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寓门,才发现昨晚下雪了,道路两侧堆起厚厚的白雪,艾波沿着扫出来的空地一路走到车站,心情仍然不算好。

    连家境优越、没什么利益冲突的迈克尔.科里昂都是这样的想法,那些成年人呢?是不是更加根深蒂固地认为亚洲人都是愚蠢的垃圾,是生来被支配、压迫的对象?

    雪后冰冷剔透的空气里,巴士很快来了。乘客排队上车投币,前头几位青年聊着天,浓厚的意大利口音,其中一位带着邮差帽,大大的驼峰鼻,让人立刻联想到中东血统。

    艾波不禁想,与犹太人相比她们差在哪里?历史?文化?智慧?凝聚力?相比野心勃勃的复国运动,至少她们还有广袤的母国,虽然风雨飘摇……

    关键还得是钱,在这个资本的世界,金钱就是话语权、就是掌控力。可去哪里搞钱呢?

    巴士摇摇晃晃开了一路,她思索了一路。

    窗外站台越来越近,深蓝色站牌下十四岁的少年显露出来,裹着藏青的棉裤和夹克衫,像是一棵细瘦的竹。

    艾波蹦下车:“乔义,你怎么来接我了?店里不忙吗?”

    程记餐馆包揽舞狮队的三餐,作为餐馆少东兼唯一常驻员工,程乔义日日骑车送餐。现在该是送完早餐,回店里忙活到时候。

    少年笑着解释:“反正也没什么生意,我爸让我留下来帮忙打下手。地上滑,吕师父怕你摔了,让我来接你。”

    他笑起来时,嘴边竟有两道浅浅的褶,不像梨涡那么甜腻,反倒让那过份端正、有距离感的五官,多了几分腼腆的亲和力。

    “我又不是骨质疏松的老头子,”艾波咕哝着,还是伸手箍住他支出的臂弯,没戴手套的两只手都藏在他手臂内侧取暖。对此,少年夹紧胳膊,好让她更暖和。

    两人手挽着手挽前走。临近年关的唐人街并不热闹,零星几位住户在乡会的组织下扫雪,沾了灰尘污渍的雪像是杂面窝头,瓷瓷实实地垒在各个电线杆下方。

    艾波问:“今天中午什么好吃的呀?

    时局不稳,钱流回了国内,没有大鱼大肉的中餐依旧美味——雪里蕻炒肉沫、油焖茄子、爆炒腰花、番茄炒蛋……配上粒粒分明的大米饭,一想起来就口水直流。艾波才不再承认这是她拼命挤进舞狮队的最大动力。

    “今早我爸在炸葱油,宋阿叔又送来三只鸡…”

    “豉油鸡!”艾波抢答,“是不是!是不是!”

    程乔义点头:“爸爸说年关了给你们补补。”

    “太好了!”艾波忽然摸到了一点赚钱的思路,“你说有没有一种食物,老老少少,全世界都喜欢?”

    “有点难,”乔义摇头,“时代广场随便找五个白人来,问他们最爱的面包品种,都至少得到三四个答案。”

    说的也是,艾波重重叹了一口气。

    “嘀——嘀——嘀——”

    身后忽然传来车笛声,黑色的凯迪拉克副驾驶座里,弗雷多探出头:“艾波!你忘拿手套了!”

    “是我的二哥。”她和乔义介绍,两人在路边等小轿车缓缓靠近。

    见她们停下脚步,凯迪拉克也刹住了车,黑卷发的少年跑下车,略显圆润的脸庞,笑容亲热之中带着明显的歉疚:“天冷,别冻到了。”

    艾波接过黑底雪花纹的毛线手套,“谢谢。”

    “迈克…他、他只是没有过弟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哥哥。我和桑尼也经常打架,之后再这样,你只管揍他就好。”他磕磕绊绊地说完,生硬地和她道别,绕过雪堆走回凯迪拉克。

    艾波就纳闷了,迈克尔.科里昂这么糟糕一个人,是怎么有这么好的家人。她戴好手套,暗叹一口气,追上弗雷多:“等等!”

    “我没有往心里去,我们是一家人。”她抓住二哥的大衣衣摆,好像被传染一样,也支吾起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今天没有事的话,能不能来看我排练?”

    弗雷多一愣,向她身后不远处的程乔义看了眼,用力一点头,笑容踏实许多:“没问题!”

    开车的纽扣人被差回了家,三个人互相介绍后,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所以舞狮是你们扮作狮子吗?为什么?”弗雷多问。

    “唔…大概是祈求祝福,驱散恶灵。”艾波本想说邪祟,但实在不好翻译,只好用中二十足的恶灵一词了。

    弗雷多又问:“为什么是狮子?不是老虎、不是大象、不是仙鹤…熊猫也不错啊。”

    啊这…其实艾波也蛮想舞熊猫的。她求救般看向程乔义,后者显然有更多的应对经验,流畅地解释:“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凯撒的年代,当时中国皇帝得到了几头珍贵的狮子,人们把它当作幸运之兽,认为它们威武的形象能驱逐敌人,赶走一切坏运气。”

    弗雷多惊呼:“凯撒的年代!”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武昌武术馆,红色金边的繁体字亮亮堂堂地横在店门上方,灰黑色的旧遮阳篷上压着一层雪,底下一老头正拿着一根竹竿戳篷布,老远就听到砰砰声,一下两下的,雪就这样松散地落在石砖地面,像是往蛋糕上洒糖霜。

    “葛阿公好——”

    这位老头是舞狮队吕师父的外公,道光年间就来了美国,年纪大了听力不好,要对着他耳朵大声喊才能听清声音。乔义和他用粤语大声寒暄,一个说外面冷叫他去里面、他会帮忙打扫,另一个说午饭想吃面。

    面?面!

