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站了多久,陆星草与展弥香早已离开,唐不枉仍伫立那处,消化着所听到的信息。

    她始终以为自己的修行道路平稳无虞,未曾料到自身与他人竟然有如此不同——灵阙缺损,这意味着她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存在。

    活死人。她咀嚼着这个词,虽有所耳闻,但却从未深入了解。

    传言中,活死人既非人也非鬼,生者难与其共鸣,亡者却不将其接纳。成为‘活死人’,往往源于意外或诅咒。古籍中记载,古来多有修行者在突破瓶颈时因灵元逆流或心魄受损,导致灵阙缺失,从而化为活死人,如傀儡般行走于世,思维迟缓,缺乏辨识,骨节与肌肉逐渐僵化。由于灵阙破损,活死人已无法再依靠灵元修行,更无法感知生者的温度,似曾穿越死亡的边界,又被强行拉回,勉强附着在破损的□□之上。

    因而,活死人的存在被世人厌恶、避忌,甚至视作不祥的预兆。

    原来她也属于这类人中的一员么?她想了想,却又不甚相同,比起他们,自己侥幸得到了命运的更多眷顾。

    就眼下而言,她与常人无异,唯独没有情感。细细想来,她的确极少能为某事真情投入,也未有激动或悲愤之时,似乎世间一切都隔着层无形的屏障,任何喜怒哀乐都无法触及内心深处。她曾以为是性格使然,而今才明白,这是她灵阙灵魄缺损的结果。

    树后,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她的脸上,依旧平静的神情此刻却多了些迷茫的阴影。她虽看不清自己究竟为何灵阙缺损,但心中隐隐有种失落的空洞,让她无从探知。

    “原来,师父主动找到我的原因……”她想起这些年,陆星草待自己始终疼爱如至亲,事无巨细;展弥香虽一贯冷漠,但也破例收她为弟子,她曾以为是师长的自然情感使然,如今看来,自己不过是他们所追寻的‘线索’。

    所以,自己只是一个工具?

    她并不觉得愤怒,反倒是轻轻一叹。果然,自己果然无法产生什么真正的情绪,即便是得知了真相,这种异样的平静依旧如影随形。

    夜风微微掠过,带来几丝草木的清香,唐不枉合上双眼,将思绪收回。

    她不知道此刻该何去何从,但却无比清楚自己心中的一个决定:她一定要找出真相。无论自己的灵阙为何缺损,无论灵阙缺损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无论,那个梦是什么。

    她曾笃信无疑那是她自己的梦,但几曾何时,她却开始怀疑。因为梦里,还有一个人。那个幼童。

    若说,那幼童才是她呢?

    那么,梦里真正的主角,又是谁?

    ———— ————

    翌日,陆星草未再带唐不枉去望尘星岳,而是径直来到藏书阁。

    高耸数层的建筑内,书籍浩瀚如海,古卷堆积如山,青灯幽幽,映照着密布的柜架,流露出岁月的苍凉与厚重。

    “昨夜我思量许久,仍未有头绪,或许书阁中尚有未曾探索的解决之道。”陆星草温声道。

    唐不枉心知陆星草意在为她寻找召唤灵兽之法,既是月息派门人,能够成功驾驭灵兽是得到师门认可的必要环节。于是默默跟随师父身后,暗中却惦念着是否真有另一途径可行。

    在书阁深处,师徒二人分头翻找,不久,一本厚重的古卷吸引了唐不枉的注意。

    书页泛黄,纸张略微卷曲,其上绘有几幅古兽图。

    “这是……麒麟?”陆星草摩挲着古卷上的图纹,露出几分讶异之色,“传说中,麒麟乃上古五大瑞兽之一,性情温厚,通晓天地,蕴藏不可估量之力,可惜自古以来,真身从未现世,甚至连我也未曾得见。麒麟是否确有其物,尚不可知,世人留其形,难得其神罢了。”

    唐不枉凝视古卷,那灵动的兽纹让她心生向往。古卷中不仅绘有麒麟,还有龙之遨游、凤之展翼、龟之长寿,以及貔貅之威赫。五大瑞兽各具威仪,然麒麟却尤为不同,图纹虽寥寥数笔,却仿佛氤氲着一股祥瑞之气,携带着上古未央的宁静与威严,隐隐触动了她心底某处。

