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晖宫往西南方向走，过了明方殿就是祁元殿。除了郊祀，周王宫内其他不大的佛事活动都在此举行。殿内正中供奉着三世佛，两边分别供奉护法力士和十八罗汉。
殿前两边数丈高的经幡迎风烈烈，投在月光下的影子犹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此时祁元殿正门紧闭，佛前供桌上盛着的糕点果品随着撞击在盘盏内不安地跳动。
言瑞春发髻散乱，愤恨又惊恐地看着眼前人。先前她按照约定的时间从凌晖宫离开，进了祁元殿没多久就被人从后面抱在怀中。
“其实春儿。。。。。。”言瑞春料想对方是想和自己服软，便顺着他表现出乖顺识大体的样子。哪知她满心欢喜地转过身，看到的是一张略生疏的面孔——宽阔方正的脸庞上嵌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投怀送抱的动作戛然而止。
对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不等她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将她压倒在地。
嘴里塞着自己的披帛，腰下是礼佛跪拜的软垫，言瑞春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泪水和汗水不断从她脸颊滑落，最后在锁骨处汇合。
她最后的意识里听到的是贼人刺耳的声音：“你这样的还想当周国太子妃？”
男人收拾妥当出去时，看到言瑞春的两名宫婢还在殿旁巷子口与一名宫女攀谈。他撇了撇嘴从另一侧翻墙离开。
祁元殿今日只有一名年老的宫女照看。言瑞春对其说因中秋团圆佳节，想为素未谋面的外祖父母念经祈福。
先帝和太后都葬在青山皇陵。
宫女体谅言瑞春是长途跋涉而来的郑国公主，想是她年幼思乡，便和她的随身侍女去殿外等候，离开时嘱咐她留心烛火。
侍女们按着公主的吩咐将人拉远了些到巷子口，一口一个“姑姑”将宫女哄得很开心。因离得远，直到男人离开，三人都没有察觉殿内发生了什么。
确认作恶的男人离开后，一名身穿夜行服的男子从祁元殿房梁上跃下。他掏了掏耳朵，走到言瑞春面前。
此时的郑国公主已经被人打晕，衣衫完整，眉头微锁。宛如一名普通的落难少女，没了平日盛气凌人的嚣张气势。
来人不免道了句：“可怜可怜。”而后对着殿内供奉的佛祖、力士、罗汉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
他拿起佛前长明灯，将里面的灯油浇洒在言瑞春身上。又拿起另一盏，右臂一振洒在门窗上。最后又走回去把燃着的灯扔在言瑞春身上，对她说道：“若有来世，如风如云。”随后从侧窗离开。
股股浓烟从门窗的缝隙中弥漫出来，像是万佛逃命又像万鬼出关。从外面看只有些许橙色的光映在窗框上。突然，像是受到了刺激，火光一下子亮了起来往上蹿了数米，整个祁元殿才被火光笼罩。
殿外的宫女终于看到火光，惊慌奔去：“公主！”
大门由内栓上，踹了几次都无果后，如烟转身跑出院子呼救。
火势很快蔓延到了门口，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窗纸，一路往上。
剩下那个宫女叫若霞，怔怔地望着前面。熊熊烈火映在她的眼帘，渐渐将她整张脸照亮。突然一个惊颤，她瞳孔微缩，转头撞上柱子，倒坐在地上。
很快就有几名周王宫的宫人冲了进来。为首的阿监看了一眼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指着烧红了的祁元殿吼道：“快！快救火啊！快啊！啊呀！这不是要老奴的命嘛！”众人四散开来，接水、传水、救火。。。。。。
如烟看到若霞倒在廊柱下，走过去欲扶起她。刚拉起来就看见若霞额头已碎，她惊叫着甩开手臂。面前是已无气息的昔日姐妹，背后是在异国他乡的大火里生死不明的主子，头顶盘旋着烈火催生、黑白不明的浓烟。宫人来来往往，不时撞到她。如烟慢慢跪坐到地上，鬓发早已散乱，抬头看着廊柱上往下滴的血，泪如泉涌。
