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扶学子,近日为何心神不宁?”

    “学生前几日睡眠欠佳……”风扶声音甚小,怯懦模样。

    “因情而困,不妨与为师说说。”歆华一针见血,风扶并未着急说明,反而询问为何歆华作此猜想。

    “你可是朝碧海而暮苍梧的大丈夫,岂会因小事而辗转反侧?”歆华手持一卷书简,一边批阅一边答复对方。

    提及碧海,风扶回想起初见歆华的那日。

    歆华私访学府,替东君考察各部。她优先来到久别的文部学府,走入学堂后,寻了个座位与众学子一并听课。授课的夫子正在讲解一首怀才不遇的哀怨诗,问底下学子有何看法。

    一名学子起身回答:“大丈夫应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即使文举失利,亦有武举之资,何故自甘堕落,自怨自艾。”声音非钟雷,却是震人耳目。

    歆华觉着此人注定不凡,应师承仙人,向手下人询问他的身份。

    对方说出的名字与身份平平无奇着实让歆华吃惊,她嘱咐对方课后将他带给自己认识一下,转身去往其他学府。

    课后,风扶如约前来。

    “这是拜师礼。”歆华递给他一只墨笔,笔杆轻盈,豪丝细柔。

    风扶那时错愕万分的面容,歆华何时想起都会觉得有趣。毕竟,谁孜孜不倦地耕读不是为了跟从仙人学习法术以及历练,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能砸中自己,风扶确实难以置信。

    “科考在即,如此心事重重,恐有不利。”老师这般关心,风扶自然和盘托出,将事情来龙去脉仔细地说了一遍。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歆华只愿提点一二,并不出言劝诫,两个人的感情是私事,终究是两个人的。

    风扶走在学堂的路上,耳边一直回响这句话,而“空折枝”三字更为铿锵,他担忧一语成谶,定会让他追悔莫及,于是便想寻个机会向月隐解释清楚。

    他找到月曦求问近日月隐的行程,对方先是摇头,而后又想起一点,连忙拉住要走的风扶。“若是风扶兄心切,可以在梨园碰碰运气。”

    初春的桃花格外艳丽,也格外茂盛,从城南开到城北,从书房阁楼开到梨园戏台。

    月隐思绪万千,心扉难启,只将来这戏台前消遣。

    月隐爱听戏,也爱演戏。有人问她为什么,她总会说:若是听戏,必知戏子。唯有戏子才懂戏子。戏子之难,难于人性彰显,譬如懦弱者饰勇士,混浊者饰君子,卑微者饰高贵,皆为难。

    又有人问:为何男主角能如此猜透女主角的心思?

    月隐浅笑,回应道:以客观之,其男女二人,实则男女一人也。

    虽是知此,月隐也每每感慨世人居心叵测,有人得陇望蜀,贪得无厌;有人假情假意,

    抱布贸丝;有人喜新如蜜,见异思迁。

    提及情字,那白衣就于心门徘徊不去。剪不断,理还乱的滋味绞动着心口,虽是两眼直视戏台,可两眼不见水袖,只有如玉公子。

    浅草不喜戏曲,在门外轿车上等候,无聊地掀起窗帘观赏喧嚣街道的各种叫卖,忽然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令小姐伤心泣涕的身影。她迅速离开轿子,拦住了风扶前进的步伐。

    “小姐今日听曲解乏,无暇会客,请公子自重。”浅草的语气调整了时节,本为暖阳初春,变为秋候霜降。

    听着她冰冷的话语,风扶倒没有退步,而是依旧轻风细雨地说:“可否麻烦浅草姑娘替在下传一句话?”浅草起初心怀不满,看在风扶态度诚恳的份上,点了点头。

    “在下能得月隐小姐怜爱,三生有幸。前日胡言乱语惹得小姐心生怨气,是在下之过也。不求小姐海涵,只愿小姐不与小人一般见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浅草,请求她代为转交。

    “信我会亲自交给小姐但小姐今日不接见客人,公子请回吧。”