    她低喃道,“不知此画像是何人所绘,竟能勾勒出如此神韵。”

    陆星草摇头,“此卷年代久远,想来出自先人之手。若门主尚在,或许能辨此画根源……只不过……”他忽然止住话头,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随即转身取来另一卷册页,“不枉,我找到了一个方法,虽不能令你拥有真正的灵兽,却或能解眼下之难。”

    他将这册破旧卷轴交予唐不枉。那卷轴记载了一种古法,虽可操控灵兽,但却与灵兽契合无关,更无生死相依之力,缺憾也颇为明显,便是战时不易驾驭,神念难达意,若无灵兽之心相通,恐于战场上失之毫厘,致命生变。

    “此法若行,你或许能驱使灵兽,然而……如同借刀他人,意随他物,终究有所欠缺。”陆星草目光微沉,略带歉然,“若无其他方法,恐怕你不得不选择此道。但我终觉这不是真正之解。”

    唐不枉静静翻阅卷轴,心中一动。虽知此法有失天和,终究不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灵兽,但当前境遇中已别无他途。她默然点头道,“多谢师父,为今之计,也唯有如此。”

    陆星草注视着她,轻声一叹。“不枉,且莫心急,万物自有其时,若真是天命,属于你的灵兽终有一日会现身。”

    唐不枉点头,眼中浮现一丝坚定。若天命难求,她便定要一探终途,无论灵兽或真相,皆会执念以赴,寻得其解。

    她望着书卷深处,那麒麟图像的余辉,仿若未来的某个契机在等待她去揭开帷幕。

    ———— ————

    几日后,四艺比试。

    比试大典场面宏伟,星月镜内众位弟子都齐聚一堂,场地周围悬挂着代表星月镜象征的竹纹月白锦灯,柔和的灯火映衬在参天古木之中,显得神圣而静谧。晨光洒落,透过树梢,星星点点落在广阔的比试场中,四周竹影摇曳,仿佛整个场地都笼罩在一种庄重的氛围。

    唐不枉隐身于弟子之中,微微低头,以尽量不引人注目的姿态静静站立。她观察四周,发现许多弟子也是面带好奇,显然他们也难得一见这种盛大的场合。弟子们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在默默等待,还有一些与她一样静观周围,眼中充满期待。

    待人群渐渐安静,左长老陆星草和右长老展弥香步入场地中央,四位‘士’也紧随其后,分列左右。

    “今日,星月镜一年一度的四艺比试再度开幕,”陆星草朗声说道,声音如清泉流过,稳重中透着温和,“诸位皆知,此比试乃门主陆月竹亲定。她昔年与挚友相聚,总以琴棋书画为娱,取此四艺之意,欲以此磨砺心性,淬炼才智。后历经年岁流转,此趣已然化作星月镜的传统。”

    在场弟子们无不露出尊敬之色,他们中的许多人虽未见过门主陆月竹,但关于她的传闻却无一人不知。陆星草缓缓讲述着四艺比试的起源,言辞朴素却蕴含深意。比试并非单纯的才艺比拼,更是门派代代传承心意的象征。

    “本次比试,”陆星草继续道,“依旧设有琴、棋、书、画四艺。比试方式分为十六强、八强、四强逐层选拔,最终择出一名为四艺之首。愿你们在此磨砺技艺,亦不忘静观自省。”

    讲解持续了片刻,每一句话都带有浓重的仪式感,唐不枉心中不禁对这份传承的重视有了更多的理解。四艺比试虽看似技艺之争,但在这片清修之地更是弟子们寻求自我、敬重技艺之道的重要磨砺。

    陆星草言毕,展弥香上前一步,向众人道,“比试虽是技艺切磋,但切记以心相待,守护礼仪,莫生争胜之心。”她一身青衣,神情冷峻,声音清寒而透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虽言辞简洁,却有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势,弟子们无不心生敬畏,纷纷低头应声。

    待两位长老讲解完毕,四艺比试正式拉开序幕。

    琴、棋、书、画四个区域按照传统分别设在场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成阵。唐不枉正思考先去观看哪处比试,见陆星草向她招手,便随他缓缓向琴艺区走去,琴区已经布置妥当,几架古琴放置于场中,几位参赛弟子坐定,抚琴等待比试开始。