刚才领头的魏公公和原先留下来看官的宫女一起跌坐在祁元殿前。今日是周国大喜的日子，凌晖宫中秋夜宴还未散。若大火冲撞了贵人，他十条命也赔不起。他抹了把脸，跌跌撞撞爬起来，向凌晖宫方向跑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拜托喜公公，找个借口拖一下贵人散席的时间。
风平巷内静立着两排半人高的青釉大缸，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喧嚣。水面如练的月光，被接连不断的水桶打碎。祁元殿渐渐归于黑寂，水面也归于平静，明月在云端重现，每一口缸又拥有了一轮圆月。
赵准身边喜公公的徒弟小东子急报。喜公公听后大惊失色，赶忙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周围乐声阵阵，客者红光满面。赵准却定住了，转头看向周后座位。
他在心里酝酿了几番，最终决定将此事交由太子处理。
赵元梁此时心情很好。申国四皇子和他性情相投。从书画、山川到申国著名的诗圣彭启，两人全程聊得很开心。直到喜公公突然出现请他去侧殿。
“失礼了，非皓兄见谅。吾去去便回。”他对花明自罚一杯后离去。花明起身亦举杯一饮而尽。
“太子殿下，祁元殿失火，郑国公主没了。陛下让您带着大理寺的人查清此事。大理寺那边，老奴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喜公公弯着腰，声音里透着无奈。今日是周国建国四百年的大日子，凌晖宫的宴席也接近尾声。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
“怎会？本宫方才还看到言表妹在席间，明艳大方，深受父皇母后夸奖。如何就没了？”赵元梁一听就变了脸色。
喜公公顿了顿，道：“这老奴也不知。祁元殿那边刚传来的消息，确确实实遭了祸事。”
赵元梁不禁唏嘘：“好端端的，这。。。。。。唉~”
“陛下的意思，咱们得尽快给郑国一个交代。还有皇后娘娘那边，先不要去打扰。”喜公公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太子，复低下头。
赵元梁拂了拂腰间的玉佩：“本宫即刻前往祁元殿。劳喜公公代传，本宫心里有数，让父皇放心。”他出了殿，招来随身侍卫往祁元殿去。喜公公在后面行礼道：“殿下慢走。”
这边，柳府吴氏从朝阳宫出来往凌晖宫走着，看到右前方隐隐有火光，心跳漏了一拍，生出不祥的预感。她右手紧紧捏着左手手指，心想：今夜真是不得安宁。
“柳夫人？”宫女见吴氏停住，开口唤道。
吴氏回了神，笑道：“我是想起我家姑娘贪吃，趁我离开这会儿定吃了许多果子，晚上要睡不好了。”她抬手掩了掩嘴角，继续道：“露儿姑娘，前面就到了。这里人多，灯火又亮。您先回去吧，娘娘那边更需要人。劳烦代我向娘娘表达谢意。”
“不妨事的。秋嬷嬷交代的差事，要将您送到凌晖宫才算完。柳夫人请。”提着灯的宫女眉毛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
“娘娘身边的人办事就是周全。”吴氏路上又夸了几句，进凌晖宫前塞了根簪子给她。露儿没接，行了个礼后离开了。
进入殿内入座后，吴氏悄悄抬头看了一圈。虽然有些位置空了，但其他人都谈笑风生，并没有被外面的事影响。
前面坐着的柳醒给她倒了一杯酒：“怎么样？”
“没事，回去再说。”吴氏捧着酒杯，想了想还是没有喝下去。
“行。”柳醒闻言回身，继续和周边同僚喝酒。
柳音姝和旁边唐国公家的二小姐聊得开心，见母亲回来了笑着打了个招呼。吴氏爱怜地看着女儿。
直到晚上歇息前，吴氏才向柳醒说了今日在朝阳宫的事。
“你和太子的事都是政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能多嘴。可是老爷，有些事你得换个方法，哪能硬碰硬呢。”吴氏的心从进了朝阳宫到现在一直没落下来。
