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浓郁重芝士蛋糕
阳光从不锈钢窗里泻进来，照在冰冷瓷砖和房间里四处堆积的洋娃娃上，整间屋子有种怪异的温馨感，就好像死去的人还未走远，灵魂寄居在玩偶里。
早上六点，闹铃大作。
陈声荣镇定地睁开眼，不紧不慢地坐起来。
要是精神病医生看到这一幕，准会欢欣鼓舞：两年前这个时候，醒后要么像尸体一样在床上愣两三小时，要么像个癫痫病人一样跳起来。
前者是日常表现，后者是吃了他开的抗躁郁药之后。
不过现在变化其实跟医生没关系。
他已经私自停药一个月。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将柔和细碎的光芒肆意铺在地板的白色瓷砖上。
陈声荣起身机械去洗漱，在暗处，他的眼神隐隐约约，深浅难辨。
陈声荣翻箱倒柜整理出不少药瓶，药片或多或少存在瓶底，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像是把那时间段颓靡自己给冰冷处理。
陈声荣觉得它们没用，跟多鹤从小听到的童话一样，都是无耻的欺骗。
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美好，人活一世，只是在经历不同程度的恐惧，什么药都不能减轻、不能克服。
死是最好的。
陈声荣行尸走肉般打车去医院急诊室，到了亮绿灯指示牌门口已是夜，走在空荡荡医院长廊里，处处灯光黯淡。
偶尔会遇到夜班的医生护士穿梭忙碌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话语都很细弱，像是祭水之人最后呢喃，带着困倦，白大褂在冷清光线下鬼气森森的。
“先生需要帮助吗？”护士站经理还算充沛的小护士过来提供帮助。
“多鹤，多鹤，多鹤……”陈声荣出神重复嘀咕着。
“你说的是陈多鹤？她前几星期去世，可以去墓地祭奠。”护士女孩很遗憾，表情庄重。
陈声荣麻木地拖着四肢满脸木色，四周一切声音都空洞，他的世界再也没陈多鹤，他喜欢的陈多鹤。
陈声荣扭过头来，用那双细眼睛凝望着护士，声音由于医疗机器均匀干扰，有些模糊：“她没死。”
护士眼里全是错愕，抱住病例单，往后退两步，她惧怕他眼底猩红，就像做了些让人炸毛的举动。
陈声荣残败不堪佝偻着腰，双腿无力瘫软到要扶着墙壁才能面前站立行走，一步又一步往外挪，像孩童般坐在医院门口冰凉僵硬水泥台阶上嚎啕大哭。
他不信她死了，可不得不信。
哭声引得四周人瞩目，频频投递目光，惊动百米外的保安大叔，鬓发花白的老爷子颤颤悠悠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到他身边，用老年人的慈祥安抚着：“孩子啊，一切都会过去的，早点走出来，逝者也会安详。”
陈声荣怒吼着：“她没死！”
保安老爷子推下眼镜，依旧温和和蔼，用岁月蹉跎的暗沉嗓音道：“孩子，每天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在门口嚎啕，死是不可避免的，有人早一步而已。”
陈声荣将他手甩开，带着睥睨一切癫狂尖叫着：“陈多鹤，她没死，没死！”
保安看日常新闻，也见过不少家属去医院赠鲜花吊唁，这么声嘶力竭倒头份，便没说什么，按原地缓步回去。