    二人寻了个角落站立,仔细观摩比试。

    琴声时而悠扬似水,时而如山涧轻泉,各自展现着不同的风采。最令她惊讶的是,许多弟子并未使琴,也有笛箫横笛等各色乐器之声同台而起,才知琴艺比试并不拘泥于琴,所有乐器皆可一展所长。

    此时,她忽然想到陆星草腰间所别的那把竹笛,两人相识已久,她却从未听过这支笛音作响,不自觉目光停驻于上。

    旁处的陆星草察觉到她的视线,轻轻一笑,顺手解下竹笛递向她。“若想一观,便细看无妨。”

    唐不枉接过竹笛,只觉手中轻若无物,却隐隐透出一丝冷香。笛身以月影竹雕成,笛孔四周打磨细腻,竹节处天然形成幽淡的青纹,光影游移间宛若有星辰浮动。整支笛子质地温润,色如苍玉,上镌银线勾勒的星月图案,似天光流转其中;稍抬手,便仿佛能窥见夜空星辉。笛尾处悬有一枚小小的风铃,以极细的银丝系于笛身,随风轻荡,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叮当声。

    “此笛名为‘星吟’,乃门主亲手所制,自星月镜初建便随我左右。”陆星草神情带着怀念,“此笛凝星月之韵,浸夜露之泽,当年,门主将此笛赠我时曾言,‘星月之景,与天地同在;星月之声,亦当随心而吟。’所以这笛,平日少奏,唯在特定之时,或能奏出与心灵共鸣之音。”

    唐不枉静默片刻,手抚笛身,仿佛触碰到那段久远的记忆。

    “那时,我们在江湖中历经坎坷,奔波不休,几乎无处安身。得星月镜庇佑,终于可以在此安定修行。门主她素来洒脱,却将此地视为寄心之所,愿为此守候一生。”陆星草低眉微笑,目光却似穿透眼前岁月。

    唐不枉微微一愣,心中似有触动。星月镜在外人看来是修行圣地,但对陆星草和陆月竹而言,却是他们付诸一生的象征。她低声问道,“门主何故消失?”

    陆星草一怔,许久才缓缓道:“门主……在数百年前一次出行途中失踪,至于她去了哪里,并未通晓与我。她消失足月有余,我觉出不对,即刻动员全派弟子四处寻找。那时因此事整个江湖一度风起云涌,几乎无人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人早已默认她不在人世……”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黯沉,像是压抑着长久的痛楚,“可是,我不信。”陆星草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而执着,仿佛是深夜里始终燃烧的烛火,“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姐姐。我始终坚信,门主并未陨落,她必有缘故未归……”

    唐不枉听着,不由屏住呼吸。自入派以来,她虽听闻众多关于门主陆月竹消失的各类传言,但从未了解陆星草的心迹。此刻,她感受到一种压抑了千百年的亲情,宛如无声潮涌。

    “那些年她在派中时,好像一轮皎洁明月照亮着众人,世人皆知她的才华和胸怀。每一次大典,她都会亲自出席,为弟子解惑授业,带着温和的笑意……那时,月息派每一人心中都将她视为明灯。”

    陆星草忽然轻笑,目光柔和,“门主是我一生最亲近的人,她温柔中带着坚毅,严厉中却从不失关怀。小时候,她时常亲自雕琢竹笛,以细腻之心斫成最美之音。可如今……”他声音一滞,望向笛子,“我们初至星月镜之时,她特意选取这里的竹子制作,寓意我们二人破土扎根,守护一派……她曾说,无论何时,就算迷了路,只要听到我的笛音,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唐不枉沉默着。她仿佛看见少年时的陆星草,那个眉目间带着稚气的少年立于月光下,与姐姐并肩看尽星河流转,沧海桑田。而如今,他孤身一人,守着这一派几百年,只为等待迟迟未归的家姐。

    话到此处,陆星草长叹一声,目光再度望向远方的高山叠影,仿佛在那山水尽头,某一处苍茫的角落中,便会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不管先前唐不枉心里对陆星草有何猜测,可当了解这份情谊之时已烟消云散,她低声道,“师父,待我外出游历,定会尽心尽力打探门主的音讯。”

    陆星草释然一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语气中透着几分慈爱,“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二人虽立于角落低声交谈,然而已有不少弟子的目光远远飘来,暗中打量着唐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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