柳醒拍了拍自家夫人的肩，道：“没事。太子年轻气盛，难免浮躁。我看他被有心人撺掇着上了头，怕他步子迈得太大要吃亏，就提醒了几句。周国四百年了，可边疆从来就没太平过啊！”
柳醒也是很头痛啊。去年师每城大涝，赵元梁请命去振灾。当地官员、乡绅关系盘根错杂。他又自以为是，不计代价。虽然勉强算平了灾，但同他前去的官员回来后没少在赵准面前参他一本。
今年，赵元梁又想要打姜国。
柳醒那天便与他争辩了起来。姜国虽是个小国，但已经成立了七八百年了。几百年来从未主动攻打其他国家，甚至有时还会请它当和事佬平息国与国之间的矛盾。是以，姜国在各国面前都有一点地位。
可赵元梁不想这些：“姜国地处东南，地界小资源却丰富。若是拿下姜国，我周国一定可以回到建立初的地位。哪还需要怕这个怕那个？现在的周国不是最强大的，但也不怕别人。真打起来，你看有没有支援姜国的。”
柳醒苦口婆心地劝他：“殿下，如今我们不是怕哪个国家，是要和其他国家友好相处，避免战事，让百姓们安居乐业。万事以和为贵。为国为民才是我们的目的。”
“大家都是你这样的想法，周国才变成如今鸟大点的地方。四百年前先祖创业时，打下的江山何其大！畏畏缩缩的，等着变成下一个姜国吗？”赵元梁听不进柳醒的话。在他看来，柳家根本不是诚心辅佐他。
回想起来当日的情景，柳醒不免叹了口气。他对吴氏道：“你不用操心此事，只要是为了太子好，娘娘不会为难我们的。”
吴氏点点头，犹豫了下，把另一件事说出来：“老爷，还有件事。我从朝阳宫回来的时候，看到西南方向像是有火光。但是凌晖宫内大家好像都不知道此事。我看到后心里很慌，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火光？你是说宫里走水了？”柳醒捋了捋胡子道：“既然今日在宫里，陛下没有提及此事，应该只是寻常走水。你别多想了。”
“但愿没事。我别无所求，只想咱家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吴氏将被子边角掖好，准备睡了。
柳醒吹灯前又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今日去过西苑了吗？”
“去过了。赶早去了乐君山，回来后沐浴更衣，进宫前去西苑坐了半刻钟。放心，一切都好。”吴氏躺在床上，仍对今日发生的事忧心忡忡。
“那就好。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柳醒吹灭了烛火。
第二日一大早，柳醒正在用早膳。管家急匆匆地来，说大理寺来人了。
“大理寺？”柳醒右眼皮一跳。
昨晚赵元梁到的时候，祁元殿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门窗被烧了大半，柱子漆黑斑驳。在木头崎岖的伤痕里，零星地挂着些水缸里的浮萍。殿外地面的砖石被灭火的水浸透，砖缝中混杂着木头灰烬。殿前经幢下面一左一右停放着两具盖白布的尸首——言瑞春与其宫婢。跟随他来的常文、历山带人将值守与灭火的宫人领到旁边盘问。这一审就是一夜。
直到天边近白，常文才带着些书写过的纸来回复。赵元梁身着前夜金底暗纹的宫装，坐在离祁元殿不远的等雨亭中。
“殿下，审出一些。”常文将供词放在石桌上。
“嗯。”赵元梁起身拍了拍衣服，坐在长椅上一晚上难免有些褶皱。
常文便往下接着说：“昨日宫中大宴，祁元殿宫女阿监都被临时调去凌晖宫伺候。为防走水，只留了一名宫女照看。”
“既有人照看，为何会走水而无人知？”几名侍卫将宫女端着的洗漱盆盏接过，服侍太子洗漱。热毛巾敷上脸，赵元梁感觉清早的寒意一扫而空，心也舒展开来。
“据这名宫人说，酉时四刻，郑国公主带着婢女来，要求单独在佛前为已故先帝、后祈福。从留郑国公主一人在殿内，到祁元殿着火，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宫女称都不知晓。魏公公称酉时七刻，有宫女来报祁元殿走水，就带着附近的宫人救火了。根据这个时间问了凌晖宫的侍卫。他们说这中间出入的人比较多，一时间不能锁定什么人作案。”常文道：“咱们的人暂时审出来这些。其他要看大理寺的人查的结果。”
