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头个星期五,艾波醒得很早。

    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习惯性摸向床头,床柱上挂了一枚手缝香囊,里面塞满了晒干的柠檬皮。她拿来蒙上脸,猛吸一口,清新昂扬的味道一瞬间充斥鼻腔、灌入大脑,仿佛回到柠檬树下的家,灿烂地驱散最后一点睡意。

    这是西西里带来的八分之一。其余几颗柠檬被成功地制成薄薄的书签和小盒子,她怕发霉,整个冬天都放在靠近暖气片的窗台,这让房间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

    走出房间,墙面的挂钟嘀嗒作响,六点一刻,大家还没起来。屋子光线很暗,窗帘紧闭,所有的家具都浮在一层透亮的暗光里。

    她拐进盥洗室,刷牙洗脸结束,又对着镜子沉腰跨步、双手高举,默数节拍比划了几个动作,总觉得哪里不到位,琢磨着今天排练一定要向师父讨教一二。

    是的,排练。下周是农历新年,唐人街有游行活动。今年舞狮舞龙队回国了一大半,人员紧缺,在程乔义父子的大力举荐下,艾波得以作为编外人员参加排练。

    狮队的吕师父很严厉,一米六的个子、三米二的气场,没有因为她是白人脸孔而特别照顾。扎马倒立、劈叉空翻,基本功一个接着一个捡起来,依稀间回到了小时候,不服输跟着师兄一起练功,父亲也这么反复折腾她。

    最终,在半个月前,她通过了考核,拥有了自己的小狮头。一颗红为主、黑为辅的关羽狮!

    虽然它的狮毛秃了一半,头上的犄角也裂开了,但艾波还是很喜欢它。她用这半年来攒下的私房钱,又多方打听、搞来十多张白兔子皮,委托程乔义帮忙染色,一点一点地修补好了它。

    现在,她可以很光荣地拍胸脯,她是一只小狮子了。当然,她也没忘记新朋友:“明年、等我长高一点,再高五厘米,你来当我的狮屁股,我们一起表演。”

    十四岁、身高一米六五上下的程乔义对此微微一笑,只回了一个“好”,艾波却知道他是认真的。

    说起和程乔义的相识,故事并不新鲜。那天之后,艾波又去吃了几次中餐,头两回桑蒂诺领着她,后来他没耐心了,便委托手下的纽扣人和弗雷多带她。圣诞节假期的第二天,艾波想起忘记拿打包回家、带给卡梅拉尝尝的左宗棠鸡。车停在巷口,走正门有些远,她谢绝弗雷多帮忙,直奔后厨,却瞧见有人在勒索店主程先生。还是个爱尔兰人,要价高得让人牙酸。当下,她眼神和站在父亲身后的程乔义一碰,一个拽亲爹,一个拎起墙角铲垃圾的铁锹一抡。事情解决,她推拒程先生的五折优惠,反而提出让程乔义做她家教,教国语和汉字。

    一来二去,两人自然熟悉了。程乔义发现她的中文水平远高于在美华人,而她也发现程乔义的野心。“我不想开餐馆、开洗衣店,任人盘剥。认真读书考大学?我能成为什么?律师?医生?白人客户不会来找我,有钱的亚裔也不会来找我。”

    想到这里,艾波昂扬的情绪有所回落,变得冷静不少。歧视一直存在,今后也不会消失。在这个年代,她能做什么?

    她迈着迟疑的步子往外走,突然望见盥洗室斜对面的卧室门口迈克尔穿着睡衣,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所以这就是你忙活两个多月的勾当吗?”他面色发沉,漆黑的眼睛好像积攒着浓郁的怒气。他模仿她刚刚的动作,双手往上托举:“可真滑稽。”

    艾波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招他了,绕过沙发走到门口,打开家门,不意外地在门口发现一个盖有红包格纹毛巾的木篮,里面装的是现做的面包。

    拎起面包篮反身往厨房走时,迎面碰上了一堵瘦弱的阻碍。艾波无意吵架,好脾气地扯出笑:“迈基,让一下可以吗?”

