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她身体不舒服,回教学楼去了卫生间。卫生间没人,她正要冲水,却听见了几个熟悉的声音。

    声音直直冲进她的耳朵:“今天我看见阮净慈又是和一班的宁辰一起来的!她还穿着宁辰的外套!!两个人超暧昧!”

    旁边的人吃惊:“真的吗?!”

    接着卫生间的议论便热闹不休起来。

    “昨天宁辰还在咱们班门口等她呢!”

    “他们两个是不是在一起了?”

    直白而尖酸的评论像箭从四面八方而来,扎在她的心上:

    “那可是宁辰啊,真想不通,怎么会看上她啊?”

    “她真的又土又穷,而且性格也很孤僻,和宁辰真的很不配好吗?”

    “她在宁辰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天天和宁辰一起上学,在宁辰面前笑的花枝招展的——”

    饱含着嫉妒的揣测缺乏一丝丝对同学的善意,而走向对情敌的全面的攻击。仿佛这样,才能减少嫉妒带来的痛苦。

    “她主动追的宁辰——?!”

    “不然呢,宁辰追她吗?怎么可能!”

    “宁辰是什么眼光啊。”

    嬉笑声渐渐远去了。

    阮净慈在门后低着头,脸色潮红。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扒光了丢在人群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她脚步迅疾地回了教室,越走越快,仿佛要摆脱什么驱之不散的在身后的阴影。她坐回书桌前,快速抽出英语卷子,将目光聚焦到面前的阅读理解上。可不知哪里来的水,将卷子上的单词大片大片的洇开了,模模糊糊,看不清眼前。

    整整一个下午,除了上课,她死死盯着眼前的桌面,不敢抬头。

    一放学,她抓起书包就跑了。她煮好面端给母亲,沉默的洗完碗,回到卧室关紧了门。

    她开始写数学作业。

    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心绪不平的时候,就去做事,不管是做家务或是做题,转移注意力,不要放纵自己浪费时间在无用的哭泣上,慢慢地就好了。

    可眼泪却滴滴答答的落下,将作业本打湿了。

    她捂住嘴,无声地流泪。

    听到她们的话,她有种做了亏心事被戳穿的羞耻。

    附中奉行自由发展,挥洒青春的理念,没有校服,这样从日常的穿着上,就能让她的贫穷一览无余。她的衣服都是从批发市场和地摊夜市买的便宜货,一个季度只有三四件换洗,鞋子穿坏了,才能买一双新的。而宁辰家境殷实,日常穿着都是商场里体面精致却昂贵到令她连试穿都不敢的衣物。

    她站在宁辰身边,的确煞风景。

    自她读书之日起,她一直稳定的是班上最穷的学生之一。即使母亲再婚,也没有什么改变。

    继父说托他的福,让她们住上了这么好的院子,过上了好日子。可除了管吃饭,他几乎一毛不拔。他不曾为她买过一件衣服。母亲仍然打着辛苦的零工,收入微薄,还要承担全部的家务。

    母亲刚结婚的时候,她也曾对继父抱有期待。

    她不知轻重地以为大人们说的“以后就是一家人,”是真的可以成为一家人。可是当她有一次和同学去书城,不好意思地和继父开口要了二十元,却因为买了喜欢的外国童话而不是教辅,被继父罚站加辱骂了近一个小时,以及过年的时候被继父的侄子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她是白吃白住的人之后,她明白了他所谓的养着自己,对待标准不过是养一个会说话的,不能随意屠宰的动物。而不是养一个孩子,一个人。

    按照这个标准,她也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她战战兢兢地活着,充满恐惧地处处看人眼色过活。在任何场景下都要表现得懂事,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学习上,她才有存在的价值。她只想蜷缩起来保护自己,降低自己在这个校园里,这个世界的存在感,她害怕被别人评价,她害怕他们注意她。