陈声荣眼里带着恨意，目眦尽裂怒视着周遭流动的人群，咬牙切齿攥紧拳头，字字铿锵有力：“她没死。”
陈声荣凭借这点恨意强撑着起身，招手拦了辆的士，浑身发冷蜷缩在角落座位里，精神极端绷紧，他要面对，他要不得不承认，陈多鹤死了，死了。
墓园原先庄重肃穆，万籁俱静，可此时却嘈杂嚷闹，不少人面带笑意抱着鲜花排队祭奠被他们杀死的陈多鹤，猫哭耗子假慈悲，无数波及家人那令人窒息的辱骂，难道不是他们制造？
“滚！”陈声荣扯着树枝一路抽打，鞭子平等落在每位鲈鱼看客身上，排队的人群四散开，都揉搓着被鞭及的皮肤。
“你吖是谁！”有人不满嘟囔着。
“你才应该滚！”有人推搡上前指摘。
“我们来祭奠校友，你不也是？”有人不解怒视着。
陈声荣眼白上带着哭憋出来红点，阴鸷冷笑几声，将手上棍棒丢进人群，一字一顿冷漠嘲讽着：“陈多鹤被辱骂时你们在哪？你们在跟风造谣，你们在旁观冷视，你们巴不得她死掉满足你们可笑的虚荣控制心。”
四周俨然无声，有些人受不了指责冲上前出说些什么被拦住，被眼神制止。
陈声荣环顾四周，大笑着带着无尽诡谲凄凉：“你们只会笑着感叹，原来键盘可以致人死亡，我不知道啊。”
有些哑口无言，缄默着举着摄像摄制，少数识相的便离开，多数人愤愤不满还没意识到说的是谁，掐着腰面面相觑着找凶手。
真是可笑。
陈声荣竭声嘶竭：“滚！”
墓地管理者老许此刻迅疾过来调解群众矛盾，抬手将陈声荣胳膊往后拽，被他瞪一眼后只得悻悻松开，挂着官腔调和：“我们坐下解——”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无关人员滚蛋。”陈声荣冷言冷语，目光盯在人群开始处，那是墓碑，仿佛可以看见黑白照片那纯真笑脸，现在也只能夸奖：音容宛在。
“小伙子，你不能不让朋友祭奠，你也是其中——”老许尴尬地劝着，被冷声呵止中断。
“我是她哥哥，让他们滚，不然我就报警举报徇私枉法，无端墓园收费。”
陈声荣跌跌撞撞奔向墓碑，将挡事的人往一边推搡，勉强钻人群缝隙往前挤，走十分钟才跪倒在墓碑边，垂头丧气。
周围都是墓碑，唯独这里是玫瑰花海。
陈声荣麻木机械将玫瑰丢掉，徒手擦拭祭台花瓣，双手发颤从兜里掏出几个月前妹妹塞进他口袋里的豌豆糕。
那糕点被压到破碎掉渣，拆开包装没法完整捏住，一米粒一米粒落在冰凉僵硬石阶。
陈声荣眼疾手快一小点一小点拾着，活吞似的塞进嘴里，哽咽着哭腔，最后如排山倒海之势。
周围观瞻人群被疏散开，渐渐恢复静谧安详，墓地又是死一般寂静。
陈声荣侧着靠在墓碑上，用手抚摸多鹤的脸颊，夕阳的余晕肆意地躺在他的肩膀上，风都不忍惊动。
小时候，妹妹都会朝他撒娇。
陈多鹤在跟他写作业时会突然用笔戳一戳他的手背，或是在他的指头上染一道墨水，或是啪地在他的头上敲一记。
陈声荣都会原谅她孩童般稚气小调皮，她脸颊软软的，摸起来蜜桃似的，带些细小柔软绒毛，笑起来有浅浅小梨涡。
陈声荣摸着塑料防水膜，只感到恶寒。
墓园烟火灰烬般，一丝丝熄灭在立体几何状节理般密集的墓碑间，夜晚雾气在挺立昂首松木间隙里暗度陈仓。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没走，一头驴两头牛都是牲口……”
陈声荣将手机来电铃声设为原来的。
那是陈多鹤玩的恶作剧，设的专属铃。
陈声荣知道她手机被爸妈保存，便接通电话，夜晚有些凉，连按键都冰。
“声荣，在多鹤那里？我跟你妈过来接你回家。”
