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臾安静静望着那个死去的晋国人,眸中暗流涌动。

    煽动灾民暴乱竟有晋国手笔!

    难道黄河决堤一事也与晋国有关?

    此刻,晋国的手便已经伸到景国了吗?

    穆鹿向刘臾安躬身行礼,“殿下,臣先行护送您回京!”

    刘臾安挺直脊背,凤目扫过众人,“今日福宁在此多谢穆指挥使与诸位将士相助,待本宫返京定为各位在父皇面求奖赏!”

    “还有各位灾民们,正如穆指挥使所言,朝廷定会让大家领到救济米粮,万不可受敌国贼子煽动行叛乱之事!”

    殿前将士齐声谢恩。

    面黄肌瘦的灾民也似乎看到了些许渺茫的希望。

    她是公主,公主所言应当不会有假吧?

    穆鹿握紧剑柄,身姿如松,站在刘臾安身后几步,只觉二人距离瞬间拉远。

    她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福宁公主。

    他垂下羽睫,掩盖住繁杂心绪,食指无意识绕着血红剑穗。

    刘臾安侧身,红唇微微上扬,“穆指挥使大人,劳烦您送本宫归京!”

    “臣领命。”穆鹿抬起右臂,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手指微屈,又道:“殿下,这边请。”

    刘臾安微微颔首,随着穆鹿一步一步往道观外行去。

    几个黑衣兵士也随即跟上。

    路过婉音所在,刘臾安驻步,目光柔和地看向抱膝蜷缩在地的她,“别哭了,跟着于都头回到京都,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宫。”

    婉音抬起一双圆目,向穆鹿跪拜在地:“婉音多谢恩公与公主殿下,大恩无以言报,婉音在这世上已无亲人,既恩公救了我这条贱命,那日后婉音这条命便属于恩公!”

    穆鹿飞速地瞄了一眼刘臾安,方俯下身去扶起婉音,“既救了你一命,便也不图回报,日后好好活着便是。”

    刘臾安面色不变,仿若没有感觉到自己受到冷待,她只斜觑了穆鹿一眼,“天色已晚,速速归京。”

    穆鹿握着长剑,颔首称是。

    几人又继续移步往正清观侧门走去。

    刚过十五,月儿尚圆,夜色朦胧,雾气四溢,仿若给圆月穿了层纱衣。

    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在刘臾安身前飘落,寒风吹过,她伸出纤手接住一片落叶,又拢了拢衣襟。

    入秋了。

    道观侧门早早备好马匹,刘臾安打量一眼并无马车,方蹙眉对穆鹿使了个眼色。

    穆鹿浑然未觉,又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殿下,时间匆忙,实在是来不及备好马车。”

    几个黑衣人在他身后默默侧过脸去。

    明明是指挥使大人特意吩咐不要准备马车的!

    “殿下您腿上有伤,还请侧身坐在马鞍上,臣愿与同骑!”穆鹿道。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刘臾安实在抹不开面子,她冷冷看了穆鹿一眼,咬牙随意挑了匹马,拽住缰绳,踩住马镫,便勉强骑上马身。

    穆鹿挑眉,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方飒然翻身上马,握住缰绳,额前发丝随风摆动。

    “出发。”穆鹿挥了一记马鞭。

    骏马嘶鸣,四蹄如飞,众人飞驰而去,徒留身后黄尘滚滚。

    *

    临近京都城外,穆鹿勒马,抬手叫停众人。

    刘臾安抬眼望去,城门外皆是席地或卧或坐的灾民。

    “殿下,这便是昨日臣同您说的围困京都城的灾民,他们一路从河北道逃荒至京都,而今聚集了这么多人在城外,臣觉得不是偶然,定是同那道观那帮人一般,有人一路煽动,引诱他们来到京都!”穆鹿勒紧缰绳,回眸认真对刘臾安道。

    “父皇定不敢下令放他们入城,这些灾民不去富庶两江,反倒往京都城跑确是奇怪。”刘臾安垂眸深思。

    “今日,我等出城便遭灾民阻拦,拦路要饭,诸多驱赶,方才成功出城,而如今出城容易,进城怕是难了!”其中一黑衣人抱拳道。

    穆鹿摸了摸下巴,眼角小痣微动,“现下唯有混入灾民,伺机入城了!”

    “你们几人去找身破烂衣服换上!”穆鹿沉声下令。

    几人称是,策马离去。

    “殿下,我二人先行混入灾民,明日城门一开,便可借机入城!”

    穆鹿生得一双桃花目,眼尾上挑,长睫卷翘,当他不错眼望着刘臾安时。

    刘臾安又恍惚想到了前世。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明月之下。

    他高马长剑,发带垂缨,银甲红袍,唇红似血,自灾民暴乱中将她救出。

    她一直不愿承认那一瞬间的心动。

    前世今生,骤然交错。

    她盯着穆鹿眼下的小痣,低声道:“那便如指挥使所言。”

    幸而经此一遭,二人的形象早已与灾民无二,他俩将马匹缚在此处,转身又冲城门走去。

    刘臾安本便是强忍疼痛纵马至此,只觉股处刚刚结疤的伤口又被磨破,走了两步便姿势越发扭曲。

    穆鹿走在前方,月色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映在刘臾安面上,混着道旁树影,愈显婆娑。

    二人走至城门前不远,穆鹿在地上抓了把黄泥往脸上随意抹了抹,侧身望向刘臾安,却发现她跟着他的动作也将自己抹成了个小泥人,他正欲伸出的右手微僵,又默默收了回来。

    刘臾安嘴角上翘,颇为满意的将手中黄泥又在衣物上擦了擦,她抬起黑白分明的凤目,“走吧!”