    因为围绕她的评价,无外乎负面的或者同情,这让她的自尊心又一次被撕碎。

    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没穿衣服,被众人大庭广众的围观。

    而她偏不自量力地去招惹宁辰。

    这样的流言和议论,会传到她耳中,自然也会传到宁辰那里,更是迟早会传到老师耳边,如果老师觉得他们早恋,请了家长,卓悦和宁复会怎么看待母亲,会怎么样说母亲,赵永刚又会对母亲做什么。

    她会给妈妈带来什么样的风暴。

    她又回头看了看关上的赵永刚和母亲的卧室门。

    那扇门黑黢黢的,像是怪兽的嘴,吞噬了母亲瘦弱的身躯。

    母亲要过这样的日子,也都是因为她,可她却背叛了自己与相依为命的母亲之间相互为对方拼命的无声的默契和誓言。

    她明明知道后果她无法承受,是给她们摇摇欲坠的生活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却又一边却无法割舍与宁辰的朝夕。

    她沉溺于他对她的温柔里,沉溺在自己旖旎的绮念里,生出了不该生出的心思。

    她错了。

    她看看掌心的伤口,然后用另一只手,对着伤口用力地按了上去。

    那天早上之后,宁辰很久都没有碰见她。

    晚上放学,他几次放学去班门口找人,她同学说她已经走了,可沿着回家的路追上去,一路也追不到。

    他觉得十分异常。

    他们每天一起上学,只有这个笨蛋才会一直以为是偶遇。

    可最近他在玄关附近磨蹭很久,也听不到对面的门响了。

    大课间,迎面遇上她和同学。

    他远远地就望见她,脚下不由加快,大步走近想要问清楚:“净——”

    她与他目光相对,却飞快弹开,转头和同学说了什么,便匆匆转身,像是逃跑一样跑了。

    宁辰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僵直地站在原地。

    下楼的时候,他恰好看见了阮净慈的妈妈周英,他微微躬身,有教养地主动打招呼:“阿姨好。”

    周英笑着回道:“你好。”

    宁辰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随意地问道:“阿姨,最近都没见净慈同学。她走的真早啊。”

    她母亲没有任何怀疑,如实回道:“是啊,她最近天还漆黑的时候就走了,说是提前去背会儿书。晚上也回来的迟,说在学校写完作业,可以少带一些书。快考试了,你们的压力都不小吧。”

    他心里的答案一点点清晰起来。

    明明最早就走了,她妈妈却说她回来的很晚。躲到哪里去了呢。

    他心里如同连续的阴天那样憋闷,但神色却毫无起伏,回应道:“她一直特别刻苦。”

    快到校门口,有人从后面突然拍了一下他。

    宁辰受惊,惊诧地顺着被拍的方向转过头去,邹远哲狐疑地看着他:“想什么呢?叫你半天了。”

    他随即坏笑着问道:“诶,和你天天出双入对的阮净慈呢?最近怎么没见她?吵架了?”

    宁辰皱起眉头:“别瞎说。我们只是邻居。”

    邹远哲依然嬉皮笑脸:“哦?孤身勇闯虎穴去救你的,”他拖长了尾音,“邻居?”

    他接着道:“班里女生的传言都飞上天了,说你和文科班学霸早恋,还有人跑来问我,你们是不是在一起。”

    有这种传言么?难道她是因为传言所以躲着他?

    他眼神暗了暗,将注意力拉回,反问邹远哲:“你怎么回复的?”

    邹远哲理所当然:“我还能怎么说,我当然站你这边啊。我说你们是邻居,住在对门,所以一起顺路来学校,再正常不过,就此打发了她们。不过你得和我坦白,你们什么情况?”

    他紧盯着宁辰:“我可从没见过你对哪个女生这么好。”

    “你是不是喜欢她?!”

