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真与樊缨有些旧日宿怨,没有立场替他隐瞒,如实回道:“此人名叫樊缨,常年行走于东西商路,专做些打家劫舍的买卖,我们跑商队的都吃过他的亏。公主既有画像落在他手里,只怕他对公主不利,公主不得不防。”

    这番话倒是出自真心,毕竟阔真看得出,尽管这女子公主的身份是假,但陆松鸣对她的关怀却是真心实意。谁做漠北狼主的女人对她来说毫无干系,但陆松鸣在意的人,她就不能陷之于危险之中。

    阿如当然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追问道:“你可知道在哪里寻他?”

    阔真见自己的提醒毫无用处,不得不搬出陆松鸣来,毕竟那天她怕陆松鸣的样子不像假的:“公主殿下一心寻他,置自身于危难,就不怕松鸣先生担忧吗?”

    这倒是提醒了阿如,她果真弃了原先话题,起身绕阔真一圈,满含探究的问:“对啊,你认识我舅舅。你不光认识他,你还喜欢他,对吧?”

    阔真被说中心事,心猛地一跳,强自辩解道:“松鸣先生多年前救我全族性命,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关心的人,我自然该劝上一劝。”

    阿如也是女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呵呵一笑,取笑她道:“在我们周人的习俗里,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舅舅救了你,你就该嫁给他以做报答,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首领不知道吗?”

    阔真当然知道,她也曾几番表达过心意,可陆松鸣他就像是山谷里呼啸而过的风,抓不住也看不清;明明待人温润如玉,却像是隔了山海一样的距离,怎么也走不进他心里。

    可是有什么办法啊,多年前那场劫难,陆松鸣提刀跨马,有如天降,救了她的命,也占满了她的心。

    从此再无男人能叫阔真多看一眼。

    所以她戴上了已婚女子才戴的黑巾,拒绝所有示好的男人,将自己的心也深深藏在黑巾底下。

    可如今,自己的心事就被这样摊开来晾晒起来,像一颗早已结痂的伤口,被阿如生生抠出了血印。

    见她神情落寞,阿如知晓自己怕是说错了话,收起奚落,蕴了些真心问:“你当真喜欢他?”

    阔真没有说话。

    “不如来打个赌啊,”阿如心里有了答案,不再逼问,“你若赢了,我便告之你我舅舅的行踪,你若输了……”

    阿如停住,阔真望过来,仅露出的那双眼满是期待。

    阿如失笑:真是个痴情的女人,可这世道,痴情总也没有好下场。阔真有这般穿越茫茫沙漠来往商路的气魄,何必拘泥于儿女私情,白将一个剑胆琴心的女中丈夫变成唯唯诺诺的懦弱妇人。

    “你若输了……”阿如止了笑,盯着她的眼,说,“你若输了,便摘了黑巾,让我瞧瞧你是美是丑,可做得了我舅母不能。”

    阔真不想错过心上人的消息,问她:“公主殿下要比什么?”

    阿如指了指外头无垠的旷野,理所当然地说:“比骑马吧,省得你说我欺负你。”

    一个周人,要跟自己比骑马,阔真几乎已经看到自己赢了,哼一声:“奉陪到底!”

    阿甫热勒就驻扎在城外,阿如叫阿扎木前去说明原委,顺带牵了两匹马过来,对阔真说:“你先挑。”

    阔真想赢,丝毫不让她,选了匹腿长膘壮的,一个跨步坐上去。

    阿如没得选,卸了头上钗环丢给朵哈,跨上另一匹。

    “阿扎木!”阿如顶着风,朗声喊道,“砍两根胡杨枝过来!阿坦河为界,跑过去插了胡杨枝在河边再跑回来,先到者为胜!”

    阔真接了胡杨枝,点头示意规则没问题。

    阿如也接过来,冲阿扎木与朵哈眨眨眼,自信满满地吩咐:“前去置办好酒好菜,等本公主回来,给你们看美人儿!”

    一声马哨,两匹马同时冲出去,像离了弦的箭眨眼就没了踪影。

    两人都憋着劲儿,谁也不让谁。

    直跑到看不见阿甫热勒的人马,阿如冲稍微领先她一些的阔真喊道:“樊缨手里有我的把柄,我非杀他不可,你若知道他的去向,告诉我,我让你赢!”

    阔真速度丝毫不慢,冷静答道:“樊缨行踪诡秘,身份必定不简单,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风险。再说,你就这么肯定你能赢我?”

    阿如不答,打马催了几鞭,果真渐渐超过阔真,回头冲她喊:“再给你一次机会!”