陈父陈谋同嗓音暗淡，由于悲伤过度，被压制的情感让喉咙承受不住，家里顶梁柱不能说哭就哭，再难过都得忍着。
“爸，妹妹真的？”陈声荣舍不得单方面宣判死亡，宛转犹豫间，喉咙随着情绪变化呜咽一声。
陈谋同沉默着。
陈母余知擦着泪，憋不住难受哭出声，拽着纸巾擦鼻涕，眼神不好，哭出后遗症，稍微一点风都得流泪。
“什么时候到？”陈声荣死死咬唇，生怕落下一点悲伤让气氛持续恶化，按着墓碑顶部，凑上去吻了下陈多鹤遗照，随后离开。
怕父母见到再难受，身体受不住。
他不能再失去父母。
等十分钟，远处，一道灯光乍然而现，伴着刹车的刺耳响声，骤然把夜幕撕开一条缝。
陈声荣看见父亲的奥迪，拉开车门钻进后座，疲惫不堪靠在玻璃窗，呼吸之间是压抑难熬。
“声荣。”陈谋同轻唤着。
“嗯？”陈声荣抬眸看着后视镜，和父亲对视，便快速转移视线。
“我们得好好活着。”陈谋同咬字重。
余知哭个不停，粗糙皴裂的手掌按压着湿透纸巾，颤栗发抖。
陈声荣没说话，偷偷抹眼泪，明显感觉到他正往回坐的身体一僵一滞。
怎么能好好活着？
她死了，连带着喜欢她的他也死去。
陈声荣剧烈地咳了起来，手捂住胸口，喉咙里瞬间发出拉风箱般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有一口浓痰卡着上下翻滚。
“声荣，妈妈已经没了女儿，不想再没了儿子，可以好好吃饭吗？”余知扭着腰回头望着咳嗽的陈声荣，满是心疼。
陈声荣忍着肺部颗粒感难受，点点头。
陈谋同将车开进外面停车位，母子俩先下车去楼上。
家住老破小三层，墙壁都爬满翠绿盎然爬山虎，房价高，片区再破再烂政府都拆不起，只能修修补补住祖孙三代。
“妈，我扶你。”陈声荣要撑起家庭一角，再难受以后都得藏着，抬手将母亲搂靠在胸口，接过她手掌生锈铜钥匙。
“咔嚓——”拧锁声像咬冬枣声清脆。
陈声荣将母亲安置在木头沙发上，俯身将杯子用水壶灌满：“明天将多鹤房间锁住，咱别触景生情。”
“好。”余知一声长叹。
“明天我就办理复学，你放心。”陈声荣安慰着心如死灰的母亲，随后缓步去多鹤房间里，轻轻合上门。
还是原来模样，设施都不变。
想必母亲每天都打扫卫生，再抱着全家福回忆逝去的女儿。
陈声荣不敢多看，便赶紧回房间。
陈谋同沉默着去陈多鹤屋里，拿了多鹤的猫薄荷和罐头，又抓了一大把猫粮，带着她的宠物猫白糖从芝麻胡同儿一路溜达到锣鼓胡同儿。
他快把这方圆几里猫可能占据的地盘儿寻个遍，还去社区图书室流浪猫小分队那里拿罐头“咪咪喵喵”问一通儿。
陈声荣给老师发短信说复学，还得复印一份文件要父母签字，便急急忙忙去对面商业街复印文件，等会到屋里，每个门都敲，还是没见到爸爸人影。
“他算命，大师说，多鹤因为自杀阎王爷罚她投胎变成流浪猫，你爸每晚都在小区流浪猫堆里找多鹤。”
余知抱着闺女毛衣躺在她床上，不停淌眼泪，擦都来不及，濡湿枕头被褥。
“这不是闹？”陈声荣压着难以置信，霹雳哐啷就奔下楼四处找神经老头。
旁边路过的小青年都以为这大爷疯了，一问才知道家里的猫丢了，有个戴眼镜儿的姑娘蹲下来摸着白糖，犹豫半晌，搭腔道：“大爷，您那个猫是名猫，又漂亮，有可能就被人给逮了。”
“多鹤，我的多鹤……”陈谋同只能偷偷在外面神经，他想闺女，甚至幻想能替她挡灾祸，替她去死。
“爸！”陈声荣老远就见着白糖，将人拽着去大榕树下，皱眉质问，“别信什么妖魔鬼怪，多鹤不是流浪猫。”
“知道。”陈谋同愧疚给儿子添麻烦。
陈声荣头一次感觉父亲如此衰老。
明明才四十出头，头发花白。
