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还不清楚,但应该各项生理机能都会受影响。”顾思成如常答。

    梁吟没应声,手肘曲起,用肩上的毛巾擦着头发。

    她平静得不像问出这样冒犯的问题。

    “你饿么?”她起身,蹲在狭窄的过道取冒热气的热水壶,纸箱里找出纸杯,旁边水桶上的按压泵接水,混上热水、温度适宜后递给他。

    顾思成接过纸杯,“谢谢,不饿。”

    从上望梁吟的脸,显得她温柔柔顺似的。

    温水下肚,好像有什么东西活过来,顾思成按住侧额和眼睛,忍着肢体的痉挛抽动。好一阵后,发现梁吟淡淡地看着他。

    似乎是出于礼貌,梁吟问:“很疼么?”

    顾思成不知怎样回复,他无法描述这种“疼痛”,因为他只有精神上的疼痛,而肢体处在一种麻木状态。

    “怎样可以使你好受些?”

    也许梁吟并不是出于礼貌,过亮以致于刺目的白炽灯灯光下,她的眼睛显得很真诚。

    “谢谢,现在还没什么药物可以缓解。”顾思成牵动嘴角,朝她露出个笑来。

    梁吟定定地望了很久,她黑色的瞳孔中,顾思成看见自己的模样——略显苍白的面颊,湿漉漉的眼睛,比他以前消瘦萎钝得多。原来梁吟眼中,他是这样一幅可怜的被遗弃的模样。

    有股气力很快泄去,笑意不再,顾思成移开目光。

    沐浴露淡淡的茉莉花香挨近,梁吟温热的手按住他微凉的后颈和湿润的头发,往下按的同时仰起脸,印上了他唇瓣。

    这女人力气大得可怕,身上睡衣轻薄,顾思成无处下手推她。

    他很多年没同人接过吻,但与前人比较,梁吟的吻生涩、莽撞,异常地主动,夹杂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顾思成尝到甜和涩,舌头触到她舌头新鲜的伤痕时,心脏猛地一抽,乱麻般的思绪一瞬热哄哄地挤上脑袋,顾思成手颤抖着,更加无法推开梁吟。

    他轻和地引导梁吟放下燥动。

    一吻毕,顾思成道:“抱歉。”

    梁吟没有回话,转过身摊开被子,“你睡里侧。”

    顾思成顺从地爬到床里侧,解开毛毡衣系带,将衣服叠放在床侧紧挨的台面上,拉过被子盖住腰腹,犹豫问:“还有被子么?”

    他不抱任何期待,这里不像是有的样子。

    梁吟去靠近阳台的箱子翻找,找出一床薄薄的夏凉被,抱过来放在外侧。雷声阵阵,闪电不时划破天际,虽没开窗,但房间依然透着化散不去的寒气。

    梁吟铺开夏凉被,自己盖上,继续擦头发。

    顾思成与她并肩坐在床头,这里凳子只有一个,枕头只有一只,不同厚度的被子也只有一床,顾思成将原本在床中间的枕头移到外侧,将自己盖着的略厚的被子拉到床沿,覆过梁吟身上的夏凉被。

    梁吟扭回头,他垂着眼又说一声“抱歉”。

    梁吟目光落到他带水汽的头发上:“我只有一条擦头发的毛巾。”

    她能有一双多余的拖鞋、一条多余的浴巾、一个多余的洗漱杯,顾思成已经受宠若惊。

    “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梁吟目光落于他光裸的胸腹,顾思成忽然庆幸自己平时有锻炼的习惯,即使查出疾病也没懈怠,他身材还算可以,这让他虽然窘迫但还没这么窘迫。又想到疾病已经让自己消瘦了一些,他目光沉寂下去,也许不久后他就会像重病监护室里皮包骨头的危重症病人一样。

    顾思成不排斥梁吟打量他,从欣赏的角度来说,这具壳子现在难得有人愿意看。

    梁吟离开温暖的被窝,又到箱子旁边翻找,递给他一件白色的软糯毛衣。顾思成抱着衣服取暖,衣服如床榻、如这间屋子一样,带有梁吟的气息,它并不如青草地上白羊绒这般可爱,而是像松树枝头露雪般高而冷。

