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龙木
正如陆殊所说，以邀星的性格，若她在场恐怕会发生不怎么愉快的冲突事件。
可陆殊或许不曾想到，哪怕邀星没有随她过去，只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做事，也一样遇到了不愉快的事。
陆殊临走之前曾交代邀星提前确认供碳情况，除此之外，即使陆殊没有提，邀星也知道，自己还需要确认药引的情况。
陆殊的先天不足之症所需的温补药材并不算少见，哪怕其中的几味价值千金，对陆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这药引的确特殊，得是专供皇室的栖龙木。
只有少数人知道，若非栖龙木所燃之火熬煮出的药汤，对于陆殊来说便毫无用处。
老郎中捻着胡须说出这一判断时，连陆相国这种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的人也不由震惊担忧。
所幸，栖龙木虽专供皇家，但凭借陆相国的身份，还是能够定期获取这一馈赠的。
邀星入陆府后数次看到各式各样的有着鹅黄封签的珍品，不止栖龙木，先帝对陆相国的信重可见一斑。
对于陆殊这堆金砌玉养成的大小姐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的一切，邀星稀奇了好久才逐渐有几分习惯。
今时不同往日，原以为避开了换代之际可能会遭受的困境，陆家正确押宝只待享受胜利果实，结果陆家与陆殊的待遇甚至不如改天换地之前，不如先帝在时。
邀星去取栖龙木时，曾对她和善非常的侍从们，不知何时换了一副模样。
那些人并未疾言厉色拒绝邀星的请求，只推说“公务繁忙，手头尚有其他要事”，语毕匆匆埋头工作，将邀星晾在一旁。
哪怕邀星不以善解人意见长，站在旁边等待许久仍无人问津之后，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要就此离开吗？
可若缺失药引，病蔫蔫躺在床上的就不是燕照雪，而是她家小姐了，这怎么行？
没怎么耐心考虑，邀星气势汹汹强拽了主管，看着对方批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方才离去，并不理会身后的议论声。
此事结束，邀星一肚子烦闷回到住处。
原以为可以清净一会儿了，却见门前人声杂乱，她耐下性子了解了情况，得知了另一个坏消息：
她家小姐现在惹上了谋害别人的嫌疑，皇帝要限制她的行动，还派了新的侍女来，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小姐以待选之名入宫之后就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看着门前喧闹的人群，邀星下意识地紧紧捏住了腰间所系的绣金绦带垂下的部分。
不待邀星有什么动作，熟悉的温度按住了她的手——陆殊回来了。
邀星急切地指指远处的人群，又指指自己，一时有些卡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陆殊拉起邀星的手轻轻拍拍，安抚道：“不要着急，慢慢来，有新人要来照顾我？”
问到最后一句时，陆殊偏头看向门前的人，宴月已自觉向前，正在小声与领头的宦官交流。
*
天色已晚，院中颇有些凉意。
三人没有继续回到院中，而是进了里屋，室内已点起了灯，颇有一番闲适温暖之感。
听完邀星的讲述，陆殊的情绪倒是没什么起伏，她又拍了拍邀星的手，道：“是我忘记交代了，阿星之后若要取东西，先提前问过主管，她让你去，你再过去。”
邀星困惑，皱眉问道：“提前交代？小姐是在给她们行方便吗？人家可不会考虑我们……”
“我倒没有那种善心，”见邀星对这句话表现出了不认可，陆殊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后意味深长地说：“不同的时间值守的人不同，应对的方法也不同，总要是对的人才好办事。”
因为邀星急着和陆殊讲话，原本应该由她做的事情便落到了宴月身上。
处理好新送来的侍女，又张罗着布好晚点，宴月方才来到两人旁边，听到她们的对话，宴月不禁暗自摇了摇头。
陆殊以及陆家的打算当然不可能明确告诉任何人，稍一思考便可得知，总不能大张旗鼓说“我们正在了解皇宫宿卫的安排”、“我们养了一批阴阳死士散在人间”这类话。
即便如此，外人透过层层迷障不了解真实情况尚能理解，邀星这家伙，总是对陆殊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就算了，还只理解表面含义，不曾用另一种方式揣测过“她家小姐”。
