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子,我们还要救他吗?”

    不过短短一个月,杨柳居然就要问斩了。人就在大理寺狱,连槛送京师的步骤都免了,直接押送午门。

    他们在京城的细作接连被拔出,不是没有怀疑过杨柳,但他们确实没有向杨柳透露过细作信息,与杨柳的往来也并不多。

    此次杨柳问斩,倒是确切地证实了,杨柳没有背弃与他们的约定。

    阿史那隼霄一箭射穿鸿雁,握住它纤细的脖颈,“救。”

    杨柳不能落入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手里。

    哪怕他如这伤雁一般在他手里哀哀嘶鸣。

    下属请示:“大王子那边要如何?”

    “真是我的好大哥,”阿史那隼霄危险地笑了笑,“注意着些,别让他把人劫走或是灭口。”

    他所有的暗探和细作,就算全都加在一起,又哪里有深得中原皇帝信赖、破格留宿宫闱的杨柳有价值?可惜阿史那穆尔那个蠢货也不知听了谁的话,竟然猜出杨柳向他投诚,且还懂得布下流言,迫人杀杨柳。

    阿史那隼霄道:“再去查查,大哥手下近来有哪些能人。”

    ……

    杨柳问斩,足以轰动朝野。

    据闻杨柳在大理寺画了伏罪的押。满朝公卿,不少人请求为杨柳翻案,与杨巍交好的大人们更是上了许多折子。

    然而陛下依旧不管不顾地下了诛杀令。

    这不得不让人深思陛下的意思。

    不同于前朝的震惊,此刻萧策安正于摘星楼悠然赏景。

    站在京都最高的楼阁上,风也变得凌厉寒冷,吹得人面颊生疼。

    萧策安挥手,内侍将放下的挡风帘卷起。风顿时更大了,吹得衣袂猎猎作响,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

    可也是站在这里,能看到京城全貌,连遥远的霜雪湖都尽收眼底。

    内侍将案牍移到这里,他就在这儿处理政务。远远地,视线越过宫墙,能看到午门外拥挤的人群和移动的囚车。

    不久,姜余也被内侍领着上来,站在萧策安左后方三步开外。

    等萧策安搁笔,姜余顺势跪下道:“陛下,老臣年迈,过了这个年,想乞骸骨于故乡。”

    萧策安道:“你身体一向硬朗,依朕看,再干上三年不成问题。”

    姜余:“臣退了,年轻才俊才能上场。如今朝堂上,有没有臣都一样了。”

    萧策安目光悠远,稍倾,淡淡道:“你是念着她。”

    姜余眼角有泪花闪过:“臣受人恩惠,无以为报,愿尽微薄之力偿之。”

    昔年他自囿于过往,浑浑噩噩度日。

    萧策安:“她不需要你。”

    姜余抹泪:“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过目不忘本是天赐的机遇,然而时事因人而异,到了杨柳身上,或许也是天生的束缚。远离纷争,才是长久之计。”

    “朕意已决,不必再为她求情,”萧策安道,“这宫城,人人都出得,唯独朕出不得。朕出不得,她就也出不得。”

    姜余面色显然有些灰暗,望着午门那边喧闹的场景,一时痛心不已,再看不下去。

    ……

    百姓们知道杨柳父亲的威名,听书时也听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过少年才子的风流,却从没见过书中人的模样。

    今日一见,果然与往日槛送京师的罪臣不同,眉眼间的风流韵色浑然天成,神情却极平静,分明还是个刚长成的年轻人,却犯下如此过错。

    “实在可惜,我觉得这案子疑点颇多,怎么能这么快就下决断?”

    “陛下圣明,诸公也不乏仗义执言者。然而佞臣当道,那张大人一张利口,就是拼了命要置人于死地,唉!”

    “佞臣不除,我辈岂敢高枕于卧?定要奋发苦读,入了朝堂,尽除此等奸臣佞臣,报效陛下!”

    这话引得周围许多人去看,杨柳听了,也还有心思展颜一笑。

    监斩官斩过的罪臣多不胜数,临死还泰然自若的却也少见。

    候着时辰,本该历数罪臣罪行,声声泣血地痛诉罪臣犯罪时如何行事,又是何等可怖可恨,不曾想到了口边却是干巴空白一片,明摆着事态有疑。但监斩官经验丰富,不敢揣测上峰心意,照着往常念了几段佞臣是如何祸害天下的,也挑得下面民情激愤,眼看监斩的氛围就要热起来。

    午时将至,监斩官正预备发令斩人,谁料一骑裹挟着黄土袭来,马上那汉子生得高大魁梧,却浑身鲜血淋漓,扯着铜锣嗓子吼道:“刀下留人——我家公子是被冤枉的!”

    汉子急急勒马,惊得拥挤的人群往四周退散,个个支起耳朵听这汉子讲话。

    监斩官长舒一口气:“壮士有话快讲,莫要误了时辰!”

    斩这种疑案官员最容易树仇,何况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案子容易翻案,都不乐意来得罪人。监斩官也是被推出来的,见了汉子如见恩人,竟是比汉子还着急。

    汉子高高举起手里的布包袱:“我家公子无意间得了突厥培育良马的诀窍,在马场里试验过,培育出的良马前些日子刚送到京城。那突厥人视我家公子如仇敌,四处散布流言污蔑我家公子,还沿路阻拦我们进京鸣冤。偏偏公子又遣散家仆、身在深宫,竟是没一个为我家公子撑腰的!”