    信已经送出,他的来意也已明了,在此逗留也无计可施,倒不如先行告退,只是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还是想亲眼看见月隐小姐接过信。

    浅草也希望他们二人能够如愿成为眷属,急匆匆地就跑进去送信,全然没听见风扶后面的请求。

    月隐倚靠在椅子上,看似悠哉悠哉,可茶几里的茶已经见底,显然心思并不在看戏。这一点浅草十分了解,小姐十分投入之时能做到心无旁骛,但她现在也不敢轻易打扰小姐看戏,只好站在一旁等待戏曲落幕。

    “你何时来的?”月隐这会才意识到身旁那人。浅草做了回应,并将风扶公子传的话与小姐禀报,以及递上那封信。

    月隐接过信,并未拆阅,反而掷于地上,起身向戏台后场走去,留着浅草一人在台前不知所措。

    月隐此行一来是听曲寻乐,二来是回见一位伶人好友。这位伶人唱腔细柔,身段绝佳,舞姿飞燕,凭着本事赢得月隐重金头彩,一来二往便渐渐熟络。

    “莺儿唱功精进不少,可谓是‘武陵年少争缠头’,月姐姐替你高兴。”

    “月姐姐过奖了,莺儿叫人备好了午饭,吃过了再去吧,顺带让姐姐见见段公子。”莺儿面颊微红,如初绽之荷花,惹人陶醉,与之相比,月隐就是纯白的牡丹,一样的惹人陶醉,但她就给人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端庄优雅。

    “段公子?”月隐疑惑,上次那位谢公子的不辞而别使得她伤心欲绝,即使自己每日三番两次地写信安慰也无济于事,她依旧整日以泪洗面,如丧考妣。现下的段公子若是能治愈她内心创伤自然最好,唯恐事与愿违。

    “去年湖边踏春结识到的一位学子,为人风流倜傥,话语轻和,算得上谦谦君子。”莺儿提及到那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两眼弯弯,幸福美满的样子。看着她如此之高的评价以及身体表现,月隐祝贺其得遇佳缘,也是更想见见这位才子,

    “他一会就来,姐姐善识人之术,可得好好帮我打量打量。”月隐莞尔,微微颔首。

    “莺儿,三秋苦~熬~,可怜我~孤孤单单。”声如落泉,清,冷,寒,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咳咳,段公子。”待他进门后,莺儿用眼神示意一旁有人。段公子双目寻去,直见一窈窕淑女,开口又唱:“在下段陵,敢问姑娘芳名?”

    月隐抬眸,来人剑眉星目,面若冠玉,鼻梁高挺,确实是个美男子。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月府千金月隐姐姐。这位呢,是我的情人段陵。”

    段陵伸手作揖。“在下见过月隐小姐,素闻小姐琴技炉火纯青,令在下折服。”

    “班门弄斧,公子过誉。小女子一介素衣,公子不必多礼。”

    段陵恭敬不如从命,坐于莺儿身旁,而月隐与二人对坐。

    “两位不必拘谨,待会菜就要凉了。”莺儿考虑月隐未携仆从,亲自为她夹一份菜置于碗中。“这里的厨子没有月府庖厨厉害,做不出姐姐想吃的山珍海味,还请姐姐见谅。”

    “无事,人间有味是清欢。”月隐脱口而出,段陵便问她是否认识一位叫风扶的学子。她有点诧异,问二者有何联系。

    “小姐有所不知,文部学士大多是达官显贵之后,珍馐万千,而他是例外,每日吃糠咽菜,别人问起时,他便解释‘人间有味是清欢’,你说有趣不。”语罢,段陵放声大笑,笑得十分张扬。

    月隐眉头紧锁,莺儿见此剜了段陵一眼。“我听闻风扶公子文采俊逸,是个角色呢。”

    提到文采,段陵这才想起“风月遥寄相思意”这句诗。他心想:难不成月隐心上人是风扶?若是如此,刚才那番话就是当着人家面揭短,难怪月隐那般姿态。为了缓和气氛,他也出声附和:“的却如此,与之相比,我只有衣冠胜人。”