    宁辰脚步顿了顿,他扔下两个字:“无聊。”随即大步走了。

    邹远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快放学的时候,突然下了大雨。

    同学或给父母打电话,或自己买伞回家。宁辰在校门口买了一把伞,想到了什么,又慢慢折回学校。

    他站在她们班门口。

    班里已经没人了,而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势发呆。

    她单薄的身影似乎要被暮霭沉沉吞没。

    他径直走到她身边,阮净慈感应到来人,侧过身来。见是他,她眼底慌张,四处闪躲。

    她根本不会撒谎。

    她真的在躲他。

    宁辰径直走到她身边,声音清冷,却有淡淡压抑:“很久都不见你了。周阿姨说,你早上很早就来学校背书了。放学也不见人。”

    他顿了顿,说道:“你从没和我提过。”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编织谎言:“早上记忆力好,想背会儿书。晚上我去补课了,我还没来及和你说。”

    他一眼看破:“补什么课,周阿姨也不知道吗?在学校碰见那么多次,也来不及告诉我吗?”

    她浑身僵硬,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圆。

    他压着声音问道:“净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从那一天以后,你就这样的吧。”

    他真的很聪明。

    可那些不堪,她无法对他说出口。

    阮净慈紧紧的捏着自己的衣袖,沉默不语。她看着对面的人,用尽力气,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宁辰,以后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

    宁辰的心登时如窗外的天气一样,凉透了。

    他冷冷地开口:“理由?”

    阮净慈又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在这死寂的沉默中,他忽然想到那一天。

    那是竞赛二试结束之后。

    他的成绩出奇的差,因此被老师叫去了谈话,又重复了一遍学校和领导对他寄予厚望的话。

    回家的路上,他心情有点沉重,安静的走路。

    阮净慈看出来了,问道:“怎么这么难过。”

    宁辰勉强的笑笑:“没事,竞赛有点累而已。”

    明明一个字都没有提,她却好像会读他的心,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已经做的很出色了。不要苛责自己,给我们这样的学渣留点活着的信心好吗。”

    他脚步骤停。

    火烧云在不远的天边放肆地染红了整片云海。

    晚风温柔地吹拂过她的发梢。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这样自然地向她诉说:“我睡不着。老师们总说,我要冲击金牌,要为学校争光。我的父母也期待着我。我问我自己,我真的可以做到他们所期待的样子吗?如果我不能做到,他们会对我很失望吧。”

    说完这些,他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压力都释放出来了。

    他从不认为诉说有益于问题的解决,尤其是表达自己的恐惧和脆弱。

    但她是例外。

    他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心扉向她敞开。

    可她没有。他甚至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想法。他们一起回家的时候,她虽然说了很多话,可从无关于她心底的想法。

    她从未向他透露半分。她不信任他。

    他之于她,从来就没有比点头之交,泛泛而谈的同学有更多的意义。

    所以,她可以和他道过许多次“早”之后,仍然转身独自离开;她可以在前一天和他笑着聊天之后,第二天仍把他当作陌生人;所以她可以和他走的那么近之后,随时抽身而去。

    在这段关系里,她的心始终是冷的,她从未真正在意过他。

    宁辰眼里各种情绪翻涌成一场汇聚的风暴,极力克制自己汹涌的心绪,可声音越来越冷:“我曾以为我们是——。”

    “好朋友。”

    他苦笑道:“可似乎,都是我自作多情。”

    说完,他冲了出去。

    待不下去了,心里的委屈和愤怒蛰得他的眼睛都红了。

    冲到在雨中走了几步,看着依旧磅礴的雨和伞面上倾倒而下的水柱,他站住了。

    她今天没躲,一定是因为没带伞。

    她应该没有零花钱,一起去逛文具店的时候,看到很好看的笔,她即使十分喜欢,却总是放下,她不会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买把伞回家,更不会有人来接她,所以肯定会淋雨回去。

    没有让女生淋雨的道理。

    他折了回去。

    她还是他走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宁辰将伞扔在离门最近的桌子上。

    “不用还了。”

    没等她反应,他转身而去。

    阮净慈呆呆的看着桌上的那把伞,感觉好像自己是是个被呛了水的人,从鼻孔涌入的水直接呛到喉咙,酸痛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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