“言瑞春的侍女呢？没说什么有用的吗？”赵元梁翻了翻手边的证词，只有周王宫宫人的。
常文斟酌了下说辞，道：“郑国公主带了两名宫婢。一名撞柱子没了，另一名。。。。。。还没醒。”
果然，赵元梁听完抬头扫了他一眼：“什么叫‘还没醒’？”
常文忙道：“昨晚公主尸身被抬出后，那名宫女就晕过去了。殿下放心。属下已将人安置在清净地方休息了，想着审完这边的人就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不会耽误案子的。”
“蠢货！”赵元梁气地把证词往桌上一摔，眸子漆黑，定定地看着他，对亭子下面喊道：“历山！”
历山小跑过来：“殿下。”
“你带个御医，跟着常文去看看郑国公主还活着的那名侍女怎么样了。务必给本宫保证人活着。她是言瑞春带来的贴身侍女，必定知道细节。”赵元梁又指指常文，道：“你，带人到了地方，就滚回来领罚！”
历山和常文拱手道：“是。”一起往后走去。出了赵元梁的视线，历山给常文手臂上怼了一拳：“好小子，够胆！“滚！”常文闷声吃了一拳，揉着手臂笑骂他。
赵元梁匆匆吃了几口饭，往祁元殿走去。
祁元殿前的空地上搭了几张桌子，桌上堆放了些半烧焦的东西。最后面的桌子旁站了两个人，在比对物证。领头的那个看到赵元梁，忙过来行礼：“臣大理寺寺正邱育琛见过太子殿下。”
“平身。查出什么了？”赵元梁躬身看他们刚才研究的东西，仿佛是什么织物。
“回殿下。从验尸结果看，郑国公主是先被人打晕，而后遭人放火焚烧。公主全身皮肤被严重烧毁，更多的细节查起来比较难。但是火势蔓延前没有人听到大的动静或呼救，臣推测为熟人作案。”邱育琛将验尸结果找出来递给太子。
赵元梁看了两眼就递还给他：“既身体烧毁严重，你们怎么确定找到的是郑国公主？这两节是什么东西？经幡？”
“臣审问了祁元殿昨夜值守的宫女。出事前只有郑国公主在里面。”邱育琛指了指刚才太子询问的物证，道：“这两节绸带是从尸身的口中找到的，经确认是昨日郑国公主披帛的一部分。诸莲丝、风轮绣，是郑国皇室独有的料子。”
“既是谋杀，嫌犯有什么线索？”赵元梁隔着帕子拿起桌上的物证一一查看。旁边大理寺人员进进出出，天快要全亮了。
邱育琛拿起一枚珠子递过来；“殿下，这是在大佛像坐下找到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墨玉雕就的珠子。整体浑圆，外表干净润滑，没有印记，不太好查出处。”
“哦？”赵元梁拿过玉珠看了看。墨色的珠子滚在锦帕上，只有烛光透过的一点亮。他将珠子投进旁边的瓷盆内，吩咐历山将烛火拿近了照着。没一会儿，瓷盆内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景象。
“这刻的是。。。。。。天狗？”邱育琛看着盆壁扭曲模糊的图像斟酌着开了口。
“可不是吗？一只狗。”赵元梁嘴角噙着笑，道：“有意思。”他又看了看，把东西还给邱育琛：“本宫心里有数了。郑国公主既是友国帝姬，又是本宫表妹。你让人再查仔细些。看看嫌犯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
“是。”邱育琛以为太子要走了，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赵元梁指了指那个玉珠，对他道：“这东西本宫认得，收好了。借大理寺地方一用，本宫审个人。”
“是。”邱育琛再抬头，看到太子终是走了。过了一会儿，太子侍卫历山过来端走了珠子。
大理寺勤言堂内，国舅柳醒、夫人吴氏和二公子柳颂麒站在中间，惴惴不安地等着。一大早，大理寺派人来请吴氏和柳颂麒，只说他们二人牵涉了案件，其他闭口不言。柳醒不放心跟着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太子赵元梁才带着侍卫历山进来了。
见了太子，吴氏悬着的心算是死了，踉跄了一下。右手边柳醒及时伸出手扶住她。
赵元梁将这些看在眼里，笑道：“本宫还没审呢。舅母不必着急。”又捏着嗓子对旁边拄拐的柳颂麒道：“还没恭喜表哥喜得千金呢。今日急促，先在这里道喜。出去后本宫再备厚礼以贺。”