    此话一出,百姓如沸水一般纷纷扬扬议论起来,有些古道热肠的,甚至沿路呼朋引伴要往京兆尹和宫门口去,绝不能让奸臣蒙蔽陛下圣目!

    萧策安就在摘星楼,瞥见午门外沸沸腾腾,来了许多官兵疏散百姓。不多时,不待官兵呵斥,百姓作鸟兽状散去,场面一度混乱,一波突厥打扮的异族人与一壮汉厮杀起来。

    人群中似有仗义者乱入,助那壮汉。

    分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萧策安却还是站了起来,凭栏眺望。

    直到那边涌入第二波突厥人,萧策安猛地攥紧拳头,吩咐侍卫拿着宫中令牌速速调兵遣将。

    混乱里,杨柳的囚车也被劈开,胡茬荏苒的壮汉一路护着杨柳后退。

    杨柳也早就惊了。

    她可只安排了一波突厥人,还是自己人假扮的。第二波人出来,她就惊了一惊,未曾想突厥人宛如源源不断,竟是又有第三波、第四波出来。

    有一脉兴许是萧策安的手笔,剩下两队势力却不知道来自于何人。

    城门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

    本是守得好好的,突然走了水,一侧小门被火势波及,不知哪个将士被猪油蒙了心,致使角门失守,一骑突厥人虏着待斩的罪臣绝尘而去。

    刚把角门封上,正与缠追而来的突厥人交手,忽然又是一队披甲执锐的神武兵士袭来,拿下了突厥人,高喝要守城官开城门。

    一路搜寻,顺着踪迹追到城外断崖边,见这里打斗痕迹尤甚,还有新血喷溅在土壤与草木上。

    侍卫统领没找到要找的人,正是万分焦灼。

    草丛后一阵耸动,侍卫的剑风一般袭去,一个牧羊人滚出来,连连求饶。

    侍卫拿出画像:“可见过这位公子?”

    牧羊人激动起来:“见了,见了!还有个外族大汉,两人推搡缠斗间双双坠崖。”

    怕军爷不信,牧羊人还奉上一枚通透的玉佩:“这是那位公子打斗时落下的,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侍卫统领看过,心就是一凉。这玉佩通体洁白莹润,外缘镂空雕刻出神龙戏珠纹样,定然是陛下赐予杨柳的。

    “下去找!”

    他心里还存着希冀,希望人还活着。可直至深夜,下属才在崖底的碎石上找到两具尸体。尸体已经被野兽啃噬得不成样子,辨不出模样,但从衣物与身形来看,确有一具是杨柳。

    统领颇有些惊惶了,却不得不进宫向陛下禀报。

    重重帷幔遮挡住端坐在御案后的身形。统领久久不得答复,头垂得愈发低。

    “退下吧。”

    萧策安的嗓音与以往别无二致。统领如蒙大赦,元宝却是苦笑。

    这一下午,陛下的笔杆都断了好几支了,断然不似表面平静。

    可元宝不明白,杨柳死了,尸体又入狼腹中,亲近的知情者,如姜大人,已是涕泗横流。

    陛下却不见哀伤,只有压抑的怒火。

    派出去找杨柳的人也不召回。

    直到后半夜,元宝守夜守得昏昏沉沉,陛下从帷帐中起身,连夜叫来柳鹤眠,让他把找杨柳的兵士都唤回来。

    翌日早朝,就有人为杨柳平反。

    萧策安允了,着大理寺重审此案,并着重审理昨日收押的突厥细作。

    有人请求为杨柳追封。

    萧策安拒了,理由是杨柳的尸骨尚未找到。

    朝臣只是一提罢了,也觉得陛下说得有理。若是人没死,从突厥人手下历经磋磨回来了,到家对上的却是自己的牌位,岂不可笑?

    倒是姜余惊诧之下,抬头望着他。

    ……

    灞桥上,青衫公子宽衣博带,峨冠高竖,羽扇轻摇,望之飘然出尘。

    赵庆早早守候在这里,见迎面走来的公子,恍然一笑:“公子怎么学起了名士做派?”

    杨柳笑道:“这衣裳舒适些。”

    赵庆还是有些遗憾:“公子若是留在京城多好。”

    “嘘,”杨柳拿羽扇堵住赵庆的话,“书生误国,哪有我一个人来得自在?”

    何况她如今的处境,可进可退,端看时势如何。

    赵庆又问:“我们的书信寄给谁?”

    宫外的空气很清新,杨柳能嗅到草木的芳香,连微风拂面的力道都恰恰好。

    “不寄,等着就是。”

    赵庆还是有些后怕:“陛下呢?我们就这样往庭州去?”

    他们的度牒虽然是数年前杨巍准备下的,不惧怕搜查。可陛下手下还有一支神出鬼没的暗卫,以收集情报见长。就这样不遮不掩地从关隘过去,总有一天会被发现。

    “他不会来找我,”杨柳十分笃定,“我们就去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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