    阔真着了急,也急速催马,很快赶上去。不过她不敢再小看阿如,捏着缰绳,神情严肃起来。

    “何必争这个气!”阿如见她已经与自己并驾齐驱,扬声说,“你就这么想知道我舅舅的行踪吗?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阔真怎么没想过,可她就是不甘心。

    而且陆松鸣身边这些年除了阿如,并没有出现过其他女人,她有机会。

    心里不服,力气都用在比试上,阔真狠狠扬鞭,超出阿如往前奔去。

    “你敢带队穿越千里无生机的沙漠……”阿如一心要问出樊缨的行踪来,打马赶上去,问她,“这样的气魄,连等闲男子都比不上,却要为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断送半生,何必呢?”

    阿如敢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陆松鸣喜欢的,另有其人。

    是谁不知道,可陆松鸣贴身带着一方锦帕,视之为珍宝。

    帕上有字,是《诗经》里的句子,笔迹娟秀,一看就出于女子之手。

    可无论是谁的,绝绝不会是阔真的东西。

    阔真亦是倔强,女子一生能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幸之又幸,她绝不肯就这样放弃。

    心下不服,打马的鞭子又快了几分。

    仿佛只要自己不停下,就这样拼了命的追赶,总有一天,能跑进陆松鸣心里去。

    阿如也不肯罢休,望着阔真跑出去的背影说,“樊缨与你又没什么恩情,杀他也不用你动手,你不必顾及什么,告诉我,你就能赢!”

    “我与他有仇是我的事!”阔真速度不停,声音被风吹进阿如耳朵里,“你若想知道就光明正大的赢我,何必废话!”

    阿坦河的水光已经能远远看见,阿如扬鞭一催,马儿吃痛,加速往前跑去。

    几乎是同时,两人马也没下,蓄力将手里两根枝条插入河边干涸的河床上,又同时调转马头,往回奔去。

    倒也算是个明辨是非的人,阿如不由对阔真有些改观,收起利益条件,决心与她好好比一场。

    可她的马多少没有阔真的善奔,回去时速度便渐渐慢下来。

    输?阿如一笑,俯身自靴子里摸出那枚与宝石铃铛一起得的匕首,狠狠朝马臀上扎下去。

    马儿吃痛一声嘶鸣,接着便没命似的撒开了四蹄。

    “首领慢来,”错过阔真时,阿如冲她一笑,“我在前面等你哦。”

    自然是阿如胜了。

    跑散了头发策马飞奔过来的时候,阿如活像从天而降的神女,看得等在终点的一众兵士兴奋不已,举了兵器齐呼:“公主!公主!公主!”

    阔真也不赖,只错了几步。

    阿如就在终点等着,不及她停稳,扬手抽了身旁阿甫热勒的佩刀往阔真耳边一挑,阔真蒙面的黑巾便应声而落。

    阿如只听身后兵士不约而同深吸了一口气。

    真是美啊!

    若说阿如的美是明媚的阳光,叫人一看便觉舒心快意,那阔真的美就是暗夜里的星光。

    那是一种野性的,奔放的,不拘泥于常,冷洌的美。

    “这般美人……”阿如由衷夸了一句,“却要将容貌遮盖在面纱之下,可惜了!”

    阔真慌了一瞬,见面纱已经轻飘飘随风飞走了,便不再扭捏,扬声说道:“愿赌服输!你想知道……”

    阿如顾及着阿甫热勒在场,忙打断她:“不急不急,我还派人备了酒肉,挑嫁妆这种事怎么能心急呢,不如,边喝边聊啊!”

    重又回了商会,布哈拉见阔真没了覆面的黑巾,愣了一瞬,随即了然,冲阿如一礼:“公主救我族于水火,布哈拉感念,往后但有吩咐,绝不推辞。”

    没头没尾一句,倒叫阿如有些摸不着头脑。

    才要问他什么意思,阔真已经给了他一把钥匙催他进去,岔开话题说:“公主不是想知道樊缨的下落吗?”

    还是这个比较重要,阿如不理他们的哑谜,嗯了一声:“你又肯说了?”

    “他行踪不定,但我来往商路,多少知道些……”阔真斟了杯茶递过去,说,“甘州昭武县有我族置的商会,曾见过他常与人出入甘州刺史府。甘州驻军兵马使叫做阿斯朗,是安西军出身。”

    “安西军?”阿如蹙眉,“你是说,他与安西四镇有些瓜葛?”

    安西四镇是坐落在中原通往西域必经之路上的几个重要城邦。孝武皇帝一生骁勇,扩张无数,三十年前,先后灭了漠北人的五大汗庭,并将漠北人治下的几个西域小国收入囊中。

    收服西域诸国以后,为了保证来往商路的畅通、保证西北边陲的安宁,孝武皇帝便在西域建立了以安西四镇——龟兹、疏勒、于阗、焉耆为核心的西域统治体系,称安西四镇,并设安西都护府统领。

    而此四镇治下的兵将,便称之为,安西军。

    事情变得难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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