柳颂麒眸色闪了闪，什么也没说，跪下行了个大礼。柳醒在旁边叹了口气。
殿前两边数丈高的经幡迎风烈烈，投在月光下的影子犹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此时祁元殿正门紧闭，佛前供桌上盛着的糕点果品随着撞击在盘盏内不安地跳动。
言瑞春发髻散乱，愤恨又惊恐地看着眼前人。先前她按照约定的时间从凌晖宫离开，进了祁元殿没多久就被人从后面抱在怀中。
“其实春儿。。。。。。”言瑞春料想对方是想和自己服软，便顺着他表现出乖顺识大体的样子。哪知她满心欢喜地转过身，看到的是一张略生疏的面孔——宽阔方正的脸庞上嵌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投怀送抱的动作戛然而止。
对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不等她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将她压倒在地。
嘴里塞着自己的披帛，腰下是礼佛跪拜的软垫，言瑞春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泪水和汗水不断从她脸颊滑落，最后在锁骨处汇合。
她最后的意识里听到的是贼人刺耳的声音：“你这样的还想当周国太子妃？”
男人收拾妥当出去时，看到言瑞春的两名宫婢还在殿旁巷子口与一名宫女攀谈。他撇了撇嘴从另一侧翻墙离开。
祁元殿今日只有一名年老的宫女照看。言瑞春对其说因中秋团圆佳节，想为素未谋面的外祖父母念经祈福。
先帝和太后都葬在青山皇陵。
宫女体谅言瑞春是长途跋涉而来的郑国公主，想是她年幼思乡，便和她的随身侍女去殿外等候，离开时嘱咐她留心烛火。
侍女们按着公主的吩咐将人拉远了些到巷子口，一口一个“姑姑”将宫女哄得很开心。因离得远，直到男人离开，三人都没有察觉殿内发生了什么。
确认作恶的男人离开后，一名身穿夜行服的男子从祁元殿房梁上跃下。他掏了掏耳朵，走到言瑞春面前。
此时的郑国公主已经被人打晕，衣衫完整，眉头微锁。宛如一名普通的落难少女，没了平日盛气凌人的嚣张气势。
来人不免道了句：“可怜可怜。”而后对着殿内供奉的佛祖、力士、罗汉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
他拿起佛前长明灯，将里面的灯油浇洒在言瑞春身上。又拿起另一盏，右臂一振洒在门窗上。最后又走回去把燃着的灯扔在言瑞春身上，对她说道：“若有来世，如风如云。”随后从侧窗离开。
股股浓烟从门窗的缝隙中弥漫出来，像是万佛逃命又像万鬼出关。从外面看只有些许橙色的光映在窗框上。突然，像是受到了刺激，火光一下子亮了起来往上蹿了数米，整个祁元殿才被火光笼罩。
殿外的宫女终于看到火光，惊慌奔去：“公主！”
大门由内栓上，踹了几次都无果后，如烟转身跑出院子呼救。
火势很快蔓延到了门口，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窗纸，一路往上。
剩下那个宫女叫若霞，怔怔地望着前面。熊熊烈火映在她的眼帘，渐渐将她整张脸照亮。突然一个惊颤，她瞳孔微缩，转头撞上柱子，倒坐在地上。
很快就有几名周王宫的宫人冲了进来。为首的阿监看了一眼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指着烧红了的祁元殿吼道：“快！快救火啊！快啊！啊呀！这不是要老奴的命嘛！”众人四散开来，接水、传水、救火。。。。。。
如烟看到若霞倒在廊柱下，走过去欲扶起她。刚拉起来就看见若霞额头已碎，她惊叫着甩开手臂。面前是已无气息的昔日姐妹，背后是在异国他乡的大火里生死不明的主子，头顶盘旋着烈火催生、黑白不明的浓烟。宫人来来往往，不时撞到她。如烟慢慢跪坐到地上，鬓发早已散乱，抬头看着廊柱上往下滴的血，泪如泉涌。
