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入住小院的第一晚,天上忽而飘起了冷雨,雨势不大,但雨丝却分外冰凉,一夜之间,东京冷得像是提前入了冬。

    顾千帆倒没觉得有什么,仍是自顾自地盘在书房练字,还是掌厨的老伯及时提醒他:“顾大人,湘云姑娘体弱,她的屋子要不要多加一床衾被?”

    他这才反应过来:“行,我这就给她送去。”

    “大人,您也早些歇息吧。”老伯受过他恩惠,又照料他多年,两人的感情亦是亲厚,“您如今已经功名在身,熬坏了眼睛就不值当啦。”

    顾千帆没拿娘亲诰命的事反驳回去,只笑道:“我知道了,你也快歇着去罢。”

    他料想史湘云已经睡下,放轻了脚步走到她门前,却发现屋中的灯还是亮着的。

    “你还没睡?”他隔着门问道,“我来给你多加一条锦被,可以进来吗?”

    屋里先是丁零当啷响了一阵,随后才传出史湘云强装镇定的声音:“可、可以,大人请进。”

    顾千帆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她身后藏起来的铁器。

    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将锦被放到床上,却又瞥见了枕头边遮了一半的捕鼠夹。

    史湘云显然也发现了自己隐藏得不是很好,一双手紧张地绞作一团,背在身后,生怕顾千帆会发现什么不对劲。

    “这个屋子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平时我不会随意进来,你可以放心。”沉默片刻后,顾千帆终于开口道,“下次不要把捕鼠夹放在枕边,也不要私自挪用府上的铁器,很容易弄伤你自己的手。”

    他还是发现了!

    史湘云自觉大难临头,连忙大声道:“我、我知道我做错了,您是个好人,又对我有恩,我居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提防您,我以后绝对不敢了——还求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别把我送回船上去!”

    闻言,顾千帆却差点笑了出来:“好人?你才见我几面,就觉得我是好人?”

    “啊?”

    只听他正色道:“你做错了什么呢?你怕我,所以提防我,不是很应该的吗?你做得很好,女子的心眼就应该多一些,这样才不会轻易被别人骗了。”

    他说着,想到了当年爹娘和离一事。萧相因为歌伎,被迫与淑娘和离,而那位歌伎却因“向官员自荐枕席”而被处死。

    到底是她真的自荐枕席,还是萧相垂涎美色强迫于她,仿佛都不再重要;萧相离家的那阵子,顾千帆恨上了歌伎之流,恨得咬牙切齿,这份恨意却在得知歌伎死讯的当日转为了迷茫。

    他想,那歌伎也是人,也有脑子,她难道会想不到自荐枕席的下场?

    当年那场荒唐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只是谁都不会点破而已。

    自那以后,他就明白了,这世间不公,女子本就势弱,为自己多打算一点,也是合情合理的。

    “话就说到这里,我走了,你也早些歇息。”他收回思绪,向湘云微一颔首,大步走出了她的房间。

    -

    经过两天一夜的审理,暗牢里的犯人终于被撬开了嘴,供出圣人谶言幕后的秘辛,居然跟一幅夜宴图有关。

    那幅图如今流落钱塘,兹事体大,顾千帆正准备亲自走一趟,将那图带回来,还没等动身,萧相那边却派人传来消息,说此案可以结了,叫他不要再管那劳什子夜宴图。

    顾千帆再怎么大胆,也不敢直接让传信的小厮知道太多机密,不得已,只好亲自敲开了萧相府的大门。

    萧相早就料到他会来找,坐在八仙桌旁,望着他笑道:“快坐下,茶都给你晾好了。”

    “我有话要单独问你。”

    萧钦言从善如流地挥走下人:“说罢。”

    “别装了,萧相,那夜宴图一案是怎么回事?”确认周围无人,顾千帆压抑着怒气开口,“那犯人是我亲自灭的口,你是如何得知谶言与夜宴图有关的?你的手何时伸到了皇城司里?文官私自勾结皇城司,你知不知道这是要砍头的大罪!”

    “所以你是在关心我?”萧钦言气定神闲地调侃道,“千帆,你太急躁了,喝口茶缓缓,听我慢慢跟你解释。”

    顾千帆拒绝相信狐狸老爹的只字片语,他气哼哼地端起茶盏,心想你就编吧,我看你怎么编。

    “我在你们皇城司从没有安插过人手。如果你硬要想到雷敬,那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一点,你我明明都知道他干不长了,我费劲收买他做什么?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你吗?”