明明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不失精明果断，怎么在陆殊面前思路就这么……
见宴月表情微妙，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陆殊抬头叫她，等她也坐定之后问：“情况如何？”
宴月答：“无需担心，不该知道的她们不会知道。”
目之所及的那些侍女的确仍是熟悉的身影，对于宴月处理问题的能力，陆殊自是信任的。
于是陆殊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今日陛下所说的明夷天师，是个怎样的人？”
邀星语带雀跃道：“我知道一些！”
邀星对这些话题颇感兴趣，因此，此前黑影的问题也是她最早注意到的。
民间盛传明夷天师神仙手段，连绵雨涝因他而止，泼天甘霖也能因他而降，善解离魂失魂之症，颇通过去未来天象地理。
因他劝人少做杀生之事，有屠户对其不满，执刀前去寻他，扬言要与他论道，等人们再见到屠户之时，他已成了明夷天师的新信徒。
陆殊点头，拍了拍邀星的头，复又问宴月：“阿月有什么了解吗？”
宴月沉吟后回复：“天师信众颇多，但从不组织信众做些什么，只让众人不必以信众自居，只要多行好事，近乎是个圣人。”
陆殊笑吟吟道：“有趣，阿星讲的是怪谈，阿月更在乎此人的能量，在乎他能纠集起怎样的势力。”
这话不含褒贬，只是陈述。
闻言，邀星好奇问道：“小姐并不相信神鬼之说，小姐又是如何看待张天师的呢？”
陆殊看向邀星道：“阿星可知我为何不信神鬼之说？”
邀星老老实实回复：“不知。”
陆殊俯身凑近邀星，尽管其他的侍从们离得很远，连她们之前的交流都听不清，在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她说：“若真有修真者，何来皇权？何来世家？”
且不说其他，皇室并非修者，世家也没有什么神奇的能力，陆殊作为世家的一员，自然之道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不过是不了解真相因而产生的盲信。
况且，世间盛传的修行之理说天地不仁对万物等而视之，那为何世间处处都是不等？为何历来的皇帝之位都是男子在坐？
更重要的是，若皇权果真受命于天，岂不是早该知道陆家的动作？
如今陆殊看似困于宫中，实际上一切都在随着她的安排而走。
哪怕有突然出现的燕照雪，有所谓的天师，她也仍然有自信在合适的时机起事。
若天命从不曾眷顾，那便不必再信，去走自己的路。
宴月投来不赞成的目光。
邀星正在低头兀自思索，陆殊抬头看到宴月的表情，仍摆出一副水火不侵的笑眯眯模样。
对皇权与世家的质疑若是传出去，她们要面临的问题怕不是比政变还难，背后大概率要转瞬间孤立无援了。
这种危险的话，陆殊不该多说，哪怕再信任邀星也不该，更何况，这家伙可是有前科的……
好在宴月知道陆殊的脾气，见她带着奇妙的神色俯身时，便不露声色观察四下情况，势必让这“大逆不道”的发言隐没于此刻。
远处半开的窗门投下的影子颜色并不均匀，有一块黑影格外浓郁，只是没人会盯着窗影细看，因此也无人发现此处的异常。
*
次日，簌簌落叶下、微微秋风里，陆殊照旧在院中与自己对弈。
她并未翻动邀星贴心拿来的棋谱，不厌其烦地以邀星看不懂的方式排列着那些棋子。
这自然不是真的在下棋，而是陆殊早年定下的暗语，中央禁军各支部队情况如何轮值安排如何、宫外死士近来的任务是什么完成的又如何、其他世家有什么样的动向……
万事万物，皆为她指尖之棋。
邀星好奇凑上来，却仍是看不明白。
陆殊便笑着伸手，待小姑娘主动低头，摸了摸她的头顶，方才满足地继续“下棋”。
只是今日不巧，她没办法专注于自己的棋子，毕竟别人出招了，这后续的事，她得应着。
宴月有别的事情要忙，并不在院中，来通传的是一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侍女。
是昨日与宴月一同收拾棋盘的那个侍女。
陆殊看向月白衣衫的侍女，对方恭敬垂首，以远超对待待选良家女的姿态行礼，“陆小姐，明夷天师求见。”
待得陆殊颔首，对方才领命离去。
邀星在一旁咕哝着“今天这个倒是不错”，陆殊托腮笑着看她。
不一会儿，几名侍女鱼贯而入，又沉默地分成两列，待身后之人缓步上前。
院中人变得多了，但众人的呼吸声都十分清浅，仿若此刻掠过院子的风，不敢高声语。
白衣天师在这流动的寂静中从廊角转出，甫一进入陆殊的视线，没等陆殊看清他的样子，对方垂首抱手一礼，嗓音清隽疏离，
