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阿史那隼霄砸碎了酒坛。

    智囊翰赤金也一脸沉重:“六王子,他如果不为我们所用,就必须死。”

    事到如今,阿史那隼霄如何不知是被杨柳摆了一道?

    分明是同谋,杨柳被中原人传唱作孤胆少年,他们突厥却成了迫害忠良的无耻之徒!

    那人生就一副谪仙模样,饮金馔玉才能将养出来的矜贵气度。尤其眼睛,清透如水,必定是自幼就被保护着,远离污秽之事,才能如此明亮。

    像极了从前他拜谒中原皇帝时,在汉白玉池中游曳的红尾锦鲤。

    翰赤金:“都说我们杀了他,可有没有杀他,也只有我们最清楚。中原皇帝对他下了死手,大王子也派人杀他,还有一队或许是他的政敌。能从这么多人手里全身而退,有几分小聪明。”

    阿史那隼霄眯眼:“是个可用之才,一定要找到他的下落。他没用我给的度牒吗?”

    翰赤金摇头:“那度牒特殊,我们的人遇见,一定会上报。看来他的确对我们有所防备。”

    阿史那隼霄笑笑。

    他那样一眼看上去就灵动非凡的人,怎么可能对他们不设防备?

    翰赤金委婉警告:“叛主之人,不可重用。”

    阿史那隼霄却不在意。

    草原上最野性难驯的鹰他都熬过,怎会惧怕一个年轻的中原人?

    ……

    杨柳和赵庆用了半个月才抵达庭州。

    杨巍的副将王烨,与他们一路同行。

    王烨道:“公子,可要我带你见一见与将军相熟的故交?”

    杨柳摇头:“不必了。我奉命出行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王烨深谙此道,顿时脑补出不少,忙不迭补救。

    杨柳:“往后我行事,还赖王将军多多关照。”

    王烨爽朗大笑:“贤侄说的什么话。不说你受陛下所托,远行到庭州做事,单论我与你父亲的交情,也会让贤侄没有后顾之忧。”

    杨巍死后,他也被提拔。在庭州一带,有他相护,杨柳隐藏身份也就更加便捷。

    送走王烨,赵庆犯了难:“公子,我们住在何处?”

    他们已经在杨巍大战的区域排查过,虽迫于时间,只是潦草寻了一遍,可公子来之前,将士也找过数次,均不见将军痕迹。

    何况这样长的时间过去,若是人真的死了,如何辨认出哪具尸身才是将军的?

    庭州边境不稳,时常有战事。赵庆私心里更乐意公子不要留在庭州。一定要在庭州,也要在州府庭阳城才好。

    杨柳望了望四周。漫漫黄土无边无际,与京都的繁华大为不同,人烟也稀少。即便悬日将天地烘得橙黄一片,肌肤却还是冷的,止不住的孤冷。

    这就是父亲作战的地方吗?

    杨柳笑道:“本就是天涯浪客,何处不为家?我看这里就不错。”

    前方五十里开外有一座关隘,名为距狄,是大雍抵挡突厥的第一道关卡。

    关后有一座揭阳城,正是他们的寓居地。

    ……

    杨柳离开的第五日。

    萧策安又派人去寻找杨柳的下落。

    若说思念有深浅,以十分为满,萧策安自忖他对杨柳的思念至多占两分。

    “柱杖头边无孔窍,大千沙界犹嫌小。”

    他咀嚼着这两句诗。

    杨柳不好佛、道,也不会和人谈论这些佛理,那天从大兴国寺回来,却反常地给他说起这两句诗。

    元宝也不知陛下究竟为何,突然之间下令彻查永乐宫里的柱状物。一样样精美华贵的珍宝被呈至御前。萧策安的目光落至一把碧玉药杵上。

    深沉的碧色,透不出光亮,顶端凿刻着半开半闭的莲,以箔金制成了叶与梗。

    宫人道:“这是贵人从宫外带回来的,放在窗前,偶尔闲暇时才把玩一二。”

    萧策安指尖摩挲上金叶,质地极柔软。借着多年的经验,不过片刻,碧杵与莲台分离,露出孔隙。

    一封小信,几粒乌漆嘛黑的丹药,骨碌碌落在地板上。

    元宝很有眼色地派人去找张太医,回头时陛下却捏着那薄薄的小信,兀自失神,额上细筋凸显。

    她留的信。

    这个认知让他全身热血沸腾。

    萧策安蹙眉。

    他对她的关注太多了。

    难道她在信上诉苦,信誓旦旦地保证她的离开有苦衷,他还要接她回来吗?

    元宝发现陛下并没有看信,反而情绪淡淡地将信放在了托盘上。

    萧策安对元宝的呆愣略有不满:“还不去请吴大人?”

