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天气转凉,不知不觉到了飘雪季节。十一月起布庄从上八休二变成上七休三,朱臻闲暇之余跟几个同工织娘常常走动。

    之前送酒的纪织娘和她尤其好,休工的时候常捎上两瓶好酒上门,同朱臻温酒喝。

    “我们家那口子,打小儿见着我就脸红。”纪织娘性子爽利,喝几杯就爱说自家男人。她和丈夫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到了年纪两家自然结了亲家。

    “可惜成亲两年我们也没个一儿半女,从前觉着婆婆拿我当闺女,真给她当了媳妇儿,跟欠了她的似的。”

    “这事儿急不得,早晚会有的。”朱臻温言宽慰。

    “我家那口子也劝我不急,哪儿能真不急?你是不知道,我现在真不想看我婆婆那张脸。你原先邻家的那个成亲半年身上就有了,我可羡慕得紧。”

    她嘴里说的正是卫氏,上次来布庄送布的是她男人,还告罪说得过几个月才能再来。

    纪织娘听说了这事,特意把布买下来,给自己裁成衣裳。

    “眼看着要过年了,到时候亲戚一走动,说我的闲话少不了。”

    世人对女子尤为苛刻,对男人和女人的标准总不一样,有时候男人犯的错因由也会落在女人身上。

    男人身上总有可取之处,女人纵有千般好,行差踏错一步也会唾沫钉在耻辱柱上。

    纪织娘自认是个能干的人,刚成亲那会儿提了她都说是个好媳妇儿,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不说,还有自己一份生计。

    那时候婆婆跟人提起媳妇儿来,眉眼上都带笑,现在的光景……不提也罢。

    说到生活中的苦楚,两人双双沉寂下去,纪织娘叹了口气,“我倒是有些羡慕你了,婆婆省心小叔争气,小姑子跟你也亲。”

    除了没男人——这话在纪织娘嘴里打了个旋儿,又咽回去。

    朱臻向来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她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聊到些布庄趣事儿才多说几句。想来是家中省心的缘故。

    朱臻浅浅笑了下,没接这话茬,她大约是过得不错吧,否则怎么会没什么想说的呢?

    “冬天黑的早,喝了这杯我就告辞了。”纪织娘举起手中杯,同朱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你也不用送我。”

    语毕她用抹布擦擦空了的两个小酒瓶,揣在怀里告辞离去。

    朱臻跟着站起来送客,被纪织娘一把按在椅子上,“没给你客套,外头冷好生歇着吧。”

    眼看着要过年了,做成最后一批年节的布料后,布庄给织娘染工放了长假,还给每个人另封了银子。

    从前朱臻长期给布庄送布,过年也有她一份,已经觉着不少了。今年正经做织娘,被这分量吓一跳。

    专门问了才知道,每年大掌柜给的都不少,说过年就得过丰盛年,开个好头这一年才能顺顺当当。

    不只有银子,年三十儿那天,二掌柜还会专门给各家送猪肉蜜饯。

    朱臻想着年钱发了不少,约摸不会送太多东西,该准备的年货都准备了。三十儿那天,专门上街买了块猪肉。

    三十儿下午东西送到,一看实打实的四口人吃不下。

    柳氏给猪肉分条切了挂起来,擎等着侄子外甥拜年带走,糖和蜜饯封在罐子里,留着给王沐解馋。

    柳氏从来就好吃肉,信佛之后想过戒荤腥,实在戒不了,现在逢年过节就起个大早去寺里,跟佛祖告罪自己又要吃肉。

    天一擦黑就有人家按捺不住,放了第一卦鞭炮,噼噼啪啪的声响开始此起彼伏,已分辨不出谁家第一个放的了。

    王沐自告奋勇放鞭炮,点着了火捂着耳朵跑到檐下,缩在母亲怀里盯着一挂鞭炮放完。

    饺子是下午就包好了的,水烧开之后饺子下锅,等饺子滚起来倒上一碗凉水,再烧开就能出锅了。

    吃饭这一阵子是除夕难得安静的时候,纪织娘最开始送的那一小坛子酒,在最红火的日子被开封,凑成人间烟火的一部分。

    这酒刚入喉,朱臻被呛得咳嗽好几声,这跟平常两个人喝的酒不一样。

    柳氏问道:“这是哪儿来的粮食酒?”

    朱臻顺了顺气道:“与我同工的纪姐姐娘家开酒行,这坛子酒就是她送的。”

    当朝律法寻常百姓不许私自用粮食酿酒,只有在册酒行才有资格。

    柳氏原本说不喝的,今天只跟佛祖告罪吃肉,没说还要喝酒。一闻见这粮食酒香,自己拿了杯子倒上了,一边喝一边嘟囔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番难以定义的虔诚,让朱臻和王泽相视一笑,彼此都看到了人间烟火的具体模样。

    柳氏多饮了几杯,兼之岁月不饶人,今年实在守不了岁。看了几轮烟花就交代孩子们不可熄了烛火,不可今日清扫,回屋匆匆睡了。

    没了长辈在旁边,叔嫂三人说话更自在,王泽拿出偷藏起来的蜜饯给王沐吃,王沐大喊:“我就知道有好东西藏着不给我吃!”

    王泽一把按住妹妹,“给娘听见,以后没得你吃了。”

    王沐疯狂点头,抱着怀里蜜饯不撒手。

    烟火喧嚣渐弱却没彻底停歇,只等着新旧年交替那一刹那,再度热烈一场。

    粮食酒烈,借着酒劲朱臻难得多说了些话,说起了自己的私塾先生多么不近人情,寒冬腊月让她背书,背不下来就罚抄数遍。

    两人聊起文章来没完,又说到练字事上。大年三十儿晚上,王泽愣是拿来纸笔,给朱臻研墨,跟着她一笔一划地写。

    朱臻边写边讲笔画的收放,说起她喜欢的诗词也会写下来。

    此时此刻,夜空的烟火门外的鞭炮,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偶尔聊得兴起时,两人也会对酌一杯,仿佛这是第一次见,以诗酒会友相见恨晚。

    直到嘈杂的声响骤起,星火从四面八方蹿入云霄,在黑沉夜幕炸开后很快消散。

    王沐已经睡熟了,此时恐怕敲锣打鼓都叫不醒,只有朱臻和王泽跑到院里向上看去。

    明灭的烟火映衬在人的脸上,温暖柔和,给世间万物镀上一层柔光。

    像皮影戏人物转身的一刹那,你知道还是那个人,却一时看不真切了。

    “朱臻。”

    王泽叫她。

    “你说什么?”

    朱臻拔高了声音。

    “我说这酒好喝。”

    酒坛被睡着的王沐碰落在地上,没碎,只留几分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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