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陆殊曾问过邀星宴月二人,对这位明夷天师有何看法,作此提问并不代表陆殊对这个人毫无了解,相反,她早就从诸多碎片信息中“见”过此人。

    邀星口中的逸闻她自然是听过的,不过她所做的思考,更多与宴月所说一致:此人能够纠集的势力不小,哪怕无意挑起纷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因此,即使陆殊对怪谈一事并不感兴趣,只专注于现在还无法宣之于口的计划之上,对于这位天师,她仍旧有一定的了解,她也需要有一定的了解。

    侍女得到陆殊的回答后躬身离去。

    不久后陆殊便听到一众人逐渐接近。

    来人的脚步声不同于他人的杂乱,也不同于习武之人的轻巧,可以听出他毫无武学造诣,却不可否认其笃定从容,毫无犹疑虚浮,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陆殊端坐,并未抬头。

    直至听到来人见礼,她才带着温和笑意看去。

    在今天会面之前,陆殊曾大略想象过来人的样子,仙风道骨的儒雅老者?圆滑世故的中年男人?

    都不是。

    以流传出的那些故事来说,来人显得过于年轻了,他一袭极符合人们对仙人的印象的白衣,以木簪束发,身量虽高,看起来却还只是个少年,比之陆殊应该大不了几岁,不知道是修道之人的驻颜有术,还是真的年岁尚浅。

    行礼后白衣天师一直没有抬头,任由院中陷入沉寂,微风拂过,将橙黄的银杏叶送至他身边。

    陆殊没有动,笑道:“不必拘礼,天师从何处来?舟车劳顿可辛苦?”

    白衣天师直起腰身,嗓音一如问礼时清隽淡然,回道:“自有来处,有劳陆姑娘挂念。”

    陆殊闻言起身,向他走了过去。

    及至站到白衣天师身前,她有一些惊讶,自己的身量并不矮,远远看到这人时觉得对方与自己年龄差得不多,便自然而然以为对方与自己差不多高,站到身前了才发觉,对方比自己估计的高出不少。

    陆殊不太喜欢这种矮别人一头的感觉,她本就身子弱,遇见强壮些的人总会下意识警觉。

    于是她偏了偏头,看到邀星已经走到自己身边,才定了神,不露痕迹地说:“院中风冷,不适合招待天师,不如我们进去一叙?”

    白衣天师转身,望向陆殊道:“不必,此行是为除祟而非做客,完成陛下所托后在下便会离去。”

    距离近了不少,他转身后陆殊方才看清他的模样,一如在远处时的一瞥窥到的闲云野鹤之意,清俊脱俗。

    只是,陆殊心中暗道奇怪,粗看之下他的眼睛是与大多数人相同的自然的黑色,但离得近了陆殊却看出一些凝重的紫,有几分……邪气。

    陆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笑问:“天师要如何完成陛下所托?”

    白衣天师垂首,向后退了一步道:“陆姑娘无需费心,在下会自行施为。”

    陆殊道:“不必如此拘礼,我只是普通的待选之人,没有官位在身。”

    待选的良家女未必会入后宫,也有不少会成为女官,不过无论是哪一条路,陆殊此刻都没有走,确实如她所言,她没有官位,硬要说的话,她的身份或许只有陆家人、相国之女。

    没等白衣天师回复,陆殊又笑道:“或许天师会比我更早拜官。”

    若是本就对官位有想法的一般人听到这句话,心绪多少会有些浮动。

    不过面前的人倒是仍旧一派淡然,他拱手道:“在下眼中所见的皆为待渡之人,与身份无关。”

    几个回合的试探交锋下来,陆殊有些意兴阑珊,白衣天师是个很合格的神棍,仅此而已。

    他做到了多数人想象中的天师该做到的一切,长相气质也好,衣着行为也罢,那么理所当然的,会被需要这种偶像的人托举。

    但陆殊不需要这样的偶像。

    若陆殊已在她心心念念的位置上,她绝不会让此人入宫。

    陆殊心中思绪翻滚,面上却不显,微笑点头,由这白衣天师在侍女的引领下自行前去查验。

    *

    陆殊接过邀星递来的枇杷雪梨冰糖水,侧头问:“如何,亲眼见过明夷天师,与阿星想象中一致吗?”

    邀星道:“不好说,我之前没有想象过,不过挺好看的。”

    陆殊忍不住笑道:“阿星的话确实会如此回答。”

    邀星好奇,“小姐怎么看?”

    陆殊转了转掌中的蜜蜡手串,若有所思,“不像真人。”

    邀星语气有些古怪,“小姐也与他的信徒一样觉得他是仙人?”

    陆殊笑意深深,“不,我是说,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天师,像个壳子。”

    乍看之下的确有几分唬人,不过不像传闻中的有通天之能,反倒是像是背后的灵魂因为某种原因离去,只剩一个空壳还按照他平常的行为方式做事。

    这种情况陆殊曾见过的,更巧的是,那个人的眼中也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的介于凝重与轻逸之间的紫。

    “这描述很耳熟。”

    宴月又一次突然出现。

    邀星并没有被吓到,而是顺着宴月的话,有些不服气似的,转头问陆殊:“小姐和她讲过?什么时候?是什么?我没有听过?”