刚才领头的魏公公和原先留下来看官的宫女一起跌坐在祁元殿前。今日是周国大喜的日子，凌晖宫中秋夜宴还未散。若大火冲撞了贵人，他十条命也赔不起。他抹了把脸，跌跌撞撞爬起来，向凌晖宫方向跑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拜托喜公公，找个借口拖一下贵人散席的时间。
风平巷内静立着两排半人高的青釉大缸，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喧嚣。水面如练的月光，被接连不断的水桶打碎。祁元殿渐渐归于黑寂，水面也归于平静，明月在云端重现，每一口缸又拥有了一轮圆月。
赵准身边喜公公的徒弟小东子急报。喜公公听后大惊失色，赶忙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周围乐声阵阵，客者红光满面。赵准却定住了，转头看向周后座位。
他在心里酝酿了几番，最终决定将此事交由太子处理。
赵元梁此时心情很好。申国四皇子和他性情相投。从书画、山川到申国著名的诗圣彭启，两人全程聊得很开心。直到喜公公突然出现请他去侧殿。
“失礼了，非皓兄见谅。吾去去便回。”他对花明自罚一杯后离去。花明起身亦举杯一饮而尽。
“太子殿下，祁元殿失火，郑国公主没了。陛下让您带着大理寺的人查清此事。大理寺那边，老奴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喜公公弯着腰，声音里透着无奈。今日是周国建国四百年的大日子，凌晖宫的宴席也接近尾声。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
“怎会？本宫方才还看到言表妹在席间，明艳大方，深受父皇母后夸奖。如何就没了？”赵元梁一听就变了脸色。
喜公公顿了顿，道：“这老奴也不知。祁元殿那边刚传来的消息，确确实实遭了祸事。”
赵元梁不禁唏嘘：“好端端的，这。。。。。。唉~”
“陛下的意思，咱们得尽快给郑国一个交代。还有皇后娘娘那边，先不要去打扰。”喜公公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太子，复低下头。
赵元梁拂了拂腰间的玉佩：“本宫即刻前往祁元殿。劳喜公公代传，本宫心里有数，让父皇放心。”他出了殿，招来随身侍卫往祁元殿去。喜公公在后面行礼道：“殿下慢走。”
这边，柳府吴氏从朝阳宫出来往凌晖宫走着，看到右前方隐隐有火光，心跳漏了一拍，生出不祥的预感。她右手紧紧捏着左手手指，心想：今夜真是不得安宁。
“柳夫人？”宫女见吴氏停住，开口唤道。
吴氏回了神，笑道：“我是想起我家姑娘贪吃，趁我离开这会儿定吃了许多果子，晚上要睡不好了。”她抬手掩了掩嘴角，继续道：“露儿姑娘，前面就到了。这里人多，灯火又亮。您先回去吧，娘娘那边更需要人。劳烦代我向娘娘表达谢意。”
“不妨事的。秋嬷嬷交代的差事，要将您送到凌晖宫才算完。柳夫人请。”提着灯的宫女眉毛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
“娘娘身边的人办事就是周全。”吴氏路上又夸了几句，进凌晖宫前塞了根簪子给她。露儿没接，行了个礼后离开了。
进入殿内入座后，吴氏悄悄抬头看了一圈。虽然有些位置空了，但其他人都谈笑风生，并没有被外面的事影响。
前面坐着的柳醒给她倒了一杯酒：“怎么样？”
“没事，回去再说。”吴氏捧着酒杯，想了想还是没有喝下去。
“行。”柳醒闻言回身，继续和周边同僚喝酒。
柳音姝和旁边唐国公家的二小姐聊得开心，见母亲回来了笑着打了个招呼。吴氏爱怜地看着女儿。
直到晚上歇息前，吴氏才向柳醒说了今日在朝阳宫的事。
“你和太子的事都是政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能多嘴。可是老爷，有些事你得换个方法，哪能硬碰硬呢。”吴氏的心从进了朝阳宫到现在一直没落下来。
柳醒拍了拍自家夫人的肩，道：“没事。太子年轻气盛，难免浮躁。我看他被有心人撺掇着上了头，怕他步子迈得太大要吃亏，就提醒了几句。周国四百年了，可边疆从来就没太平过啊！”
