睹究竟,就地下爬,也要报与眼前怪死他的少主子知晓。如今笔墨入了老爷眼,任人百计抠不出一字。

    李够瞅他一脸丧气:“摆出这脸给谁瞧?收回去。”

    “哦。”庆喜立时换一张脸目,抖擞声气,“文娘子一口咬定王二假才是杀人真凶,那王二假还殷勤勤每日送衣物饭食,这是拿准了有人替他顶罪,才以夫之名故意现人眼目,好显露一番旧时恩情,待戏做一做,他少不得要跑。天爷!”他抬首,“县公老爷这是断得哪门子的案!”

    ——“冤假错案也。”

    庆喜惊声回首,见一男装女子踏阶而至。他还未反应何人,他家少爷银袋砸来:“二楼本少爷包了,你下去与掌柜交代一声。再至杜麻白娃二人落脚的客栈,把赏银给了,随后你便回府,不必来此。”

    主子命令,庆喜只得速撤,他已认出来人:“郎捕您坐,小的先退下了。”

    郎莺颔首笑回:“喜官慢走。”

    李够见自家狗腿乐得只要成了别家的,不由气怒:“庆喜,你过来。”

    啊?庆喜乐中回首,待一瞅见主子眼色,立时慌走不迭。

    “你这小厮倒是可爱人。”郎莺对面落座。

    可爱?李够暗翻白眼,只觉她眼光有碍。

    郎莺呷一口茶水。

    “风尘仆仆,”李够看人问,“郎捕从何处方归?”

    “扬州,广陵城。”

    “拿贼?”

    李够随口问,正无聊等待人回,未想眼神一晃,恰目见对方因举手品茶而牵动的颈衣……郎莺觉察,稍敛目,一本正经开口:“追贼间隙,快活一场。”

    李够点点首,表示理解。

    郎莺好笑似瞧他:“这般无神采。美人另有人救,李少爷英雄无了施展之地,遂为此黯然?”

    虽知她说笑,李够仍忍不住哼一气:“那快死的□□才不是救天鹅,他是白日大梦想吃天鹅肉!少死的老东西!”

    “可天鹅答应了呀,”郎莺道,“此餐,便是他情她愿。”

    “你当她蠢?”

    李够平复些许气性,“凭你衙里未查事案真相,便先口里定罪的一贯作风,她不如此,那老□□一抬手,您的顶头官老爷便有不满意,便要喝令左右动刑!大夹棍好生夹上一夹,再打上二十大棍,打的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认,也要逼得认了。你县公大人的家宅内供着一位太老爷老王八呢!”

    “寥太爷色心不死。”郎莺缓摩杯壁,“欲让文娥做十房小妾,文娥佯应。太爷却放真凶强让混徒顶罪,想来是借其名将文娥彻底休离,至于人是真是假,倒不是重要的。”

    “图谋不成,行害反得银,”李够道,“老王八一手遮了天。”

    郎莺却意味深长:“若倒了一人,太爷再靠谁的手?”

    闻言,李够似恍然,看着对面品茶人:“忘了,郎捕家中有人。眼下那王二假可不能教他逃了身。”

    “我已让郎中跟视。便是我放,也有人不肯。提及此事,”郎莺看他,“我倒有一语转告。”

    “愿闻其详。”

    “当日卧虎寨那方屋牢之中,你可知有一人竟也存身其中。”

    李够方有所悟,即听郎莺疑叹:“假官人真娘子对面而不识。”

    他敷衍:“多年不曾相逢,一时不能识,谁知?”

    郎莺但笑不语。

    李够转问:“你可否助我见她一面?”

    “李少爷金银使不动,必是有人不让你见。”郎莺说时起身,“放心。文娥无碍。待她出来,你自闯王八宅去。”

    金银使不动?

    金银能使鬼推磨!!

    李少爷郁闷之际独回冤家旧地,止步当日遭绑的十字巷,他举首望月,须臾,抬步要走,他呆愣愣看甚月亮?他要见人!

    方行一步,便听身后脚声,回首,昏巷内现一提灯影身,人未近声先至:“烦问一声,”是个婆子,“油坊街如何行走?老身初来此,白日方行,天色但黑,便不知路向。”

    “干娘,”李够转过身,与其攀谈,“听你老人家声口,不是本城人氏?”