    大雨瓢泼,雷声霹雳,透过阳台窗户可望见乌云笼罩的城市,像末日,星星点点闪着几点红光。室内白灯明亮,二人安静地坐着晾头发,不再交谈。

    顾思成心里莫名平静,几小时前跨过桥栏的勇气不再,而像有新生般,渐渐重新呼吸,大脑麻钝地开始思考后事。

    真那么死掉的话,等尸体被冲上岸,父亲恐怕不会有什么神情,只嫌他这种死法丢了祖宗的脸面。而活着,病情无法估量,病来如山倒,他提得起心神去做什么事呢?原来都是报应,过往几年他没有一天休假,日日奔劳在工作中,他从学生时代起就一天睡四个小时,白日能精力充沛去做其它事,那时以为天赋异禀,现在才知早亡是代价。

    他想起自己名下有一些资产,等见到律师立遗嘱,可以都给旁边这位救命恩人。

    顾思成渐渐有了困意。当目标分外明晰时,如何也不觉累,而那目标忽然灭去,一同带走的是顾思成的心气。以前习惯住最高星级最贵酒店的他,现在觉得跟陌生人分半张小床也还行。

    梁吟坐得笔直,顾思成想等她一起睡。床柜上的闹钟显示已经凌晨两点,顾思成忍不住问:“要休息了么?”

    梁吟回过脸,眼皮耷拉,眼眸混沌,看来亦困得不行,不知为何还强撑着不睡。灯的开关在外侧,顾思成道:“关灯,睡吧。”

    梁吟依然定定望着他,神情恍惚,没听见似的。

    顾思成温声问:“怎么了?”

    梁吟声音很轻,梦中呓语般:“如果我晚了一步,没抓住你呢……”

    顾思成顿了顿,揭开被子,从床脚下床去关灯,灯熄灭的刹那,眼前黑幕与大脑眩晕重合,他扶着墙缓了几秒,摸黑回到床上,黑暗中,梁吟依然坐着,头朝向自己,闪电不时照明她的面容,燃亮她的眼睛,顾思成想起不久前的吻。

    “……抱歉。”

    梁吟吻技很生涩,磕磕绊绊,他应该避开,而不是回应和引导。

    “您是很好的人,我很感激您救了我,若您没有抓住我的手,我该自己承担后果,这不关您的事。”

    梁吟轻轻笑了下,“好人卡。”

    “什么?”

    “中学生拒绝别人的告白,常给人发好人卡。”

    顾思成想起久远的学生时代,他因为成绩不错、长相端正,高一那年常收到女孩子的告白。

    【同学,你是很好的人。】他总对女孩子说这句话。

    或在教学楼旁小花园,暖融融的阳光下,风带来果树香,或在宿舍楼下小凉亭,隔着灌木丛远离来往嬉闹的同学,一盏明黄路灯下绕着飞虫,顾思成觉得当面说清楚才尊重对方,由是收到情书或告白,总会先认真地认识这位同学,而后约她告诉她,“你是很好的人”,同学戏言,别人告白一句话,而他会回一篇文采斐然的夸奖小作文,很多人不是冲着恋爱来,是为了听他夸奖来。

    高一下学期期末,他有了女朋友,恋爱关系维系的十个月中,他没再收到过告白。这是他迄今为止谈过的唯一一场恋爱,至今十年不敢回望。

    “学生该以学业为重,不应该早恋——老师、家长这样教导。”顾思成唇角浮起笑,眸子透着疏离。

    梁吟也陷入回忆,闻言抬脸,安静地凝望顾思成。

    暗夜里气氛凝滞,闹钟显示02:55。

    顾思成取下腕间手表,递到梁吟手中:“得麻烦您带几件衣物回来。”

    梁吟摩挲温热的金属表带,“嗯”了一声。

    第二天,顾思成醒来已不见梁吟身影,闹钟显示07:14,闹钟前贴着一张便利贴,上写:【一号箱有面包、牛奶,三号箱有方便面、零食,纸杯在四号箱,冰箱在阳台,午饭你自己找东西吃,我19点前回来。】

    字迹工整,像字帖般一丝不苟。

    顾思成莫名联想到妻子出门前叮嘱无法自理的残障丈夫。

    顾思成起身望阳台,大雨仍未停,回屋时见鞋柜上有一个方正小盒子,里面许多杂物,钥匙、针线、吊扣,他的手表在最上方,碎布料下压着一台老年机。柜台上还摆着梁吟昨夜进水的智能手机、取出的电话卡,顾思成将电话卡安置进老年机,按下了开机键。

    “智能牌老年机!老年机中的战斗机!”

    手机屏幕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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