    穆鹿自衣袍上撕下一块长布,细细将长剑包裹住,攥在手中,宛如拐杖一般。

    行到城门前,二人对视一眼,在人群中寻了个稍微空着的地方席地坐下。

    身侧灾民多已昏昏欲睡,只一个老者,怀中抱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呆呆坐在他们身旁。

    刘臾安心下不安地扫视一圈灾民,默默朝穆鹿方向挪了些许。

    她悄然看着那个老者。

    老者面发须白凌乱,衣衫褴褛,满身尘土,面上惨白,毫无血色,还长着许多黑斑,他僵硬地坐在那里,为了安抚怀中婴儿,竟将食指伸入婴儿口中,让婴儿吮吸。

    不远处忽然传来孩童哭泣,她顺着声音方向望去,只见几个灾民围在一起,竟在交换孩童。

    其中一个妇人抹着眼泪,始终不肯撒开牵着孩童的手,一个男人劈头盖脸地便给了她一巴掌。

    “为了个赔钱货,你是成心想饿死老子是吧!”

    妇人捂住脸颊,瘫软在地,叫人看不清表情。

    不一会,孩童的哭泣渐渐停止,接踵而至的是砰砰砰剁肉的声音。

    刘臾安慌乱移开眼睛。

    前世今生,这般惨状,一一重合。

    若不是实在吃不上饭,谁愿意卖儿鬻女、易子而食?

    身旁老者怀中的孩子却陡然哭泣起来,如同雕塑一般的老者,这会才有了一丝表情,他熟练地将手指自婴儿口中拿出,放在自己嘴里狠狠咬破指尖原有伤口,挤了挤指尖,勉强又流出几丝血液。

    他将食指塞回婴儿口中,婴儿的哭声渐止,口中更加用力地吮吸老人的手指,老者重又坐在那一动不动,死气沉沉地看向前方。

    百姓似乎永远是苦的。

    前世苦,今生苦。

    盛世苦,乱世苦。

    刘臾安抱住双膝,将头埋在腿间,不敢再看。

    此时一个少女,摸黑走了过来,她拱着身子拉了拉穆鹿的衣角,轻声道:

    “这位的大哥,您还有剩下的吃的吗?给俺一点吧,吃完俺可以陪你睡觉。”

    穆鹿抬眼望向少女,只见她双目含泪,衣衫凌乱,发丝乱成一团,双手纠在身前,似是十分羞愧。

    他默默从衣襟中拿出了在席上存着的几个面饼,递了一个过去。

    少女飞快接去,满是脏污的一双手如珍似宝地捧着那块面饼,埋头背着众人狼吞虎咽地吃尽了,仿若都没有嚼过几下。

    她舔了舔手心残屑,抬起一双黑漆漆的双眸,“再给俺一块吧,俺已经好多天未吃过饭了,你放心俺定陪你多睡几次觉。”

    穆鹿不忍,将手中的几块面饼都给了她。

    待少女狼吞虎咽完了,他方道:“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美好年华,吃了这些,也不要陪我睡觉,要爱惜自己。”

    少女飞速扫了穆鹿一眼,“俺活不久啦,俺得病了。”

    穆鹿默默垂下眼眸,握住剑柄的右手青筋不断跳动,到底是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少女吃完一拍双手,便飞也似地跑了。

    刘臾安抱住双腿,身躯抖动,突然爆发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

    泪水将她腿间的衣物浸得一片潮湿。

    诸多苦难似乎对女子更加青睐,无论是贵为公主的她,还是这些平民女子,在重生后的此刻,她觉得她们并无分别。因为是女子,似乎天生便是错的,上苍赋予女子生育的能力,却吝啬给予强壮体魄,女子作为弱势一方,无论是被他人欺辱,还是主动出卖身躯,在这世间,太过常见。

    这就是父皇治下的盛世吗?

    满目疮痍。

    十几日前便已决堤的黄河,竟在这几日才加急送来消息,可见各层官员皆在奋力瞒住灾情,即便晋国不知在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但景国到底是烂了,自官僚烂至庙堂,上有太子贪腐,下有百官瞒报相护,在外还有晋国虎视眈眈。

    官逼民反。

    倘若大景治下一片清明,又何惧晋国?

    凄白白一轮明月,高挂天际,那无边黑暗似是愈压愈近,叫刘臾安喘不过气来。

    这重生一遭,即便斗倒太子,也会有个新的太子,新的太子便会不一样吗?

    即便是被盛赞多年的父皇,治下都是这般情景,更何论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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