“我们，回家。”陈声荣不能再说责怪的话，母亲被打击到一蹶不振，连父亲那么强大的心脏也疲倦不堪。
早上六点，闹铃大作。
陈声荣镇定地睁开眼，不紧不慢地坐起来。
要是精神病医生看到这一幕，准会欢欣鼓舞：两年前这个时候，醒后要么像尸体一样在床上愣两三小时，要么像个癫痫病人一样跳起来。
前者是日常表现，后者是吃了他开的抗躁郁药之后。
不过现在变化其实跟医生没关系。
他已经私自停药一个月。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将柔和细碎的光芒肆意铺在地板的白色瓷砖上。
陈声荣起身机械去洗漱，在暗处，他的眼神隐隐约约，深浅难辨。
陈声荣翻箱倒柜整理出不少药瓶，药片或多或少存在瓶底，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像是把那时间段颓靡自己给冰冷处理。
陈声荣觉得它们没用，跟多鹤从小听到的童话一样，都是无耻的欺骗。
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美好，人活一世，只是在经历不同程度的恐惧，什么药都不能减轻、不能克服。
死是最好的。
陈声荣行尸走肉般打车去医院急诊室，到了亮绿灯指示牌门口已是夜，走在空荡荡医院长廊里，处处灯光黯淡。
偶尔会遇到夜班的医生护士穿梭忙碌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话语都很细弱，像是祭水之人最后呢喃，带着困倦，白大褂在冷清光线下鬼气森森的。
“先生需要帮助吗？”护士站经理还算充沛的小护士过来提供帮助。
“多鹤，多鹤，多鹤……”陈声荣出神重复嘀咕着。
“你说的是陈多鹤？她前几星期去世，可以去墓地祭奠。”护士女孩很遗憾，表情庄重。
陈声荣麻木地拖着四肢满脸木色，四周一切声音都空洞，他的世界再也没陈多鹤，他喜欢的陈多鹤。
陈声荣扭过头来，用那双细眼睛凝望着护士，声音由于医疗机器均匀干扰，有些模糊：“她没死。”
护士眼里全是错愕，抱住病例单，往后退两步，她惧怕他眼底猩红，就像做了些让人炸毛的举动。
陈声荣残败不堪佝偻着腰，双腿无力瘫软到要扶着墙壁才能面前站立行走，一步又一步往外挪，像孩童般坐在医院门口冰凉僵硬水泥台阶上嚎啕大哭。
他不信她死了，可不得不信。
哭声引得四周人瞩目，频频投递目光，惊动百米外的保安大叔，鬓发花白的老爷子颤颤悠悠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到他身边，用老年人的慈祥安抚着：“孩子啊，一切都会过去的，早点走出来，逝者也会安详。”
陈声荣怒吼着：“她没死！”
保安老爷子推下眼镜，依旧温和和蔼，用岁月蹉跎的暗沉嗓音道：“孩子，每天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在门口嚎啕，死是不可避免的，有人早一步而已。”
陈声荣将他手甩开，带着睥睨一切癫狂尖叫着：“陈多鹤，她没死，没死！”
保安看日常新闻，也见过不少家属去医院赠鲜花吊唁，这么声嘶力竭倒头份，便没说什么，按原地缓步回去。
陈声荣眼里带着恨意，目眦尽裂怒视着周遭流动的人群，咬牙切齿攥紧拳头，字字铿锵有力：“她没死。”
陈声荣凭借这点恨意强撑着起身，招手拦了辆的士，浑身发冷蜷缩在角落座位里，精神极端绷紧，他要面对，他要不得不承认，陈多鹤死了，死了。