柳醒也是很头痛啊。去年师每城大涝，赵元梁请命去振灾。当地官员、乡绅关系盘根错杂。他又自以为是，不计代价。虽然勉强算平了灾，但同他前去的官员回来后没少在赵准面前参他一本。
今年，赵元梁又想要打姜国。
柳醒那天便与他争辩了起来。姜国虽是个小国，但已经成立了七八百年了。几百年来从未主动攻打其他国家，甚至有时还会请它当和事佬平息国与国之间的矛盾。是以，姜国在各国面前都有一点地位。
可赵元梁不想这些：“姜国地处东南，地界小资源却丰富。若是拿下姜国，我周国一定可以回到建立初的地位。哪还需要怕这个怕那个？现在的周国不是最强大的，但也不怕别人。真打起来，你看有没有支援姜国的。”
柳醒苦口婆心地劝他：“殿下，如今我们不是怕哪个国家，是要和其他国家友好相处，避免战事，让百姓们安居乐业。万事以和为贵。为国为民才是我们的目的。”
“大家都是你这样的想法，周国才变成如今鸟大点的地方。四百年前先祖创业时，打下的江山何其大！畏畏缩缩的，等着变成下一个姜国吗？”赵元梁听不进柳醒的话。在他看来，柳家根本不是诚心辅佐他。
回想起来当日的情景，柳醒不免叹了口气。他对吴氏道：“你不用操心此事，只要是为了太子好，娘娘不会为难我们的。”
吴氏点点头，犹豫了下，把另一件事说出来：“老爷，还有件事。我从朝阳宫回来的时候，看到西南方向像是有火光。但是凌晖宫内大家好像都不知道此事。我看到后心里很慌，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火光？你是说宫里走水了？”柳醒捋了捋胡子道：“既然今日在宫里，陛下没有提及此事，应该只是寻常走水。你别多想了。”
“但愿没事。我别无所求，只想咱家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吴氏将被子边角掖好，准备睡了。
柳醒吹灯前又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今日去过西苑了吗？”
“去过了。赶早去了乐君山，回来后沐浴更衣，进宫前去西苑坐了半刻钟。放心，一切都好。”吴氏躺在床上，仍对今日发生的事忧心忡忡。
“那就好。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柳醒吹灭了烛火。
第二日一大早，柳醒正在用早膳。管家急匆匆地来，说大理寺来人了。
“大理寺？”柳醒右眼皮一跳。
昨晚赵元梁到的时候，祁元殿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门窗被烧了大半，柱子漆黑斑驳。在木头崎岖的伤痕里，零星地挂着些水缸里的浮萍。殿外地面的砖石被灭火的水浸透，砖缝中混杂着木头灰烬。殿前经幢下面一左一右停放着两具盖白布的尸首——言瑞春与其宫婢。跟随他来的常文、历山带人将值守与灭火的宫人领到旁边盘问。这一审就是一夜。
直到天边近白，常文才带着些书写过的纸来回复。赵元梁身着前夜金底暗纹的宫装，坐在离祁元殿不远的等雨亭中。
“殿下，审出一些。”常文将供词放在石桌上。
“嗯。”赵元梁起身拍了拍衣服，坐在长椅上一晚上难免有些褶皱。
常文便往下接着说：“昨日宫中大宴，祁元殿宫女阿监都被临时调去凌晖宫伺候。为防走水，只留了一名宫女照看。”
“既有人照看，为何会走水而无人知？”几名侍卫将宫女端着的洗漱盆盏接过，服侍太子洗漱。热毛巾敷上脸，赵元梁感觉清早的寒意一扫而空，心也舒展开来。
“据这名宫人说，酉时四刻，郑国公主带着婢女来，要求单独在佛前为已故先帝、后祈福。从留郑国公主一人在殿内，到祁元殿着火，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宫女称都不知晓。魏公公称酉时七刻，有宫女来报祁元殿走水，就带着附近的宫人救火了。根据这个时间问了凌晖宫的侍卫。他们说这中间出入的人比较多，一时间不能锁定什么人作案。”常文道：“咱们的人暂时审出来这些。其他要看大理寺的人查的结果。”
“言瑞春的侍女呢？没说什么有用的吗？”赵元梁翻了翻手边的证词，只有周王宫宫人的。
常文斟酌了下说辞，道：“郑国公主带了两名宫婢。一名撞柱子没了，另一名。。。。。。还没醒。”
