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空是赤色的。

    晓玄与魔界对峙多年,却从未亲身深入其中,一探风光。魔兵刚烈,被俘之后,往往寻找各种方法自尽,竟让道境玄宗无处下手探知情报。偶尔有一两个意志不坚、只求苟活的,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半真半假,听了,比不听的危害还要大。

    魔心难测,更甚于人。

    她继续前行。

    她喜欢站在最高处,把一切资源、人脉、信仰掌握在手,操控它们,如操控一把剑,一支笔。杀死什么人,画出什么样的图画,只能由她来决定。在人生这场游戏中,她不但要做自己的主角,还要做千千万万人共同的主角。她乐于此。

    少年得志,继任宗主,她骄傲,平日里的谦虚谨慎,不过是骄傲的副产品而已——有它在,这份骄傲,更有存在的理由了。

    可昨日的事,像一只拳头狠狠砸破镜面,砸碎了历年的信仰。对自己的信仰。

    原来,纵使修行有成,纵使位高权重,纵使百般筹谋,这个世上终究还是有她控制不了的东西。且那些东西是致命的,稍露鳞甲,就足以叫她慌慌张张、溃不成军,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忘记了自己是谁。

    如果他没有停手,而是继续下去,会怎么样?

    答案是,不会怎样。她不能反抗,也不愿死,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了。一想到这个毛骨悚然又毫无悬念的事实,她就害怕。好像身体融化成泥,塞进蛹中,蜕变为可怕的怪物。他人的情/欲,竟让她差点成了怪物。

    这是彻底失去掌控的滋味。

    从身到心,从灵魂到尊严,通通由别人来决定,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世上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

    不能这样。

    她于是使用禁术催动自己的功体。

    丹田的气旋慢慢凝结成团,真气恢复,丝缕不绝,重获力量的感觉真好,哪怕只有三成水平。代价是,她的身体较之以往脆弱数倍,像玻璃剑,碰之即碎。

    那也比之前好。

    有得必有失,她只在乎所得,不在乎所失。

    异度魔界建在魔龙的脊背上,地域庞大,无边无际,道路曲折盘旋,如羊肠,如长蛇。晓玄隐去气息,遮掩身形,行于其中。偶尔遇到魔物,一概杀而掩之,不留后患。交战多年,她已信不过他们的嘴,连打探情报的欲/望都没有。

    就这样走着,凭靠风向指路。

    风从北方来,渗透门缝,刮进异度空间内,依稀有修道人的清冽之气。顺着这股气,一直走下去,走到出入口的方向,就可以回去了。

    ……好像有一点不对。

    越走下去,越是茫然。风新鲜而冰冷,夹着植物的清香。这是道境的味道,她不会认错。但……但明明就快接近,又突然间相隔万里,怎么也到达不了终点,为什么?

    一个念头乍然跃起。

    路是活的。

    这是修建于龙身之上的道路,借助头颅、脊背、四肢、肉翅、长尾,贯穿南北,横列东西,几无尽头。这些道路,正在变化,变化的目的说不清是为了阻止她,还是为了戏弄她。抑或,二者兼是。

    晓玄的额头冒着冷汗。

    就在此时,她闻到了魔物的气息。

    浓烈刺鼻,有几分熟悉,也有几分陌生——不是赦生童子。这股气息带着阴柔的感觉。几乎是瞬间,她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是她的话……那可太糟糕了啊。三成功体,能坚持多久呢?更何况这股庞大的魔气之下,还有几百道稍小的气息。她果然排场盛大,在自家溜达都要带这么多卫兵。

    也不知道是他们保护她,还是她保护他们。

    晓玄悄悄退开几步。

    透过树枝的遮掩,她看到九祸乘于銮轿之上,姿态端正,钗环轻动,发出风铃儿的响声。目视前方,没有发现她。

    她又错开一步,默念口诀,给自己多加了几道隐蔽气息的术法。

    然后,她听到有人说:“喂。”

    喂。

    瞬间,几百种杀人灭魂的诀术冲到脑中。晓玄竖起一根手指,诀字几乎脱口而出,眸中闪动着旺盛的杀意。是谁?是谁的声音?宿敌的模样一一浮现,却没有一个能成为答案。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过来。”

    竟不带有半点恐惧。

    晓玄当然不可能听从。此时九祸的銮轿还在附近,出手杀人,必然有所惊动。可若不出手,是否会陷入神秘人与九祸的两厢夹击之中?两难之境,真是难以取舍。她却不肯把自己置之于被动的位置,非要取得某种主导权不可。于是动指掐诀,杀意炙热,准备速战速决。就在这时,声音第三次响起:“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朋友。”

    柔软娇怯,含着叹息。

    晓玄不禁转过了头。

    她看到一个女子,着粉衣,戴金钗,雪肤花貌,眉目如画,婀娜立于九重宫阙之下。宫阙周边环绕着一簇簇玫瑰。玫瑰不香不辛,无蜂无蝶,艳如火,浓如血,枝叶绿得发黑,却是术法做的。

    杀人的诀只剩下最后一字,晓玄迟迟没有掐出。

    朱闻挽月笑了。

    下一瞬间,她扑到晓玄怀中。踮起脚尖,搂住脖子,像只小猫小狗一样拼命嗅闻起来,双眼阖起,分外享受的样子。晓玄一惊,立即推开。她倒退几步,扶红墙稳住身体。眼睛褶褶发亮,不恼也不怒,只是用一种梦幻般的口吻咏叹道:

    “你终于来了……”

    晓玄盯着她,确认了一会,她真的没有在战场以及战场以外的地方见过这人。

    朱闻挽月抿唇一笑,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蹦蹦跳跳往前走:“进来说呀,你想让那个女人发现你吗?”

    她竟乖乖被朱闻挽月拉走了。

    这宫殿灯火通明,红毯为地,琉璃做墙,孔雀蓝织金帘子松松垮垮束起,映着浮金万点,如天上星河,奔流到了人间。几只杨木椅子胡乱摆在角落,围着一张圆桌,桌上堆着几本厚书,地上也有书,乱成一滩。通往二楼的楼梯立在窗边,木头地板澄然发亮。

    晓玄端详着宫殿的布局,同时不忘琢磨主人性格。戒备之心从未消退,她做好了随时杀人的准备,也做好了随时被杀的准备。朱闻挽月却似乎全然无觉,小手温暖,紧紧握着,快活地说起了许多漫无边际的胡话。什么爸爸妈妈哥哥嫂子之类的……晓玄听了一会,打断话头,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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