墓园原先庄重肃穆，万籁俱静，可此时却嘈杂嚷闹，不少人面带笑意抱着鲜花排队祭奠被他们杀死的陈多鹤，猫哭耗子假慈悲，无数波及家人那令人窒息的辱骂，难道不是他们制造？
“滚！”陈声荣扯着树枝一路抽打，鞭子平等落在每位鲈鱼看客身上，排队的人群四散开，都揉搓着被鞭及的皮肤。
“你吖是谁！”有人不满嘟囔着。
“你才应该滚！”有人推搡上前指摘。
“我们来祭奠校友，你不也是？”有人不解怒视着。
陈声荣眼白上带着哭憋出来红点，阴鸷冷笑几声，将手上棍棒丢进人群，一字一顿冷漠嘲讽着：“陈多鹤被辱骂时你们在哪？你们在跟风造谣，你们在旁观冷视，你们巴不得她死掉满足你们可笑的虚荣控制心。”
四周俨然无声，有些人受不了指责冲上前出说些什么被拦住，被眼神制止。
陈声荣环顾四周，大笑着带着无尽诡谲凄凉：“你们只会笑着感叹，原来键盘可以致人死亡，我不知道啊。”
有些哑口无言，缄默着举着摄像摄制，少数识相的便离开，多数人愤愤不满还没意识到说的是谁，掐着腰面面相觑着找凶手。
真是可笑。
陈声荣竭声嘶竭：“滚！”
墓地管理者老许此刻迅疾过来调解群众矛盾，抬手将陈声荣胳膊往后拽，被他瞪一眼后只得悻悻松开，挂着官腔调和：“我们坐下解——”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无关人员滚蛋。”陈声荣冷言冷语，目光盯在人群开始处，那是墓碑，仿佛可以看见黑白照片那纯真笑脸，现在也只能夸奖：音容宛在。
“小伙子，你不能不让朋友祭奠，你也是其中——”老许尴尬地劝着，被冷声呵止中断。
“我是她哥哥，让他们滚，不然我就报警举报徇私枉法，无端墓园收费。”
陈声荣跌跌撞撞奔向墓碑，将挡事的人往一边推搡，勉强钻人群缝隙往前挤，走十分钟才跪倒在墓碑边，垂头丧气。
周围都是墓碑，唯独这里是玫瑰花海。
陈声荣麻木机械将玫瑰丢掉，徒手擦拭祭台花瓣，双手发颤从兜里掏出几个月前妹妹塞进他口袋里的豌豆糕。
那糕点被压到破碎掉渣，拆开包装没法完整捏住，一米粒一米粒落在冰凉僵硬石阶。
陈声荣眼疾手快一小点一小点拾着，活吞似的塞进嘴里，哽咽着哭腔，最后如排山倒海之势。
周围观瞻人群被疏散开，渐渐恢复静谧安详，墓地又是死一般寂静。
陈声荣侧着靠在墓碑上，用手抚摸多鹤的脸颊，夕阳的余晕肆意地躺在他的肩膀上，风都不忍惊动。
小时候，妹妹都会朝他撒娇。
陈多鹤在跟他写作业时会突然用笔戳一戳他的手背，或是在他的指头上染一道墨水，或是啪地在他的头上敲一记。
陈声荣都会原谅她孩童般稚气小调皮，她脸颊软软的，摸起来蜜桃似的，带些细小柔软绒毛，笑起来有浅浅小梨涡。
陈声荣摸着塑料防水膜，只感到恶寒。
墓园烟火灰烬般，一丝丝熄灭在立体几何状节理般密集的墓碑间，夜晚雾气在挺立昂首松木间隙里暗度陈仓。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没走，一头驴两头牛都是牲口……”
陈声荣将手机来电铃声设为原来的。
那是陈多鹤玩的恶作剧，设的专属铃。
陈声荣知道她手机被爸妈保存，便接通电话，夜晚有些凉，连按键都冰。
“声荣，在多鹤那里？我跟你妈过来接你回家。”
陈父陈谋同嗓音暗淡，由于悲伤过度，被压制的情感让喉咙承受不住，家里顶梁柱不能说哭就哭，再难过都得忍着。
“爸，妹妹真的？”陈声荣舍不得单方面宣判死亡，宛转犹豫间，喉咙随着情绪变化呜咽一声。
陈谋同沉默着。
