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间,场子渐渐热了起来。

    封重安年轻时就不胜酒力,也是在工部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才把酒量练上去了些。他面上看不见酒色,但细瞧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就能知道,人明显是已经醉了。

    今日封家的世家贵族不少,其中官最大的 ,还要数副相易隋了。

    前日选了给易府下帖,也只是顾念着平日同朝为官的面子,要抛开这些不说,封重安同易隋的关系还不如和骠骑营将军郭威亲厚呢。

    不过说来也奇怪,今夜前来赴宴的皆是往日遇到了只能打照面的人,外人看来与尚书府亲厚的定远王府几郭府全是只送了贺礼来,鬼影子都没瞧见一个。

    七分酒劲上头,这心里想说的话也变成了十分。

    封重安素来在朝中如履薄冰独身惯了,本想让封颂柏走自己的老路,先到青州或扬州历练一番,等时机成熟了,再调回工部任个左侍郎之职。

    等到他上位,自己这做父亲的也该告老还乡了,捏在手里十几年的东西交给他,封重安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封颂柏是个儒将的命格,圣上赐了庶吉士一职,虽说眼下清闲了些,但是只要日后进了翰林院,这前途是无可限量啊。

    想到这,封尚书再一次开怀大笑起来,他斟满了酒杯,朝着易相敬了一杯:“易兄在翰林院的时间可比我长,同僚一场,你也别藏着掖着,日后犬子在你手下,你可得关照一二啊!”

    他这只老狐狸难得求人办事,易相国捋了捋长须,快意接过了酒杯:“令郎才高八斗,就单那日殿试之上一篇治水之策,就让老夫自叹不如,封尚书此言多虑了。”

    易隋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倒是重安你,我可听说了,工部最近新研制了批武器,就连圣上都还未见过,若是有什么好路子可别忘了为兄呐!”

    大燕自立朝以来就讲究以武安天下,也是到了顺帝这儿,国库里拿去遣兵安马的银子才少了些,可这并不意味着武将皆能安心告老了。

    夙兴夜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眼下京中看似一片太平,可身在局中的封重安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周遭的蛮夷小国是一直对大燕虎视眈眈呢。

    这批武器工部上下研制了五年之久,半年前被拿去威海用了一番,他才敢拍着胸脯道一句大事已成,圣上都还没知晓的消息,这易老儿时从哪捡来的。

    他易家向来不掺和战事,只做个谏议的纯臣,怎的今日想起来掺和一脚,莫不是朝中真有异动,这大燕要重新洗牌了。

    若真是如此,他倒更要把手中的发码捏紧了。

    封重安干笑了几声,唤了仆从提了酒壶来,怕是想把事就这样盖过去。

    “柏儿,易相国学贯古今,乃天下文人之典范,你还不敬相国一杯?”

    还不等封颂柏反应,封重安已接了一旁仆从端过来的酒塞进了人手里,如今话题被他断然堵上,怕是只有让封颂柏代自己敬

    上一杯,才能暂且熄了易隋被排挤在外的怒火。

    纵然果断如封颂柏,现下也犹豫了,他看着父亲压在自己手中那杯酒,直觉告诉他,不能再喝了。

    今夜的封府如同雾里看花,让封颂柏觉得漏掉了什么致命的信息,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出错,他盯着映在酒影中的自己,脑海中断断续续浮现出女孩的脸,她笑着唤自己兄长,献上了一盒花茶,他警惕她,但还是中邪一般在他的笑盈盈中打开了那盒茶。

    好香……就像是祖父院里冬日里的梅花,清新雅致,只消一下,所有的烦心事都没了。

    “柏儿?柏儿?”封重安盯着傻站着的儿子,唤了几声,“怎么自己把酒喝了,该先敬易相才是!”

    封颂柏忽地回过神来,唇边是甜腻的酒香,自己是何时把酒喝下去的!

    他攥紧了腰封上的羊脂白玉,冰凉的触感像雪一般,还没传到手心就化了。

    中计了!封重安咬紧了嘴里最深处的软肉,痛觉支撑着他还算端正地行了一礼。

    “父亲,儿子醉了,不扫二位雅兴先行退下了。”

    他越说越快,最后还不等封重安发话,人已朝着门外大步流星走了。

    眼前熟悉的封府被捏成一团,就连周遭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虚幻,封颂柏强压住脑海中那个温柔的声音。

    原来是仇家,上门报仇了。

    *

    于女儿家来说,宴席上能聊的话题,左不过夫家与娘家两个。封颂宁挂心着元惜茹之事,对几个特意来同她攀谈的夫人也只能是草草聊上几句,那两位一个是礼部右侍郎家的夫人,一位是骠骑营副营长去岁新纳的侧室,都是京城染缸中的人精了,