“在下张明夷，见过陆姑娘。”
可陆殊或许不曾想到，哪怕邀星没有随她过去，只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做事，也一样遇到了不愉快的事。
陆殊临走之前曾交代邀星提前确认供碳情况，除此之外，即使陆殊没有提，邀星也知道，自己还需要确认药引的情况。
陆殊的先天不足之症所需的温补药材并不算少见，哪怕其中的几味价值千金，对陆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这药引的确特殊，得是专供皇室的栖龙木。
只有少数人知道，若非栖龙木所燃之火熬煮出的药汤，对于陆殊来说便毫无用处。
老郎中捻着胡须说出这一判断时，连陆相国这种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的人也不由震惊担忧。
所幸，栖龙木虽专供皇家，但凭借陆相国的身份，还是能够定期获取这一馈赠的。
邀星入陆府后数次看到各式各样的有着鹅黄封签的珍品，不止栖龙木，先帝对陆相国的信重可见一斑。
对于陆殊这堆金砌玉养成的大小姐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的一切，邀星稀奇了好久才逐渐有几分习惯。
今时不同往日，原以为避开了换代之际可能会遭受的困境，陆家正确押宝只待享受胜利果实，结果陆家与陆殊的待遇甚至不如改天换地之前，不如先帝在时。
邀星去取栖龙木时，曾对她和善非常的侍从们，不知何时换了一副模样。
那些人并未疾言厉色拒绝邀星的请求，只推说“公务繁忙，手头尚有其他要事”，语毕匆匆埋头工作，将邀星晾在一旁。
哪怕邀星不以善解人意见长，站在旁边等待许久仍无人问津之后，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要就此离开吗？
可若缺失药引，病蔫蔫躺在床上的就不是燕照雪，而是她家小姐了，这怎么行？
没怎么耐心考虑，邀星气势汹汹强拽了主管，看着对方批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方才离去，并不理会身后的议论声。
此事结束，邀星一肚子烦闷回到住处。
原以为可以清净一会儿了，却见门前人声杂乱，她耐下性子了解了情况，得知了另一个坏消息：
她家小姐现在惹上了谋害别人的嫌疑，皇帝要限制她的行动，还派了新的侍女来，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小姐以待选之名入宫之后就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看着门前喧闹的人群，邀星下意识地紧紧捏住了腰间所系的绣金绦带垂下的部分。
不待邀星有什么动作，熟悉的温度按住了她的手——陆殊回来了。
邀星急切地指指远处的人群，又指指自己，一时有些卡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陆殊拉起邀星的手轻轻拍拍，安抚道：“不要着急，慢慢来，有新人要来照顾我？”
问到最后一句时，陆殊偏头看向门前的人，宴月已自觉向前，正在小声与领头的宦官交流。
*
天色已晚，院中颇有些凉意。
三人没有继续回到院中，而是进了里屋，室内已点起了灯，颇有一番闲适温暖之感。
听完邀星的讲述，陆殊的情绪倒是没什么起伏，她又拍了拍邀星的手，道：“是我忘记交代了，阿星之后若要取东西，先提前问过主管，她让你去，你再过去。”
邀星困惑，皱眉问道：“提前交代？小姐是在给她们行方便吗？人家可不会考虑我们……”
“我倒没有那种善心，”见邀星对这句话表现出了不认可，陆殊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后意味深长地说：“不同的时间值守的人不同，应对的方法也不同，总要是对的人才好办事。”
因为邀星急着和陆殊讲话，原本应该由她做的事情便落到了宴月身上。
处理好新送来的侍女，又张罗着布好晚点，宴月方才来到两人旁边，听到她们的对话，宴月不禁暗自摇了摇头。
陆殊以及陆家的打算当然不可能明确告诉任何人，稍一思考便可得知，总不能大张旗鼓说“我们正在了解皇宫宿卫的安排”、“我们养了一批阴阳死士散在人间”这类话。
即便如此，外人透过层层迷障不了解真实情况尚能理解，邀星这家伙，总是对陆殊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就算了，还只理解表面含义，不曾用另一种方式揣测过“她家小姐”。
