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海市的冬夜很冷,夜风很大,刮过颓败寂静的赵家小庄,带起一连串呼啸声,像临死前不甘的呜咽,不过今夜的呜咽声中多了一道苍老的喘息声。

    是江厌的破旧面包车。

    面包车车龄很老了,发动机随时会咽气似的吭吭哧哧,又不知道车内的哪个零件松了掉了,车一上不平整的路,就叮呤当啷响个不停。

    面包车从赵家小庄南门驶入,摇摇晃晃地朝着深处钻,直到一团漆黑的无一盏灯亮着的六层小楼区才停下。

    车门一开,一身黑衣黑裤的江厌下车,拉开后车门,从拆掉座椅的宽敞车厢里拖出一只超大号黑色行李箱。

    行李箱很沉,江厌只拖出一半就松手,失去平衡的行李箱直接落地发出一声沉闷声响,伴随着这声响的,是行李箱的帆布箱盖不正常的鼓动,以及行李箱内传出来的人被堵嘴后发出的呜呜声。

    江厌置若罔闻,他将行李箱立起来,拉开拉杆朝就近的八号楼走去。

    他的左腿跛得厉害,走起路来像是在抽搐,在这风声呜咽的夜晚,他一摇三晃的动作不显得滑稽,反而有几分鬼气森森。

    江厌摸黑进楼道,在黑暗中熟练打开102户的门开灯。

    用了多年的老灯管瓦数低,灯光发黄发暗,照什么都蒙着一层雾。

    这是一个两室一厅一卫的房子,经典的南北通透户型,进门右手边是餐厅和厨房,左手边是客厅和阳台,正对的是厕所,厕所两侧是南北卧。

    房子宽敞老旧,家具也少得可怜。

    客厅只放着一套八成新的布艺沙发和一张矮玻璃茶几,阳台放着一台全自动洗衣机,餐厅没有餐桌,厨房没有厨具。

    两个卧室也很空,主卧放着一张一米八的床,床头两侧各放着一个床头柜。

    次卧贴墙放着一个大号黑色行李箱,同江厌从车上拖下来的行李箱同款,除此之外,还放着一个实木衣柜。

    衣柜年岁很大了,是上一任住户搬走时留下的。衣柜柜门不知所踪,敞开着,里面挂着江厌的几件衣服,衣服下丢着一个手提包,手提包半开着,露出几摞一万一捆的粉色钞票。

    江厌进门后没有动。

    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他先扫视了一遍空旷的客厅和厨房,然后走上几步查看主卧和次卧,最后在次卧的衣柜前站定。

    没有门的衣柜一览无余,确认连躺在衣柜里的钱都没有翻动的痕迹,江厌紧绷的肌肉和神经才放松下来。

    他脱了外套挂在衣柜里,关掉客厅卧室的灯,这才拖着行李箱进到厕所,关门。

    厕所不小,足有七八个平,里面却只有一个蹲便器,一个洗手台,一个用砖砌成的小浴缸,一把躺倒在地的旧椅子。

    江厌打开行李箱,从箱子里倒出来一个人——丁和龙。

    丁和龙昨天被江厌狠揍了一顿,现在脸上还贴着药棉,右手打着石膏,这次被抓,他又被江厌砸了头捆了手脚堵了嘴,浑身疼不说还骂不出口,又气又憋屈。

    丁和龙一直都知道江厌是个狠人,但知道归知道,却还是低估了江厌。

    妈的,江厌这疯子居然大胆到去医院绑架他,还是在厕所蹲守了大半天趁他放水的时候下的手。

    他被江厌一棒子打在后脑勺,登时就晕了,再醒来就在行李箱里,嘴里塞的东西恶臭无比,他怀疑是厕所里的抹布。

    艹你妈江厌,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相对怒不可遏的丁和龙,江厌就太平静了。

    他拽起丁和龙丢进小浴缸,打开淋浴喷头,冰寒刺骨的冷水哗啦啦砸在丁和龙身上。

    丁和龙像寒冬腊月里的落水狗,哆哆嗦嗦地想躲,却又无处可躲,只能蜷缩成一团,恶狠狠地盯着江厌。

    江厌扶起椅子在浴缸前坐下,一双手肘搁在腿上,身体前倾靠近丁和龙。

    “两个问题,”江厌声音一如往常的干涩低哑,“谢川是不是在东北曲城,从没出过国?一爷在哪里?”

    丁和龙被堵着嘴,说不了话,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江厌侧身打开洗手台下的储物柜,柜门正对着丁和龙,里面的东西丁和龙一览无余。

    锤子,全是锤子,木质的把手,铁质的锤头,大大小小足有十一二个,个个都黏着暗红发黑的血迹。

    江厌从中挑挑拣拣,铁与铁之间撞击摩擦的声音,听得丁和龙脸色发白。

    “这些年我给一爷做的事你都知道,多数是找人、绑人、逼供。”

    江厌的声音低沉,忽地一笑,笑声也沉沉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逼供的吗?”