    月隐舒开眉头,夹起一块肉品尝起来,另外二人也一并享用。段陵先给莺儿夹去一块肉,然后给自己也添了两块。吃完一块后,他没有选择吃完碗中的那一块,而是从菜碗里又夹起一块。

    他的行为举止月隐尽收眼底,但她阅人无数,见多识广,故对此不置可否。

    饭后,段陵因为学堂有课先行告退,让莺儿带月隐好好玩耍一番,择日再尽地主之谊。

    莺儿陪着月隐在亭内饮茶,解饭菜荤腥,顺带可以讲点闺中密友的悄悄话。

    “姐姐你觉得他这人如何?”莺儿端起一旁的茶壶,又为月隐添上一杯茶水。月隐拿起茶杯,轻抿一口,若有所思。

    “样貌自是出类拔萃,倒也颇懂察言观色,估计与妹妹较为融洽。”

    莺儿十分佩服月隐的性情,即使方才段陵薄了她的面子,现下也能大度地夸耀他。月隐本想提一嘴夹菜一事,但看见莺儿欢喜模样便止于唇齿。

    “姐姐,那个风扶公子……你们相处的怎么样了?”她一脸好奇地看着月隐,又问道:“怎么不见他一起来?”

    两个问题抛过来,月隐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回应,又遭不住她一直追问,索性将昨日之事都说了出来。

    “啊,他这人怎么如此愚笨,姐姐怎会看上他。”

    月隐语塞,不做附和。莺儿一向心直口快,她也明白对方是在为自己抱不平。她端起茶杯,呷过一口,说道:“他是如意郎君,只是太过怯懦。”

    “那姐姐接下来作何打算?段陵认识那位公子,倒是可以让他帮忙。”

    月隐摇头辞拒,不愿麻烦段公子,也不愿叨扰风扶公子。

    “时候不早,浅草应该等急了,失陪。”

    “姐姐慢走,有空常来,忙的话记得写信给我。”

    月隐一边点头,一边迈出门外。来到戏台前,她瞟了一眼地面,干干净净,而后走去园外打算登车回府。

    风扶在门外等候已久,月隐刚出门就被他挡住去路。

    “借过。”她的声音是一场大雪,冷冰冰的。

    风扶凝噎,挽留无力,让出路来。望着她登上马车,或许一去不复返,相见时难,他耳边那句“莫待无花空折枝”复现,再难掩心中悔恨,追向马车大喊:“秋闱以后,如果我中举的话,小姐愿意,嫁给我吗?”

    马车车轮并未停息,风扶自嘲自己身为穷书生,也敢妄想千金佳人,孤身离去。那些戏折里的故事,终究还是戏折。

    车马虽相隔甚远,月隐仍是听到了风扶的每字每句,心头一颤,眼角不自觉地垂泪。

    雪化了便是春,春是他们遇见的时节,也会是他们重逢的时节。

    “停车。”车马停下后,她顾不及浅草相扶,跳下马车往梨园跑去。

    她走向戏台,在四周寻找着那封亲手扔掉的信。

    她原先坐的那桌旁边没有,又看向两侧,还是没有。东边桌子底下,全是茶叶,不是;西边桌子底下,一只摔碎的杯子,不是;北面桌子下,空无一物,不是。南边也找不到,她用手帕擦拭眼角,起身去询问这里的小厮,而这时浅草才急匆匆的跟来。

    “小姐……小姐,在我这。”浅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月隐闻言连忙走向浅草,接过其手中信封,上面写到:

    婵娟高明,晚息不兴。苦罗衾之微寒,寻怀民之未得。望夜池乎镜盘,扶杨柳之谢舞。若随风之桃李,问流红而又误。只将泪眼问花,相思寄月。

    四境凄凄,天地静静。楼下吹笛兮,欲相知而云泥;桥上雨雨兮,经久冻而初霁。

    上穷碧落,奉白玉之身竭,下达黄泉,死举案之后已。

    往日春色融融,盛歌载乐,佳人丝竹,才子笔墨。

    断琴弦之曲误,惊四座而回首。

    静女仙仙,痴客念念。

    愿比翼而齐飞,似连理之缠枝。

    奈何庶人愚愚,庶心戚戚。

    惹卿之怨恨,谪我乎参商。

    悟东隅之飞逝,追桑榆乎非迟。

    踏青云之鲲鹏,振长翅乎苍穹。

    斥昨昔之龌龊,勉金榜而走马。

    许凤冠与霞帔,授画眉之薄幸。

    忍分离之短别,报长相而厮守。

    风扶很喜欢起兴这种笔法,先言他物,再说诉情之物。换句话说便是,无论眼前为何物,都能想起后者。好比痴情者眼中,蒹葭是她,白露是她,伊人也是她。

    望着纸上黑字,那一幕幕相遇便在眼前回映,盛宴断弦,月下鸣笛,茶楼赋文,如一折折戏曲,久久不忘。她后悔坐在轿上岿然不动,让来人抱憾而归,后悔自己没有做出反应,哪怕只是停车回眸。她痛恨自己的冷漠无情,成为了刺向爱己之人的一把利刃。若是像风扶这般温和的公子都埋怨自己,自己该多惹人嫌弃。

    越是心痛,越是后悔,越是后悔,越是流泪,越是流泪,越是心痛,转转不已,只将泪眼问花,相思寄月。

    归府以后,月隐无心茶饭,坐于亭台抚琴。琴身华美,如贵妇雍容,回眸一笑百媚生;琴声凄惨,如闺怨寡妇,长叹一声万物哭。闻者垂泪,抚琴者亦然。她望天上圆月,连连可惜月圆人不圆。

    月明星疏,有人千里共婵娟。

    风扶目视窗外明月,端着碗坐立良久。

    “哥哥为何事烦心?可否跟瑶瑶说说。”说话的人是风扶小妹风瑶,扎着一对丸子头,眼睛水汪汪,鼻子小巧,面容扑红,只是天公不作美,在年纪小时发了烧,救治不及导致下身瘫痪,每日只能做点女工补贴家用。

    风扶摇头示意无事,拿着勺子挖了一口饭喂给她。他每每看到她的双腿,就会自责当初没有照看好她,而她也很懂事,说等哥哥考取状元后,一定会寻天下最厉害的大夫治好这双腿。

    风扶往日喂饭时总会有说不完的话,经常逗得瑶瑶前仰后合,今日的反常瑶瑶看在眼里,想让他多说几个字,排解心中苦闷。

    “这饭好苦。”

    风扶一脸诧异,拿着勺子品尝部分,说道:“不苦啊。”

    “因为这里有一张苦瓜脸。”风扶尴尬地笑了笑,意识到自己分心出神,就连妹妹都已经揶揄自己,确实不该,于是拿起勺子接着投喂。

    瑶瑶心思不在吃饭,求着风扶讲故事给她听。风扶素来宠她,将碗置于一旁桌子上,思索片刻后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穷书生受邀参与宴席。宴会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位富家千金。她很漂亮,举止言谈十分优雅,穷书生喜欢上了她,于是在宴会上即兴作诗……”

    “等等,这个故事哥哥是不是讲过了,不就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嘛。那首凤求凰我都记下来了。”小家伙一脸骄傲,也是如愿地得到了风扶的赞扬。

    “但是今日的故事不一样。你听哥哥细细说来。”

    “后来那位小姐茶楼生意不景气,穷书生想了一个办法,使得茶楼生意兴隆,也让那位小姐对自己刮目相看。”

    “小姐为了表示感谢,请书生在饭馆共进晚膳。那晚月明星稀,书生感慨月色怡人,小姐却误以为书生在向自己表露心声,连忙回应。可是穷书生两袖清贫,不敢回答,惹得小姐心生怨气。”

    “为了挽回小姐,书生找到她听戏的地方,许下中举提亲的承诺。百日以后,历经千辛万苦,书生做到了,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讲完了?”

    风扶点了点头。

    “好俗套的故事情节,一点新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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