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梨长了个心眼,从酒舍后门绕到街口。街边不少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她故意在街头流连一会才泰然自若地进了陆家酒楼。

    面阔三间的气派门楼,楼上应是雅间,看不真招;楼下沿墙垒了一溜的酒坛,直延伸到后门,后头应该也有个不小的院子,只听人声嚷嚷一直传到前厅来;一楼沿窗还设了桌椅,已过了饭点,这会竟仍座无虚席。酒楼里一派迎来送往的忙碌景象,所以一个小丫头的到来并没引起多少注意。刘梨稳稳心神,往柜台走去。

    “掌柜的,挑你们这儿最好的酒,给我来两瓶。”

    掌柜头也不抬,说道:“不卖。”

    “不卖?为什么啊?”刘梨傻了眼,这满堂的酒都是摆设吗,凭什么不卖给我?

    掌柜从账本里抬眼看向来人,“哟,还是个俊俏丫头!姑娘要买酒还是去别家吧,咱这儿的酒不适合你。”

    “什么叫不适合?我的钱难倒不是钱?”怀里揣着杜淮琤的钱囊,沉甸甸的。她没打开数过,凭手感就知道不少。

    掌柜的倒是通晓和气生财,笑道:“姑娘稍安勿躁。小店的规矩,三坛酒起卖。咱们用的是五升坛,每坛差不多十斤酒,五两一坛,就是说至少得十五两才能在小店谈成买卖。”

    十五两?够买我一回还有余了,刘梨暗想。

    “掌柜,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我是买回去孝敬爹爹的,您就卖我一坛,让奴家表表孝心可好?”刘梨哀求道。

    “哎哟姑娘,小店的规矩,老朽也无能为力。你到别处买去吧。”掌柜挥挥手,做出送客的架势。

    看掌柜强硬的态度,知道他是不会让步了。周围渐渐有人观望来,刘梨不想引起太大阵仗,从锦囊里摸出十五两的银锭,“三坛就三坛吧,挑好的给我带走。”

    “都是好的,都是好的,咱们陆家的玉壶春酒名满天下,别处可喝不到。”掌柜的抱出三坛酒,“哎哟,这酒加坛子三四十斤呢,姑娘你一个人怎么拿?”

    刘梨抱一坛在怀里,右手拎起一坛,心想先带两坛回去吧,还有一坛回头来取。

    这时,楼梯那儿噔噔噔走下一个小伙计,俯在掌柜耳边嘀咕了什么。掌柜眼睛往楼上抬了抬,迅速朝刘梨唤道:“姑娘留步!”

    刘梨吃力地返身,“还有什么事?”

    掌柜的冲伙计斥道:“没眼力见的,还不帮小姐把酒送到府上去。”那伙计是个机灵的,抢过刘梨手上的酒坛又拎上另一个,“请问小姐府上何处?小的给您送家去。”说完也不等刘梨回复,直接往门外走。

    刘梨拦他不住,抱着一坛酒追出门外去。

    刚到店外,就见街尾乌泱泱来了一群人。最前头一人身穿缟素,后面跟着的不知是同伴还是看热闹的,聚在一起直把整条街都堵住,眼瞅着往这边来。

    “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勾结官府,侵占吞并,让我们这些小民如何活得下去?奸商!狗官!”叫骂声不绝于耳,又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一身缟素的中年男人,手执白幡,上书“官商勾结,欺压百姓”八个血色大字,言辞凄厉,听者无不动容。

    转眼来到近前,男人站定,望着杜家匾额仰天长啸,突然从袖底掏出一团不知什么秽物,用力投掷在杜家匾额上,黑色的污物像血一样溅了满地,围观者起哄起来。杜家的伙计像是齐齐受了指令,关上大门不做反应,男人继续大骂道:“你们这些奸商,仗着家大业大,勾结官府提高青苗税,欺压我们这样的小户酿酒舍,妄图吞并我们。七里乡那边多少小作坊着了道,落得关门倒闭、妻离子散的下场。呸!老子反正没了活路,今天舍命跟你们拼了,黄泉路上也拉两个垫背的!”说罢扔下幡,竟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转身直冲陆家酒舍奔来。

    挥刀划伤近前两人,刚才还起哄看热闹的人群被突发的变故吓得四下逃逸,场面一时大乱。刘梨被男人的绝望和悲愤震慑,抱着酒坛怔在原地。好像有人在喊快跑,双腿却不听使唤。缟白的男人越来越近,像慢镜头一样,刘梨能清晰看到他狰狞扭曲的脸。

    电光火石间,男子脚下突然一个磕绊,直挺挺跪在阶下,匕首也飞出去,正落在刘梨脚下。

    “快走!”