陈母余知擦着泪，憋不住难受哭出声，拽着纸巾擦鼻涕，眼神不好，哭出后遗症，稍微一点风都得流泪。
“什么时候到？”陈声荣死死咬唇，生怕落下一点悲伤让气氛持续恶化，按着墓碑顶部，凑上去吻了下陈多鹤遗照，随后离开。
怕父母见到再难受，身体受不住。
他不能再失去父母。
等十分钟，远处，一道灯光乍然而现，伴着刹车的刺耳响声，骤然把夜幕撕开一条缝。
陈声荣看见父亲的奥迪，拉开车门钻进后座，疲惫不堪靠在玻璃窗，呼吸之间是压抑难熬。
“声荣。”陈谋同轻唤着。
“嗯？”陈声荣抬眸看着后视镜，和父亲对视，便快速转移视线。
“我们得好好活着。”陈谋同咬字重。
余知哭个不停，粗糙皴裂的手掌按压着湿透纸巾，颤栗发抖。
陈声荣没说话，偷偷抹眼泪，明显感觉到他正往回坐的身体一僵一滞。
怎么能好好活着？
她死了，连带着喜欢她的他也死去。
陈声荣剧烈地咳了起来，手捂住胸口，喉咙里瞬间发出拉风箱般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有一口浓痰卡着上下翻滚。
“声荣，妈妈已经没了女儿，不想再没了儿子，可以好好吃饭吗？”余知扭着腰回头望着咳嗽的陈声荣，满是心疼。
陈声荣忍着肺部颗粒感难受，点点头。
陈谋同将车开进外面停车位，母子俩先下车去楼上。
家住老破小三层，墙壁都爬满翠绿盎然爬山虎，房价高，片区再破再烂政府都拆不起，只能修修补补住祖孙三代。
“妈，我扶你。”陈声荣要撑起家庭一角，再难受以后都得藏着，抬手将母亲搂靠在胸口，接过她手掌生锈铜钥匙。
“咔嚓——”拧锁声像咬冬枣声清脆。
陈声荣将母亲安置在木头沙发上，俯身将杯子用水壶灌满：“明天将多鹤房间锁住，咱别触景生情。”
“好。”余知一声长叹。
“明天我就办理复学，你放心。”陈声荣安慰着心如死灰的母亲，随后缓步去多鹤房间里，轻轻合上门。
还是原来模样，设施都不变。
想必母亲每天都打扫卫生，再抱着全家福回忆逝去的女儿。
陈声荣不敢多看，便赶紧回房间。
陈谋同沉默着去陈多鹤屋里，拿了多鹤的猫薄荷和罐头，又抓了一大把猫粮，带着她的宠物猫白糖从芝麻胡同儿一路溜达到锣鼓胡同儿。
他快把这方圆几里猫可能占据的地盘儿寻个遍，还去社区图书室流浪猫小分队那里拿罐头“咪咪喵喵”问一通儿。
陈声荣给老师发短信说复学，还得复印一份文件要父母签字，便急急忙忙去对面商业街复印文件，等会到屋里，每个门都敲，还是没见到爸爸人影。
“他算命，大师说，多鹤因为自杀阎王爷罚她投胎变成流浪猫，你爸每晚都在小区流浪猫堆里找多鹤。”
余知抱着闺女毛衣躺在她床上，不停淌眼泪，擦都来不及，濡湿枕头被褥。
“这不是闹？”陈声荣压着难以置信，霹雳哐啷就奔下楼四处找神经老头。
旁边路过的小青年都以为这大爷疯了，一问才知道家里的猫丢了，有个戴眼镜儿的姑娘蹲下来摸着白糖，犹豫半晌，搭腔道：“大爷，您那个猫是名猫，又漂亮，有可能就被人给逮了。”
“多鹤，我的多鹤……”陈谋同只能偷偷在外面神经，他想闺女，甚至幻想能替她挡灾祸，替她去死。
“爸！”陈声荣老远就见着白糖，将人拽着去大榕树下，皱眉质问，“别信什么妖魔鬼怪，多鹤不是流浪猫。”
“知道。”陈谋同愧疚给儿子添麻烦。
陈声荣头一次感觉父亲如此衰老。
明明才四十出头，头发花白。
“我们，回家。”陈声荣不能再说责怪的话，母亲被打击到一蹶不振，连父亲那么强大的心脏也疲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