    “休想。”他说,“除非你不参加这个滑稽的活动。”

    艾波深呼吸,“听着,迈克尔.科里昂,你不是我的监护人。我不计较你跟踪我的事,也请你管好自己,随便做什么事,别来碍我的事。”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了,“跟踪?谁跟踪你。”

    艾波哂笑一声:“是了是了,包里街5号的北侧拐角、坚尼街38号的餐馆,以及勿街杂货铺对面,我看到的都是下水道蟑螂变的怪物。你知道的,就像卡夫卡小说里写的那样。”

    “你、你……”他脸气得通红,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没等他你出来,科里昂夫人披着睡袍走出来,疑惑道:“迈克,你拦着艾波做什么?”

    “没什么,卡梅拉,迈基是想帮我拿。”艾波甜笑着递出篮子,“谢谢你,迈基。”

    艾波打定主意他不会接过篮子,毕竟他性格倔犟、爱面子,脸色黑得可以和后巷水沟里发臭的淤泥媲美。可出乎意料,他竟然伸手了,甚至嗫嚅着小声说:“这是我该做的。”

    什么情况?艾波一头雾水,但没有纠结,绕过他跑去厨房帮科里昂夫人准备全家的早餐。

    科里昂家的早餐很传统,牛奶、厚厚一片萨拉米和一段面包,所有人围坐在长桌,说说一天的计划和前日的新闻。

    和往常一样,弗雷多率先出现帮忙摆餐具。等刀叉差不多放齐了,科里昂先生抱着康妮走出来,来到才分开十几分钟的妻子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早安吻。

    然后是汤姆,浅金色的头发像蓬稻草。他最近在准备考大学,科里昂先生帮他搞到了推荐信,如果没有意外,今年下半年他就是纽约大学法学院里的大一新生了。

    等所有人都落座了,桑蒂诺才姗姗来迟,面上带着宿醉的倦意。一坐下就大口大口地吃面包,胃口好得像是能吃下一整头牛。

    维多.科里昂最先吃完,他端起大号瓷杯,喝着加了茴香酒的热咖啡,询问了桑蒂诺的感情状况,正要转头让妻子给大儿子添些咖啡、醒醒神时,她右手边的迈克尔突然说话了:“爸爸,我想要转来布朗克斯中学。”

    “哦?为什么?”

    然后艾波就看到坐在对面的迈克尔冲自己笑了一下,“我想要帮助艾波。他最近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给她带来了坏影响。作为哥哥,我觉得我有责任教导他走上正轨。”

    好家伙,原来在这里等着她。艾波暗自咬牙,不过不慌,她一切行动都和维多.科里昂报备过,在默许的情况下进行——唐人街华人势力暗弱,正是他们进驻的好时机,再说,多个朋友总是没有错的,也许日后能成为一把出其不意的刀,刺向其余几大家族。

    “坏影响?”桑蒂诺噗呲一声笑,险些把咖啡喷到汤姆餐盘里,“是赌鬼还是酒鬼?”

    “都不是,是中国人。”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让艾波拳头发痒的话,“中国人都是恶棍与阴谋诡计之徒。他们愚昧无知,竟然以为斩活鸡头和烧写有符咒的黄纸能保护誓言,哦,他们还在衣服里穿寿衣,好时刻迎接死亡。”

    科里昂先生放下了咖啡杯,问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纽约电报,纽约世界报。”迈克尔回答,“艾波是西西里人,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不希望他堕落。”

    他转过头来对艾波语重心长道:“我想,维太里先生也不希望你这样。”

    艾波真的、真的已经很久没这么生气了。愤怒像潮水般袭来,没过胸膛,不断高涨,高过咽喉、即将淹没她的口鼻的时候,她终于像溺水者呼救般挤出一丝笑:“你是对的。”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桌角的牛奶壶,绕过卡梅拉向她的小儿子走去。这过程中,愤怒灌满她的身体,其余知觉全然远去,她听到自己说:“迈基,谢谢你,我一定听你的话。”

    他终于满意了,那张对西西里人来说过于惨白、女气的脸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笑脸,接过她倒的牛奶:“那就好,以后离那个黄面鬼”