    顾千帆:“······您倒是挺会盘算的。”

    “至于夜宴图的事,那是官家告诉我的。”萧钦言继续说道,“那幅图不在钱塘,真迹已经被官家销毁,有关圣人的流言就此平息,最好不过。

    官家不希望多生事端,圣旨大约明日就会传到皇城司,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急着走了,所以才会找人提前把你拦住。”

    哦,他怎么忘了,这只老狐狸乃是后党一派,又深得官家信任,有关圣人的事宜,他的消息当然最灵敏不过。

    想明白其中关窍,顾千帆又喝了一口茶水,心定下来道:“多谢萧相公费心了。不过,您传信的时机却有些晚,顾某已经包好了去钱塘的船。此案一结,皇城司也无事,我在想,与其退船,不如索性去钱塘游——”

    他本身倒不是好赏玩景色的性子,但湘云看起来是个活泼好动的,他想,钱塘美景醉人,或许也能对治愈她的心情有好处。

    先前是去查案,他必然不可能带着湘云,但若是单纯游览山水,顺便将她带上,任谁也不能说他玩忽职守。

    谁料一直沉稳带笑的萧钦言听见钱塘二字后,却是如临大敌,甚至失态地叫出声来:“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顾千帆疑惑地望了过去。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千帆最不信什么鬼神玄幻之说,萧钦言是知道的。此刻他心中恐慌到了极点,生怕长子重又走入那话本的悲剧命运中去,“但是千帆,你就听我这一回罢,不要去钱塘,这辈子都不要去那个地方······我怎么说也是你爹,我不会害你!”

    自从上次见面,萧相的表现就一直很反常。顾千帆有些怀疑地盯着他,见他神色焦急,不像作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那好吧,我不去就是了。”

    -

    钱塘是去不成了,顾千帆又怕史湘云在自家的小院儿里闷坏了,于是这日去库房找了些木板、麻绳,预备在小院的角落为她架一座秋千。

    “湘云姑娘都多大了,她会喜欢玩这个吗?”小厮在一旁提出质疑。

    顾千帆扬眉道:“哪有人不喜欢秋千的?再说了,要是万一她真不喜欢,那我就自己来玩,总之这木工不会白做。”

    小厮忍着笑,“别是您自己本身就想玩吧。”

    顾千帆瞪了他一眼,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史湘云站在不远的墙壁拐角处,将此番对话听了个明白。经过数日相处,她已经渐渐熟悉了这位皇城司顾大人的习性,对他玩秋千这个爱好丝毫也没有感到意外。

    她将身子藏在墙后,偷偷地探出一双眼睛,预备检查一番他的秋千做工如何,却只看到了他长身玉立的背影。她不甘心地多探出了一点身子,还是没看到,又多探出去一点——

    “想看就离近点看,何必躲躲藏藏?”一片安静中,顾千帆忽然开口,头也不回地问。

    史湘云被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前,“大人何时发现我的?”

    “一开始的时候。”

    小厮在他身边帮腔道:“咱们大人耳聪目明,十步之内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出,还会听不到你的脚步声、呼吸声?”

    “大人真是英明神武!”她飞速辩解道:“我、我看到大人这么认真,我怕打扰大人,不是故意要鬼鬼祟祟的。”

    “怎么吓成这样,我有那么可怕么?”顾千帆下意识道,随即想起了什么,自嘲一笑,“我怎么忘了,你也听过活阎罗的名号,怎么会不怕我。”

    不知怎么的,看见他的笑容,史湘云特别想反驳。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逞着忽然冒出的一腔勇敢叫道:“我没有怕你!”

    “嗯?”

    “我一开始是很害怕,因为一睁眼就被送到了这里,大人的外号还那么不好听,谁都会害怕的。但后来您对我那么好,就算我是被送来抹黑您的,您还是给我烤肉吃,还帮我请大夫······大人是个好人,我不会害怕好人的。”

    顾千帆手指抓着秋千上的绳子,抿了抿唇,“我说的那些话,都只是一面之辞,你还真就全信了?众人可都说我是活阎罗,活阎罗说出来的话,能信吗?”

    “大人要是真意图不轨,对付我这一介小小船伎,又何必费心编出这么些圈套?”史湘云说,“再者,就算您骗了我又如何呢,反正我已经把那么多鹿肉吃下了肚,横竖我也不亏。”

    这下,顾千帆就是再抿唇也止不住笑意了。他的唇齿生得很好,一笑起来,周身阴郁诡谲的气势瞬间消散,仿佛他仍是那个十八岁高中进士的文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暖阳浸透,春风得意,笔墨生花,皇城司的血雨腥风从未沾染上身过半分。

    史湘云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发现他这样与宝玉有些神似。只不过二哥哥的笑容要更年轻、更放松些,而眼前人的笑容只是在日久的苦大仇深中,偶尔绽放出的昙花一现。

    果然,顾千帆很快就收敛了笑意,颇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道:“先看看秋千吧。这个式样,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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