    “郎君好耳力。”婆子步履不健,缓缓而来,“老人家我是异乡人,只因着小儿娶了此地妇人,近日媳妇有身子,老身来看,留住了几日,今日特出来买了这些个好鸡蛋,让小儿媳妇补养身子用。”

    话落光映,李够得见婆子臂篮及其脸目。

    “干娘,你我还真是有缘。”

    “老身未料郎君还记得我这老人家。”

    李够垂一眼她篮:“如干娘这般爱护子女的慈母,我便是想忘,也忘不得。不知干娘这回……”他前后望视,笑对婆子,“又打的什么害人主意?”

    “郎君说笑了。”婆子道,“老身今日与你只是巧遇上,独老身一个,害不动人。真真是找不着回家路,我那儿子这会不知怎样寻我哩。”

    婆子话一落,可巧她来路上就传呼语,灯影渐现,一人扬问:“前方可是老娘?”

    “我儿,是娘。”婆子听认出,就与李够言别,“郎君,你看我老人家真是迷了路,我儿既来,便不烦劳郎君了。”说时,便提灯与儿会面。

    风摇灯影,李够若有所思目视母子会面之景,猝感身后有影,不安落实,他反应甚快,然身后之人只潜伏于他身后一般,不容他完全动作,即成重袭。

    奔赴的两两灯影闻响而止,婆子所料,从容取五钱银子赏“儿”。

    “儿”接银不安:“你们打的何人?不会打出人命吧?”

    婆子笃声:“不会。只一棍,让他吃些苦头罢了。”打发人去,婆子提灯而返,脚健而身快。

    “阿娘。”

    婆子至前,垂一眼倒地之人,抬目问儿:“如今处境,多事不如少事,你为何一定伤他?”

    “娘不知,儿恨他!既不得他的金银,便教他出一回血。”

    婆似叹,又问:“你银子到手?”

    “已到儿手。此地不宜久留。儿明日一早须得远离。”

    婆子待要再说,儿忽而惊疑,回首警惕:“阿娘,快走!”他一步跨越倒地之人,“恐有人追来。”

    ……

    李府门首,庆喜往来踅走,眼儿都要望穿。庆善迈步从门内出,到人身前:“你怎不进?少爷这两日回来只晚不早,再过一时,许就回了。”

    庆喜极望街色尽处:“我知。但不知怎么,我心里只上下不定。”

    庆善一听就骂:“你这狗厮不出好话!你心中不定,怎就不是做了贼事?”

    “我做甚贼事了?”庆喜急而生怒,指着人,“你有口但说出来。”

    “你叫我说我就说?你是主子不成?”庆善头一扭,“我偏生不说。”

    “你怕是说不出!”庆喜气得口水怼,伸手就把人采过,“我今日不掌你一回,料不得主子面前你要胡言什么来!!”

    庆善抵力躲闪,只不教人得逞。看大门的春安见眼前两个闹得紧,眼一转,使坏儿大呼——“少爷!您回来了!”

    那扭打一处的两个立时激灵,一瞬分身,待要笑面迎主,放眼望,府前一条街哪有半个影儿。庆喜首个反应,张口就骂春安,唾沫骂不上两句,便被庆善一把扯过,再要发作他时,却听庆善道:“你瞧那人,可是向这处来?”

    庆喜听言,把头首扭看,街影里,确有一个高大人向他们奔走,方看清来人面目,就听对方急声:“此可是李够李少爷府宅?”

    庆喜比他还急:“可是我家少爷使你来?”

    三小厮巴眼等话,对方也不含糊,脱口就轰响一语:“李少爷被人重伤,我已将他送至六塘街彭家医馆,你等速去。”

    彭家医馆内,迎来跌撞二人,一入身,紧抓馆内写方郎中问人下落,郎中看也不看,笔端一指,喜善两小厮便朝之飞跑,待抢进帘内,一眼惊见缠裹头纱幸有活气的主子。

    正被头痛闹烦的李够抬眼见了,怒骂:“狗东西,你两个跑哪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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