    他挑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锤子,掂量着试手感。

    丁和龙当然知道。

    江厌逼供只有一招,就是拿锤子锤人手指头、脚指头,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锤过去,直到对方吐出他想要的信息,要是手脚指都锤成了肉饼还不说,江厌就会放人。

    以他的话说,人能有骨气到这个地步,死了可惜。

    不过迄今为止,没人有那个骨气。

    一只手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所有意志。

    江厌抓住丁和龙,把反捆在后的双手压在浴缸边沿上。

    “左手还是右手?”

    小铁锤在浴缸边缘轻轻地敲打着,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丁和龙看不见自己的双手,因为看不见,心里的惊惧和恐慌就更强烈。

    他总觉得下一刻,江厌的锤子就会锤上自己的手指。

    丁和龙挣扎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江厌!我艹你妈!听见了吗,我艹你妈!

    庆海市的夜太黑了,哪怕有月亮高悬,依旧黑沉沉的让人心悸。

    102室的窗户还算完好,没有窗帘,下弦月的月光可怜巴巴地穿透老旧的窗玻璃打进房间里,落在黑色帆布行李箱上。

    这是102室的次卧,里面空荡,只有一个没有门的衣柜,和贴着墙壁放着的行李箱。

    行李箱同江厌装丁和龙的同款,大号黑色,帆布材质。

    在丁和龙“呜呜呜”的咒骂声,和江厌那不慌不忙的捶打声中,黑色行李箱沉默如石碑。

    突然,行李箱的拉链头动了一下。

    在江厌拉过丁和龙的右手,准备砸小拇指第一节个指节的时候,丁和龙终于服软了。

    江厌扯下丁和龙嘴里的抹布。

    “我,我没资格回答你这两个问题,不过可以给一爷打电话,你亲自问他。”丁和龙说话都有气无力。

    江厌摸出手机,丁和龙报号,他拨号,嘟嘟声响了会儿,对面才接起电话,“小厌?”

    声音很温和,像和善儒雅的语文老师。

    他叫他小厌。

    这是江厌第一次听见一爷的声音。

    三年前,一爷让丁和龙救下江厌的命,让丁和龙吩咐江厌替他做事。江厌一为报恩二为交换仇人的消息,甘愿成了一爷最锋利的刀。

    三年了,他这把刀第一次听见主子的声音。

    “谢川在哪里?”江厌的声音哑得更厉害了些,“他是不是从没出过国?”

    “是。”

    “呵,”江厌喉咙间挤出个闷笑声,“你耍我。”

    丁和龙给他的消息,说谢川逃去了泰国,他们要找人很困难,需要时间和大笔的钱,江厌信了,给时间也给钱,结果人却一直在国内。

    “这说法就过分了,小厌。当时你那种情况,我只能这么做,难道真要你断着一条腿去找谢川,让你把命也搭进去?”

    “别叫我小厌。”江厌垂眸,双眼微眯成一条缝隙,像黎明前的山谷,静谧黑暗,深不见底。

    电话那端的人轻笑了一声,像父亲对正闹脾气的孩子的无奈与谅解。

    “告诉我谢川的位置,你我一笔勾销。”

    “唔……”一爷停顿了一下,“再给我做一件事,我把谢川送你面前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元旦节,你帮我送一件东西去老世纪商场。”

    江厌捻着手指,“可以。”

    “好了小厌,把阿龙送回来吧,要你送的东西他会给你。”

    江厌直接挂了电话,笑看着丁和龙,“他还叫我小厌呢。”

    丁和龙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不等丁和龙反应,江厌拽住丁和龙的右手压在浴缸边沿上,手起锤落,婴儿拳头大小的铁锤砸在丁和龙来不及也没办法蜷起来的小拇指上。

    江厌的力气多大呀,这一锤子下去,丁和龙的小指前端两个直接摊成肉饼。

    “啊啊啊啊!”

    丁和龙痛得连狠话和咒骂都说不了,只能本能地惨叫,身体则像搁浅濒死的鱼,在狭小的浴缸里翻腾不止。

    “告诉你主子,别人的话多少还是得听一听啊。”

    江厌一手扣住丁和龙的脸,无视指缝间丁和龙惊恐到了极致的眼睛,摁着丁和龙的头在浴缸边缘砸了两下。

    濒死的鱼,彻底没了动静。

    淋浴喷头的水还锲而不舍地喷洒着,江厌不可避免地淋湿了。他一抹湿漉漉的脸,把丁和龙从浴缸里拖出来,重新堵嘴塞回行李箱。

    他拖着行李箱打开厕所门,一只脚才刚踏出门,黑暗中突然探出来一个黑长的棍子抵在脖子上,不等他反应,一股强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江厌全身麻痹,直挺挺地朝前扑倒在地,陷入昏迷前,只恍惚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什么都没能听清,只觉得那声音冷冰冰的,尾音却在上扬,似乎透着笑意。

    “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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