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北方的初春,冰雪消融。

    南方的初春,草长莺飞。

    习云山庄的初春,阳光普照,瀑布依旧绝美如帘。

    白发披肩的习庄主,将密境中的习云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独处时,他总是站在瀑布边,望着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绝美雨帘,沉思良久。

    他想得最多的,是阖业硕和浣彤。前者,他刻骨铭心地恨。后者,他刻骨铭心地爱。对着瀑布,偶尔,他也会想:“这瀑布,会浣去什么呢?我心里的殷红,该浣去吗?”

    呵,浣不去了。仇结得如此之深,除了你死我活,再无他法!复仇之心,已坚如岩石,一日胜一日更切!

    “你变了。不像原来那个你了。”掩云的声音打断了沉思中的羽伦。怕是也只有对着这清澈、叮咚的流水,他才能说出心里的话吧。

    一前一后的两兄弟,对着瀑布。掩云尚未开口时,羽伦就察觉到他靠近的脚步。

    “是吗?”羽伦未转身,只是挑目望向远方,眸中依旧是昔日的暗淡、浑浊。片刻,他又缓缓地道:“也许,我没变。只是过去心里想的,现在付诸了行动而已。”

    两双深眸里,俱是分辨不清的复杂。

    羽伦走过吊桥,掩云紧随其后。瀑布的对面,是羽伦的住处。

    他们走进羽伦的房间时,迎面而来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件下面被划破的衣。袖和衣摆皆被抻开,那致命之处的口子,居然明晃晃地迎面而来,毫不留情地映入眼里。

    “你?你这是为何?”掩云的眼里闪过莫名的惊慌和错愕,他猛地抓住羽伦的肩膀,失神地问道。

    “提醒自己,过去的屈辱,我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字字句句,说得斩钉截铁,扎进掩云的心坎里。“伤害自己,无力反抗,是懦弱无能之辈!过去的羽伦,我自己都感到不耻!”

    这就是所说的卧薪尝胆吗?掩云看着那衣,缘何只觉一丝无限苍凉之感?羽伦是被他逼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吗?他怎么觉得,自己更喜欢过去那个不听他话、惹他生气的羽伦呢?

    “哦?”不知是讶异地反问抑或是有心地掩饰。不及察觉间,掩云的浓眉悄然敛起,将方才瀑布之亮色尽数忘却,只觉两人皆误入歧途,羊肠小道痴缠旋转,奈何如何小心行路,皆永无回头之日。

    艰难地挪动着僵硬的双腿,掩云走上前,颤微着伸出手来。摸到衣上被刀刺破之处时,眼不由得紧紧地闭上,大气粗喘,问身后的羽伦:“如果没有这南行路上的遇刺,你——还会像今天这样和他作对吗?”那日之后心虚的日夜折磨,只有他自己知晓。

    这次到中原来,掩云的心一直摇摆不定,时常混乱如翻江倒海。不知道听从父王的指令对与不对。他不住怀疑,阴谋得来的天下,是否能坐得稳?

    “不知道。和他作对的心,我早有了。可一直都忍了下来。不过,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不是吗?”羽伦走到掩云身边,也去摸那衣上的刀口。将那划破的布边紧攥在手时,他眼里的冷冽与幽怨,几近糅合成鲜血滴下来。

    “心里舒服吗?兄弟只希望,你做的一切,让你的心里好受点,痛快点。”掩云的手早离开了那衣,那口子把他的指尖烫得生疼。可奈何他离得多远,他的心和他的眼,都被那衣罩住了,无力的迷茫隔膜着他的良心和雄心。他从未如此时般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害了羽伦。

    他不知道,羽伦倒底想不想报仇。

    他更不知道,若是有一天,羽伦和霍隆熙正面相对的时候,他该向着谁。

    如此说来,父王与羽伦,他对得起谁了呢?

    “痛快!当然痛快!我都能想象到他失了江山、没了王位的的样子!我等着他跟我摇尾乞怜的那一天!”

    未复仇成功之时,一如阖业硕未夺位之时,想着之后得到的,许是都自己最想要的!

    话虽如此,可掩云从羽伦那苍白的面容和酸楚的声音里,找不到一点对胜利的憧憬和喜悦。除了复仇后的快意,再无其他。“不过,痛快,也不过是那么一瞬。就像我想到他在‘轮治法’施行受挫时愁眉苦脸时的样子,解恨,却没有喜不自禁。”

    “如果走得辛苦,就不要走下去了。歇歇。兄弟陪你歇歇。”掩云再不催他复仇,轻拍羽伦的肩膀时,没有了往日的有力。很轻的,掌里透露出平和的关怀。那萦绕心中的想法,燎得他自己甚是害怕。他不想羽伦复仇了!他只要他活得好一点。只是,木虽未成舟,他藿羌王子应有的效忠,与中原兄弟之情、大业创建会否仁道之困扰,纠得他心绪不宁。

    “是你变了,不像过去那个你了。过去,你不是极力主张我去藿羌为相,与你共创大业吗?兄弟,我了解,你是怕我这一路走得太过辛苦。不过,放心。有你陪伴,我怎会辛苦?”