果然，赵元梁听完抬头扫了他一眼：“什么叫‘还没醒’？”
常文忙道：“昨晚公主尸身被抬出后，那名宫女就晕过去了。殿下放心。属下已将人安置在清净地方休息了，想着审完这边的人就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不会耽误案子的。”
“蠢货！”赵元梁气地把证词往桌上一摔，眸子漆黑，定定地看着他，对亭子下面喊道：“历山！”
历山小跑过来：“殿下。”
“你带个御医，跟着常文去看看郑国公主还活着的那名侍女怎么样了。务必给本宫保证人活着。她是言瑞春带来的贴身侍女，必定知道细节。”赵元梁又指指常文，道：“你，带人到了地方，就滚回来领罚！”
历山和常文拱手道：“是。”一起往后走去。出了赵元梁的视线，历山给常文手臂上怼了一拳：“好小子，够胆！“滚！”常文闷声吃了一拳，揉着手臂笑骂他。
赵元梁匆匆吃了几口饭，往祁元殿走去。
祁元殿前的空地上搭了几张桌子，桌上堆放了些半烧焦的东西。最后面的桌子旁站了两个人，在比对物证。领头的那个看到赵元梁，忙过来行礼：“臣大理寺寺正邱育琛见过太子殿下。”
“平身。查出什么了？”赵元梁躬身看他们刚才研究的东西，仿佛是什么织物。
“回殿下。从验尸结果看，郑国公主是先被人打晕，而后遭人放火焚烧。公主全身皮肤被严重烧毁，更多的细节查起来比较难。但是火势蔓延前没有人听到大的动静或呼救，臣推测为熟人作案。”邱育琛将验尸结果找出来递给太子。
赵元梁看了两眼就递还给他：“既身体烧毁严重，你们怎么确定找到的是郑国公主？这两节是什么东西？经幡？”
“臣审问了祁元殿昨夜值守的宫女。出事前只有郑国公主在里面。”邱育琛指了指刚才太子询问的物证，道：“这两节绸带是从尸身的口中找到的，经确认是昨日郑国公主披帛的一部分。诸莲丝、风轮绣，是郑国皇室独有的料子。”
“既是谋杀，嫌犯有什么线索？”赵元梁隔着帕子拿起桌上的物证一一查看。旁边大理寺人员进进出出，天快要全亮了。
邱育琛拿起一枚珠子递过来；“殿下，这是在大佛像坐下找到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墨玉雕就的珠子。整体浑圆，外表干净润滑，没有印记，不太好查出处。”
“哦？”赵元梁拿过玉珠看了看。墨色的珠子滚在锦帕上，只有烛光透过的一点亮。他将珠子投进旁边的瓷盆内，吩咐历山将烛火拿近了照着。没一会儿，瓷盆内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景象。
“这刻的是。。。。。。天狗？”邱育琛看着盆壁扭曲模糊的图像斟酌着开了口。
“可不是吗？一只狗。”赵元梁嘴角噙着笑，道：“有意思。”他又看了看，把东西还给邱育琛：“本宫心里有数了。郑国公主既是友国帝姬，又是本宫表妹。你让人再查仔细些。看看嫌犯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
“是。”邱育琛以为太子要走了，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赵元梁指了指那个玉珠，对他道：“这东西本宫认得，收好了。借大理寺地方一用，本宫审个人。”
“是。”邱育琛再抬头，看到太子终是走了。过了一会儿，太子侍卫历山过来端走了珠子。
大理寺勤言堂内，国舅柳醒、夫人吴氏和二公子柳颂麒站在中间，惴惴不安地等着。一大早，大理寺派人来请吴氏和柳颂麒，只说他们二人牵涉了案件，其他闭口不言。柳醒不放心跟着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太子赵元梁才带着侍卫历山进来了。
见了太子，吴氏悬着的心算是死了，踉跄了一下。右手边柳醒及时伸出手扶住她。
赵元梁将这些看在眼里，笑道：“本宫还没审呢。舅母不必着急。”又捏着嗓子对旁边拄拐的柳颂麒道：“还没恭喜表哥喜得千金呢。今日急促，先在这里道喜。出去后本宫再备厚礼以贺。”
柳颂麒眸色闪了闪，什么也没说，跪下行了个大礼。柳醒在旁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