    就在他伸手的那一刻,艾波出手了。没有任何技巧,直挺挺地往他脸上招呼。

    “呜呼——”桑蒂诺兴奋怪叫。

    她出拳实在太突兀了,又短又急,以至于迈克尔连嚎叫的机会都没有就摔倒在地,带倒了椅子。当然,也摔碎了杯子,牛奶洒了一地。

    “下一次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揍的就不只是脸了。”艾波扯出他餐盘下面的餐巾,擦拭指关节溅上的牛奶,朝座位上的科里昂们说:“我去排练了,晚上见。”

    主座的维多.科里昂遥遥点头,唇角噙着笑。卡梅拉径自吃早餐,弗雷多和康妮惊呆了,桑蒂诺一个劲儿鼓掌称赞,只有汤姆无奈地扶起伤员。

    *

    迈克尔现在睡得很浅,总是做梦,醒来却说不出梦的内容。睁眼凝视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开门声,几乎没有思考,他就知道是矮柠檬起床了。

    轻轻打开门,家里暗得不行,可他还是一眼看见矮柠檬。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特别是她做那几个古怪动作的时候,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冲击力。是闭上眼睛,立刻会在眼皮底下浮现的亮。

    他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他从没有在他面前那么开心过。妈妈得到过他的笑、康妮得到过她的笑、弗雷多得到过她的笑、桑尼得到过她的笑、爸爸也一定得到过她的笑,就连忙着考试的汤姆,迈克尔也瞧见矮柠檬冲他笑过。

    那个黄种人,一定也得到他的笑。甚至是每天的,矮柠檬一定会和他说笑,他们会有许多独一无二的笑话。而这些,迈克尔不禁想,本该是他的。

    明明他才是这个家里第一次遇见他的人,明明他才是把他带进这个家的契机。可现在呢?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和他说。

    迈克尔从没感受过这种情绪,空气里无时不刻萦绕着叹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不甘。

    他的脑袋消化着灵魂里渗出来的这陌生情绪,嘴巴已经不受控制地说出心里话了——他不希望他去参加那个活动。迈克尔知道这是无理取闹、毫无根据、霸道自私,但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要说的话,远比这一句还要匪夷所思——对我笑吧。

    不知道是这个想法,还是阿波罗拆穿跟踪更让他羞愤。无论如何,他确实如胶水粘住嘴巴一样,说不出话来。

    幸好母亲出来了,然后、然后……他竟然朝他笑了,还叫他哥哥。上帝啊,那一瞬间,迈克尔想到的是也许罗兰骑士就是因为这样,才向查理大帝宣誓忠诚乃至献出生命。

    不、他才是查理大帝。作为哥哥,他有责任教育、管理他。于是早餐的时候,他向父亲提出了建议。

    那些关于中国人的话,他当然知道大多是胡言乱语。如果说中国人烧黄纸是愚昧,那母亲去弥撒点蜡烛也没比他们聪明多少。只是,他要显得有理有据一些,好让他的关心不显得那么突兀。

    他的策略是对的。阿波罗再聪明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轻而易举被摆出的例子所说服,他又对他笑了,哦——他还走过来给他倒牛奶了。

    迈克尔已经能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了。每天早晨他顺道送他上学,中午他翻过中学和小学间矮矮的围栏找他吃饭,聊聊班里的男女同学,如果有男生欺负艾波,他不介意帮他出气。放学到家,他们一起在起居室里看书写作业,晚饭之后,他可以带艾波去练棒球……

    突如其来的拳头砸来,像高速飞行的棒球正中面部,痛得他脑袋发懵,他重重摔倒在地,血腥味像血雾一样在鼻腔口腔里炸开。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脸上捂着冰袋。冰块冻得他指尖发僵,凝结出的水珠一路往下淌。

    弗雷多不知所踪,母亲抱着康妮去楼下闲聊。父亲和桑尼换好了工作的西服,正准备出门。他吩咐桑尼下楼暖车,自己坐到了对面的沙发。

    “如果您和桑尼、弗雷多一样,是来劝我和阿波罗道歉、和好的,那不用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迈克尔忿忿地说。

    “迈克尔,”父亲望着他,看穿一切的眼神,“面对爱的人,不能用手段控制,要用这里。”

    他指指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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