明明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不失精明果断，怎么在陆殊面前思路就这么……
见宴月表情微妙，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陆殊抬头叫她，等她也坐定之后问：“情况如何？”
宴月答：“无需担心，不该知道的她们不会知道。”
目之所及的那些侍女的确仍是熟悉的身影，对于宴月处理问题的能力，陆殊自是信任的。
于是陆殊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今日陛下所说的明夷天师，是个怎样的人？”
邀星语带雀跃道：“我知道一些！”
邀星对这些话题颇感兴趣，因此，此前黑影的问题也是她最早注意到的。
民间盛传明夷天师神仙手段，连绵雨涝因他而止，泼天甘霖也能因他而降，善解离魂失魂之症，颇通过去未来天象地理。
因他劝人少做杀生之事，有屠户对其不满，执刀前去寻他，扬言要与他论道，等人们再见到屠户之时，他已成了明夷天师的新信徒。
陆殊点头，拍了拍邀星的头，复又问宴月：“阿月有什么了解吗？”
宴月沉吟后回复：“天师信众颇多，但从不组织信众做些什么，只让众人不必以信众自居，只要多行好事，近乎是个圣人。”
陆殊笑吟吟道：“有趣，阿星讲的是怪谈，阿月更在乎此人的能量，在乎他能纠集起怎样的势力。”
这话不含褒贬，只是陈述。
闻言，邀星好奇问道：“小姐并不相信神鬼之说，小姐又是如何看待张天师的呢？”
陆殊看向邀星道：“阿星可知我为何不信神鬼之说？”
邀星老老实实回复：“不知。”
陆殊俯身凑近邀星，尽管其他的侍从们离得很远，连她们之前的交流都听不清，在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她说：“若真有修真者，何来皇权？何来世家？”
且不说其他，皇室并非修者，世家也没有什么神奇的能力，陆殊作为世家的一员，自然之道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不过是不了解真相因而产生的盲信。
况且，世间盛传的修行之理说天地不仁对万物等而视之，那为何世间处处都是不等？为何历来的皇帝之位都是男子在坐？
更重要的是，若皇权果真受命于天，岂不是早该知道陆家的动作？
如今陆殊看似困于宫中，实际上一切都在随着她的安排而走。
哪怕有突然出现的燕照雪，有所谓的天师，她也仍然有自信在合适的时机起事。
若天命从不曾眷顾，那便不必再信，去走自己的路。
宴月投来不赞成的目光。
邀星正在低头兀自思索，陆殊抬头看到宴月的表情，仍摆出一副水火不侵的笑眯眯模样。
对皇权与世家的质疑若是传出去，她们要面临的问题怕不是比政变还难，背后大概率要转瞬间孤立无援了。
这种危险的话，陆殊不该多说，哪怕再信任邀星也不该，更何况，这家伙可是有前科的……
好在宴月知道陆殊的脾气，见她带着奇妙的神色俯身时，便不露声色观察四下情况，势必让这“大逆不道”的发言隐没于此刻。
远处半开的窗门投下的影子颜色并不均匀，有一块黑影格外浓郁，只是没人会盯着窗影细看，因此也无人发现此处的异常。
*
次日，簌簌落叶下、微微秋风里，陆殊照旧在院中与自己对弈。
她并未翻动邀星贴心拿来的棋谱，不厌其烦地以邀星看不懂的方式排列着那些棋子。
这自然不是真的在下棋，而是陆殊早年定下的暗语，中央禁军各支部队情况如何轮值安排如何、宫外死士近来的任务是什么完成的又如何、其他世家有什么样的动向……
万事万物，皆为她指尖之棋。
邀星好奇凑上来，却仍是看不明白。
陆殊便笑着伸手，待小姑娘主动低头，摸了摸她的头顶，方才满足地继续“下棋”。
只是今日不巧，她没办法专注于自己的棋子，毕竟别人出招了，这后续的事，她得应着。
宴月有别的事情要忙，并不在院中，来通传的是一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侍女。
是昨日与宴月一同收拾棋盘的那个侍女。
陆殊看向月白衣衫的侍女，对方恭敬垂首，以远超对待待选良家女的姿态行礼，“陆小姐，明夷天师求见。”
待得陆殊颔首，对方才领命离去。
邀星在一旁咕哝着“今天这个倒是不错”，陆殊托腮笑着看她。
不一会儿，几名侍女鱼贯而入，又沉默地分成两列，待身后之人缓步上前。
院中人变得多了，但众人的呼吸声都十分清浅，仿若此刻掠过院子的风，不敢高声语。
白衣天师在这流动的寂静中从廊角转出，甫一进入陆殊的视线，没等陆殊看清他的样子，对方垂首抱手一礼，嗓音清隽疏离，
“在下张明夷，见过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