    见封颂宁心不在焉,索性借口到元氏那桌交际去了。

    封府如今势头正盛,嫡母想为兄长寻一门当户对的妻子,京中这些有年轻姑娘在府中的人家也在观望着。

    封颂宁支手听着不远处几家夫人的谈话,明里暗里也算是把城中的关系缕清了,正打算让一旁的李敏萱帮自己介绍介绍,那厢吃着酒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封颂宁急忙起身抬头望去,只听父亲和易相国正一同朗声笑着,而适才还在席面上敬酒的封颂柏竟是凭空消失了。

    喧闹中封颂宁听见了封重安笑骂一句“就这点酒量。”担忧着的事像是串成了一条线,她难得慌张,抬手朝来了站在一旁的望月,让她赶紧去盯着封颂柏。

    话交代下去,封颂宁的混乱的思绪安定下来了些,今夜的计划本没有如此大胆,但从元惜茹决定将肉苁蓉一同偷走的那一刻起,事态就注定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高朋满座,腾蛟起凤,马上这样的场景就要变成一滩污泥了。

    封府上下拴着两根绳,一根在她这儿,一根在封颂柏手里。

    封颂柏的绳头对着前途似锦,自己的这根则是朝着风云诡谲。封府就这样安然无事地被架起在中间,只要绳子不断,封府上下就能安然无恙。

    封重安虚伪,元文祉狠辣,他们没想过自己能活着爬到京都,更不会知道是明家用血肉把自己托举到今天。

    她今日把自己的那根绳索斩断,交到父亲母亲最爱的两个人手里,封府明日会是什么样的,就看兄长和表妹如何选择了。

    *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前去盯梢的望月回来了,她红着脸疾步行至封颂宁身边,小声说了几句。

    待她说完,封颂宁即刻把茶碗反扣在一边,拾了一旁的酒杯起身往元文祉的席面处走去。

    那桌席上坐着的妇人皆是夫家身上有些官职的,可就算哪家从前再跋扈,也压不过定安王妃的名号。众人见封颂宁主动敬酒,紧忙笑着拉了她坐过来。

    “这吃酒也吃累了,诸位夫人若不嫌弃,宁儿带诸位到后院的芳华院走走?”

    她笑着问道,一身着浅松绿的夫人听了,连忙搭腔,让封颂宁好好带他们逛逛。

    一行人就这么又说有笑准备往芳华院去,端坐在主位的元文祉一时摸不准封颂宁想干些什么,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走,任封颂宁搀着一同往后院去了。

    “要我说啊,这花就是得月色下瞧才美,多亏了宁儿想的周到。”

    挽着封颂宁手的夫人热切地说着,封颂宁展颜一笑,掐着这话头和那妇人讲起尚书府中的花来。

    元文祉被封颂宁此举扰得发懵,此处乃封府后院芳华园,园子旁有一湖景,白日里说赏花不为过,可这天都黑了到此处品景,未免有些牵强了。

    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把人劝回去,院子西侧的柴房里不合时宜地穿出些声音,把她要说出口的话扼在了嘴里。

    那声音像是猫崽子的叫声又不大像,细细柔柔夹杂着啜泣声,仔细听来倒是和女子的声音有些相似。

    元氏拧了眉,心下燃起股不好的感觉,慌乱去瞧一旁封颂宁的神色,可封颂宁听了那声音后也是皱了眉头,轻咬着嘴唇似是在担心。

    “昨夜还在找那蠢猫去哪了,看来是躲到后院了。”

    还不等有人开口解释,望月已先声夺人笑着打趣道了,前几日封重安怕封颂宁整日闷在房中无聊得紧,便寻了只通体雪白的猫崽子养在府中给她日常逗乐,这事府里的人是知道的。

    听望月这么一解释,元文祉反倒更是怀疑了,这野丫头主意多,别是藏了什么东西在府里。

    “东荣,你去看看,别让猫扫了各位夫人雅兴。”

    候在一旁的东荣的了令,快步往那柴房处去。

    芳华园已许久没有人踏足了,柴房里估摸着也是堆些下人们用来修建残枝落叶的工具,东荣没想太多,用力把破败的木门扯开了个彻底。

    扬起的尘土伴着股异香味呛得人咳嗽起来,“啊!”一阵尖叫声,东荣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顾不上抬手掩住口鼻,一个箭步往房里钻了进去。

    积满了灰的泥地被人用破布擦了擦,月光照射下能看出摩擦的痕迹。

    一向以娴淑示人的元惜茹衣不蔽体斜躺在那破布上,入府时穿的那件淡紫色百花纱裙塌在腰间,周身的玉骨只被一嫣红色肚兜盖着。

    被人撞破,她尖叫惊惧着躲到了封颂柏背后,被她环抱着的人双眼充血,束好的玉冠也掉落在地,松枝暗纹锦袍蹭上了灰尘,怎么看都并不像是昨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封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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