    宴月见怪不怪瞥了邀星一眼,转头去看陆殊手边的棋盘。

    陆殊戴回手串,捧着邀星不久前递过来的小盅,暖意沿着双手向四肢百骸流动,她享受地眯了眯眼睛,说:“是之前的事情了。”

    见邀星仍然好奇,陆殊继续道:

    “不久前因失魂之症远离京城的九皇子,我在宫邸求学时与他有过交流,他也有类似的表现……不过是些幼时课后跟阿月聊天的时候随意说的童言稚语罢了,不怎么重要。”

    如今陆殊可以说这一句“不怎么重要”,其实不久之前,九皇子是新君即位的最大阻力,此人惊才绝艳,但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视他人如草芥的态度,陆殊很不喜欢。

    不止从为人处事的角度上不喜欢,从夺位难度上来说也是如此。

    想到夺位难度,陆殊将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这明夷天师即将给新君的答案,对陆殊来说还真有几分重要。

    皇宫宿卫明处有十二支,分属不同部门,值守安排更是复杂,而陆殊的棋谱现在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

    如果天师给出的回答不是陆殊想要看到的,新君勃然大怒……那么她就不得不在准备尚且不够充分的情况下提前起事了。

    沉吟片刻,陆殊问:“天师看得如何了?”

    邀星向远处的侍女招招手,待得对方过来后耳语两句,然后挥手放对方离开。

    侍女身影远去后,邀星比划了一下,道:“天师能看出什么呢?是找那种施法的工具吗,刻着生辰的木偶之类的?”

    邀星少女心性,心思变得颇快,已从最初的不平与震怒到如今坦然接受搜宫的事实,甚至有些好奇。

    宴月冷然回复:“只怕是已经有了答案了。”

    邀星道:“啊?什么啊?你是说找到东西了?”

    宴月不再回复。

    陆殊放下小盅,心中清楚。

    张明夷不可能在她的宫殿中翻出什么来,这一点她有自信。

    但如果有新君的交代在前,事情便完全不同了,从这个最浅的层面来说,她是否有罪,全在新君一念之间。

    话又说回来了,陆殊不觉得新君会在这个关头与陆家翻脸,哪怕他真的怀疑陆殊,在找不到证据的情况下也会放过她。

    所以这件事最有可能出现的结局是,张明夷证明她无罪并治好燕照雪,新君龙颜大悦封为其为国师,收入宫中方便控制,皆大欢喜。

    可是,如果张明夷受命于哪一方,真的找到了什么,或者哪怕只是“声称”找到了什么。

    陆殊陷入沉思。

    远去的侍女回来了,对着陆殊低头行礼,道:“陆小姐,天师说情况俱已了解,准备离开了。”

    陆殊笑答:“我去送天师。”

    *

    再度见到张明夷时,陆殊不由愣了一下。

    对方的状态好像有了些微妙的改变。

    白衣道人负手,神色自若,盯着已渐渐西斜的日光照射下窗棱投射的阴影,风动,阴影也随之晃动。

    陆殊刚接近他,尚未开口,对方便似有所觉,转头看她,道:“是你?”

    不知是否是阳光照进了他的眼睛,那原本晦暗的紫色轻逸占了上风,竟有几分鎏金之感,似乎在流动。

    不待陆殊回答,张明夷浅笑拱手,“没想到是陆小姐亲自送行。”

    明明没有什么改变,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对方只是显得更加从容了一些。

    陆殊却产生了奇妙的危机感,她下意识想要皱眉,想要转头喊宴月与邀星。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微微点头,笑着回复:“虽无法远送,但聊表心意,毕竟之后要仰赖天师。”

    “啊,”张明夷也笑,似乎在回忆什么,不过只是一瞬,他很快道:“陆姑娘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陆殊道:“如此甚好,多谢天师。”

    “——不过我尚不准备离开,”张明夷道:“我为陆姑娘画一道符吧,驱邪避祟。”

    陆殊看起来有些许惊喜,她道:“能得天师赐符,是陆殊之幸。”

    对于她的这一句恭维,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

    白衣天师并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在左手上随意画了几下,写罢,从左手上拿起了一张不知从何处出现的白纸,叠了几次后向陆殊递了过去。

    陆殊自然不会去接,邀星上前取了回来。

    白衣天师对此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挥一挥手,转身离去。

    待对方离开,邀星举了举手中叠好的纸,道:“符纸是这样子的吗?白的?”

    宴月皱眉道:“我没看出他做了什么。”

    陆殊少见地收起笑容,向邀星摊手,“我来看看。”

    邀星没有立刻递过去,她有些纠结。

    虽说现在看不出什么,但若真有什么毒物诅咒……她不想让陆殊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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