    吴大人老家在庭州,对庭州的风土人情极其了解。

    萧策安早年随父皇征战时,也在庭州待过一段时间,然而论起对庭州的把握,他还是更倾向于召见庭州籍大臣,汲取当地人的经验。

    等接连召见过几位庭州籍臣子,天色已近黄昏,君臣一同用了膳。

    萧策安回寝殿,张太医早早候着,颤着手将丹药奉上。

    怨不得那位贵人身体始终不见好转,原以为是不耐药性,还换了许多次药方,却不曾想到竟是因这药丸。

    “陛下,这药久服,于男子则断子绝孙,于女子则再难受孕。”

    萧策安静默一阵,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张太医退下。

    寝殿里她留下的痕迹,从前他一丝一毫也不忍破坏,如今却几乎压不住心底的暴虐。

    论决绝冷硬、孤傲自负,谁比得过她?

    元宝等人也退下了。

    直到夜半,才被陛下召回去。

    给陛下泡脚时,元宝也沉默着,力道尽可能轻柔。

    萧策安:“你饿吗?”

    元宝:“奴才用过晚膳,又整日沐浴陛下的龙气,哪里会饿?”

    萧策安:“冷吗?”

    七八月的天,蒸笼一样,寝殿里摆了许多冰鉴,只图一个凉爽。若真是冷,元宝还觉得舒服呢。

    陛下这话问得蹊跷,元宝悄悄抬眼去看陛下的神色,见陛下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凤眼失神地盯着对面架上的平安符。

    元宝入宫净身前,随父母去过大兴国寺。这样再普通不过的平安符,连他都得了好几枚。

    他有了主意,掩面打了几个喷嚏:“实在是冷得厉害!”

    萧策安语气轻松了些:“宫里都冷成这样,外面只怕更甚。下午吴大人说,庭州入了夜格外寒凉,许多外地人到了庭州,都受不住这样的天——下午那信呢?朕还未看过。”

    元宝呈递上来。

    萧策安展信,漫不经心地想着,她现在或许吃不好也睡不好,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欺负。若是被人欺负得哭了,可不要笨得手足无措才好。

    信上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安好,勿念。】

    【多谢昔日照拂。】

    【守关令有异。】

    萧策安攥紧信纸,翻来覆去地看。

    就这么几句话?

    还是让她死在外面吧。

    ……

    揭阳城今日阴雨连绵。

    灰蒙蒙的天幕,衬得白日也像薄夜。

    夏不秋佩剑而行,于嘈杂的雨声中,望见一抹清影。

    衣袍宽大,色泽青润。

    博带束腰,玉佩轻悬。

    斗笠上的轻纱遮住脸庞,只露出一节下巴。

    只一眼,他看到了将军眼中的青竹。

    那人俯身,捧起一只羽毛湿透的肥鸽,回首唤侍卫:“它蹭我手,好痒,我要忍不住扔掉它了。你来带这只胖咕咕,怎么样?”

    侍卫接过肥鸽,无奈道:“公子,怕就直说。”

    “公子也是要面子的。”

    杨柳哪儿知道这胖咕咕还能飞过来,看着它湿漉漉的豆豆眼,弯唇笑了笑。

    余光瞥见雨里一个冷峻的年轻人,伞打歪了都不知道,就这么任由雨线打在肩膀上。

    杨柳不由问:“雨不大吗?”

    错把风流儿认作佳人,夏不秋窘得耳尖都红了,胡乱一点头。

    杨柳和赵庆眼睁睁看着他叩响了新家的门。

    他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回了头,“鄙人夏不秋,对公子一见倾心,仰慕公子风范,不知能否有幸与公子交个朋友?”

    看面貌,杨柳还以为是个沉默寡言的,不曾想如此热心肠。可看这架势,简直恨不得与杨柳抵足而谈。

    “我姓柳,”杨柳指指他敲过的门,“就住这里。”

    “你找我有事?”

    夏不秋那张木板脸有一瞬崩裂,看得杨柳止不住笑。

    “在下受王将军所托,前来保护公子,”夏不秋迅速收拾好情绪,“公子练过剑?这般年少,竟也有耐力练剑,真是好心性。往后公子若要找人切磋,大可以寻我,保管公子尽兴而归。”

    杨柳哪能听不出来这是有意夸自己,“谢了。不过我已经有侍卫,倒是麻烦你白跑一趟。”

    “我本就是奉命而来,如今见了公子,更是心折,”夏不秋立马接话,“我就睡公子家门口,实在不行的话,睡门前的树上也行。”

    王将军的人,态度又这样好,倒是不好拒绝。

    杨柳思忖片刻,指向右边:“我喜静,这也是我的院子。你若想留下,须得住这里。你进主院,要提前和赵庆讲,我同意了你才能进。”

    夏不秋眼眸都亮了:“公子果然心善。”

    杨柳恍惚间,险些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公子不断袖”,又觉得未免过于自恋,堪堪忍住了。

    夏不秋此行背负任务而来,力求让公子见识庭州名胜,“公子可要去映日台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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