    一个黑影揽住她,不待反应,人已被抱起塞进了马车。马车穿过人流,与闻讯而来的官差错身而过,径直出了城。

    “你在干什么?!刚才那样惊险的情况不知道躲闪吗!”杜淮琤怒吼道。那个闹事的男人已是癫狂状态,如果不是他和程锏及时赶到,不知道那人会对她做什么——他想都不敢往下想。

    把她按在怀里,两颗心都是慌乱的。那狰狞的面孔仿佛还在面前,刘梨缩在杜淮琤胸口,身体止不住地轻颤。车帘上光影转换,马蹄阵阵仿佛是这世界里的唯一声响。

    二人许久才稍稍平复下来,两颗心也找回了正常频率。刘梨察觉到还倚在杜淮琤怀里,忙要推开他坐正,却被杜淮琤搂得更紧。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喃喃道。

    她看不见他的脸,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他的腮滚热,贴着她微凉的脸庞……吻忽然就落了下来。

    从眼睑,到面颊,终于覆在一直渴望的唇上。

    无需口脂渲染,她的唇果然绵软香甜。如初尝花蜜的蜂蝶,杜淮琤沉溺在她的芬芳间,辗转厮磨不舍离去。心底阴暗的念头从未对谁展露,这样的场景他不止一次幻想过。直到真正吻上她的唇,才知道自己的心竟会颤动如此,仿佛要卑微到尘埃之中。

    刘梨脑中一片空白。她觉得应该马上推开他,可是身体已化成了一滩水。杜淮琤的吻炽热如火,然而在火热中她竟体味到一丝悲凉,这不像是出自杜淮琤的吻,他向来专横跋扈,这个吻却那么温柔缱绻,含着的仿佛是颗露珠,带着虔诚与悲悯,让刘梨觉得她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凭借最后一点理智,杜淮琤放开刘梨,他甚至不敢更深入地探入她的芳泽。凝视刚刚还被自己采撷的樱唇,杜淮琤的心仿佛被踏成一团。那一刻他以为差点要失去她,所有豁达的伪装顷刻颠覆,他才意识到对这个女人情根竟深种至此。他嫉妒伍子骥,嫉妒得发疯,残存的理智提醒他她要的自己给不了。他拥有的好像很多,却是连自己的命运也主宰不了,更罔顾她呢?所有无可奈何的愤懑与不满只有深藏心底,严严实实地在她面前筑起一座堡垒,为她抵挡所有烦扰——包括自己。

    刘梨背对他,强命自己冷静下来。今天的变故太多,刚刚死里逃生,又……若是以前,她大可理直气壮地骂回去,可杜淮琤偏偏是救下她的恩人。嘴上似乎还留有炽热的余温,她想抬手去擦,怕动作太过刻意,硬生生把手又放了回去。

    “这是你带回的酒?”杜淮琤找回寻常的声音。

    “是。”刘梨找出钱袋,偏着身子放在他面前。“五两一坛,三坛起卖,花了十五两,原还有两坛店伙计替我拿着,可是丢了。”她倒还记得报账。

    “丢就丢了,人没事就好。”

    车内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外面车驾的声响。

    “那个人……他说的都是真的吗?”那个被逼疯的男人。

    杜淮琤不想欺瞒她,“生意场是残酷的,弱肉强食再正常不过。”

    “你,真做过那样的事?”刘梨忍不住望向他。

    该死!她的眼神能不能不要这样?充盈着委屈和控诉,杜淮琤叹口气道:“梨儿,商场浮沉多年,我不能说没使用过一些手段。但是刚才那人真与我无关。杜家根基在白水,历代都在西岭酿酒,山中窖藏陈酿,不需要侵吞别人的酿酒舍;青苗税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怎会是我和官府勾结提高税费?”杜淮琤毫不避讳道。

    “可刚才那人怎么办?”

    “上位者不端,渊鱼丛雀,民生艰难。他只是一条小虾,经营不善,早晚会被其它鱼儿吃掉。这是自古以来的定律。”

    刘梨明白,她对杜淮琤的控诉实在无道理。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是在任何社会都存在的现象。大庥朝不是超于世外的桃花源,自己现下还只能依附于人,她的力量实不足以保护任何人。

    “别乱想了,徽吉的摊子自有人收拾,我们继续南下。”想到又要回船上去,刘梨立时头大起来。杜淮琤看她一脸苦相,柔声道:“后面的航程要平稳许多,晕船反应该是会和缓不少。我还准备了些蜜饯鲜果,不受用的时候含一些,会舒服一点。”

    “多谢二爷。”

    又是一时无话,车里气氛又尴尬下来。杜淮琤捡起钱囊无意识地把玩,幸好程锏在外出声道:“二爷,到码头了。”

    “嗯,吩咐上下,打点起精神,随爷往金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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