    羽伦对掩云的无比信任,好似与生俱来的。千辛万苦地走到今天,任世事如何变化,他却从不曾怀疑,身边最亲近的霍隆掩云,会是主动伤害他的人。

    还好,无论过去掩云是对是错。这一次,羽伦的好,算是没有给错吧。如今,他的兄弟,藿羌王子霍隆掩云,居然成为了一个不爱江山爱兄弟的人!

    “我变了?是啊!我也觉得我变了,越来越不像个藿羌人了!”掩云挠着头,掩饰着长久以来,心里日复一日积满的自责。这自责,对羽伦,也对霍隆熙。

    “累吗?”羽伦问向满脸倦容的掩云。

    “累。”

    怕是心里累吧!

    天下、仇恨、阴谋,这些看不到形状却狠狠勒紧人脖子的东西,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好累吧!

    “来休息吧!”羽伦说罢,躺到床上。掩云也毫不客气,倒了下去。两个心累的男人,用肘垫着头,仰望着床上的幔帐。

    “呼——”掩云这气喘得累啊!“我真的佩服你啊!怎么能把府里二夫人的秘密、你的复仇之心藏那么久呢?心里藏着事,辛苦得可以吧!”若不是这隐瞒,被他体味得淋漓尽致,他又怎会知道羽伦的苦呢?切身体味着心口被一团泥泞搅扰的不堪重负时,掩云更透不过气来了。

    “不觉得闷吗?”掩云“呼”地转身,喘着粗气问。

    闷,是他犹豫不定,闷了好久之故吧。

    “嗯。”羽伦答道。

    “出去吧。”掩云建议道。腾地起身,冲出屋去。他的胸口好似被什么堵住,透不过气来。再在屋里,自己非背过气去不可。心里闷啊!

    对着蓝天白云,羽伦和掩云席地而卧。

    “在想什么?”掩云问。

    “本想阖业硕会不同意延长期限,这样,三年之期一到,各路人马联合起来。他的皇帝宝座就保不住了。现在又得重新计划……”仰面对着天空分分合合的云朵,羽伦计划着股股势力的分分合合。

    “还在想他的天下?”掩云不愿羽伦惦记的,就是如何整倒阖业硕。“我以为你在想她。”这时,他倒宁愿羽伦想的是浣彤。女人,起码会有几分柔情。两人的情愫与报复,此时,全倒了个儿。

    “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羽伦望着漂浮的云朵,想着浣彤的一颦一笑。“掩云兄,你真的没有过最爱的女人吗?”

    “我?呵呵。我像我父王,爱过好多女人,就是没有一个像你对你的达达藿儿那样,死也忘不了。不过,我还没有想好,是选一个藿羌女人呢?还是选一个中原女人。”

    “你将来会遇到你最爱的女人的。你会愿意为她生,也愿意为她死。”

    翰琼府

    “小姐,您怎么来啦?”看到浣彤来了,悦儿高兴极了。

    “想你。就来看看。”浣彤亲切地拉着悦儿的手,坐到床边。“最近好吗?”浣彤笑着问她。

    屋里,两个姐妹说着悄悄话儿。

    “我有个秘密要告诉您。”悦儿一脸幸福和甜蜜的样子。

    “什么啊?”浣彤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

    悦儿在浣彤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浣彤听了,笑得开心不已。“太好了!我们的悦儿要做娘了!你要每天多吃补品。快上床休息!翰琼一定高兴坏了吧?”一直以来,浣彤都好怕,她带给悦儿的,不是幸福,是灾难。如今,悦儿脸上的甜蜜,算是给了浣彤一个大大的安慰——自己,总算做对一件事情了。她的话匣子也一下打开了,憧憬着孩子们的未来:“你要是生个男孩呢,我们思回就有个好兄弟了!你要是生个女孩呢,思回和她就可以从小一起长大!”

    “就像你和羽伦公子那样吗?”要做娘的人了,可嘴巴,还是像小孩子的。悦儿一提羽伦,浣彤免不了有些伤感。她了解悦儿的无心,可一双方才欣喜的眸子,却无声地暗了下去。脸色微微地一变,无人瞄见,心中已然唤道——羽伦,你现在好吗?

    定了定神,她将方才的忧思从脸上一扫而光,柔柔嘱咐道:“初春天凉,要多加床被子才行。现在有了身孕,不比从前,要好生照顾自己啊!”

    “悦儿知道。悦儿这就去拿,好不好?”没有察觉浣彤微变的神色与思绪,沉浸在幸福中的悦儿,如雀跃的小鸟,从浣彤身边飞走,来到一个箱子前。

    “小心啊!可别撞了那儿啊!看你开心的小模样儿!”浣彤拦住了悦儿,带她坐到床上。

    “你休息,我来。”浣彤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条被子,捏了捏,很软。她刚满意地想给悦儿铺上,又看看箱里。也许那条更暖呢?把它们都拿出来,不就知道哪条最暖吗?她那样想着,也那样做了。

    当她把最底层的被子拿开时,她看到了——那明晃晃的、熟悉又陌生的——羽伦的贴身佩剑,躺在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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