    艾波心念一动。距离泡面诞生还有二十多年,她是不是、是不是可以研究着抄一下呢?

    当然,泡面的事情先按下,当务之急是好好准备后天的表演。

    *

    爱的人?谁?阿波罗.维太里吗?

    虽然父亲确实伟大智慧,但迈克尔认为在这件事上,他的判断有失偏颇。

    他爱母亲、爱桑尼、爱弗雷多、爱康妮,可艾波?一个才满打满算才认识八个月的小鬼头,他凭什么拥有他的爱?他才不是他的弟弟。

    可其他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所有人都站在了艾波那一边。

    迈克尔在床上躺了一下午,透过玻璃窗遥望湛蓝的天空,想起小鬼揍他的模样。妈妈咪呀,他下手真狠、出拳真快。要是去做拳击手,保准全美闻名。

    最印象深刻的是身体缓缓向后倒下,一切都像是慢动作,迈克尔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那双介于紫色、棕色之间的眼睛,闪着一团熊熊怒火,亮得灼眼。以至于他摔倒在地面,脸上的疼痛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无足轻重。

    母亲花大力气买来市场里少见的兔肉和鱿鱼,打算晚上做西西里传统意面安慰艾波,叫他帮忙处理鱿鱼,期间耐心地教导他。

    “迈克尔,说实话,我对你有些失望。”她语气是少见的严厉,“我和你爸爸是西西里人,在纽约也是外来者。难道你想要有一天也有人指着我们的鼻子骂黑皮哪来的滚哪里去吗?”

    迈克尔沉默着摇头。

    “艾波是个好孩子。我不指望你像桑尼、弗雷多一样待他,只希望你把他当康妮一样相处。他在家里时也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宠爱着的,就像我们宠爱你一样。”

    迈克尔把鱿鱼的眼睛剪下来,丢进垃圾桶,“你是说,我要把他当成弟弟爱护?”

    “你愿意吗?”

    迈克尔想了想,意识到这件事必须自己扛过去,不情不愿地回答:“我尽量。”

    “那——”

    “我会想办法和他道歉的。”他低声承诺。

    可惜,上帝似乎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整个晚餐萦绕着一种奇怪的氛围。弗雷多夸夸其谈地讲着今天的见闻:五颜六色的狮子,飞起的彩球,踩着拳头大小的木桩跳到三四米高的位置……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报纸上那些中国马戏团不都这样么。迈克尔暗自撇嘴。

    那些夸张的字眼让桑尼咋舌,讨论起练出这种技术和体格的方法,父亲偶尔插一两句自己的见解,认为最难的那种只有卢卡可以做到。

    而他想要道歉的对象呢?艾波也在谈笑风生,那张八个月来一点都没胖的小脸,透着力竭的疲惫,连笑着回答问题都有些勉强,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面碗里。

    为什么不去睡觉呢?没来由的,迈克尔有些生气。没有人强迫他吃晚饭呀,他连他都敢揍,怎么不再拿些勇气出来,对爸爸妈妈说不呢?

    “后天,协胜堂的葛方金邀请您去观看新年游行。”晚饭尾声,艾波站起来,像个陌生的成年人,对主座的父亲这样说。

    原来一整晚的坚持,是为了说这一句话。迈克尔忽然看不明白艾波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家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迈克尔,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父亲当然点头答应。他对艾波总有着超乎寻常的欣赏与纵容。

    “艾波。”

    就在众人即将离席时,他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我向你道歉,也向你的朋友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以为即便艾波不会夸张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再甜甜地叫他一声哥哥,也至少会冲他笑一笑,好显示出大度。

    可事实是,她竟然只是微微一点头,小脸仍然保留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我原谅你,迈克尔。我也十分抱歉,我对你使用了不恰当的武力。”

    就像个奇怪的梦境,迈克尔感觉虚飘飘的,浑身不舒服。他听到自己假惺惺地回答:“谢谢你的原谅。”

    然后对话结束了吗?是的。

    他扛过了这件事,他应该高兴的。可他却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只觉得空气愈加窒息,反倒比之前更加闷涩。

    与现在相比,迈克尔倒宁愿他挥拳过来,狠狠揍自己一顿,至少那时候他眼里是有他的。

    这是哥哥对弟弟的要求吗?

    时间过得很快,迈克尔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就到了周一,中国新年游行的日子。父亲事先帮他们请了假,算上詹科、彼得和萨利叔叔三家,一行人八辆车,浩浩荡荡地前往唐人街。

    到达目的地,马路两边站满了人,好像整个纽约的亚洲面孔都涌在这条街。父亲带着叔叔们去应酬,留下母亲和其余几位太太在临街的茶馆。

    迈克尔坐在位置上翻了一会儿菜单,外头响起噼啪巨响,紧接着是锣鼓声和围观人群的喧哗。隔着橱窗玻璃,他听到弗雷多在和桑尼喊,“是鞭炮!炮仗!”

    火花与烟雾出现在楼宇林立的马路上方,锣声越来越近,像是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浪潮,由远即近地推来。

    迈克尔坐不住了,走到室外,首先闻到的是火药燃烧的烟味,随后是足以淹没一切声响的锣鼓声,吵得人头皮发麻。

    “迈克!迈克!”

    弗雷多穿过拥挤的人群把他拉到茶馆二楼的阳台,“这里看得更清楚。”

    他嘀咕:“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未落,他看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数十根纵横交错木棍搭起来的木架子上立着两只假狮子,正随着鼓点左右腾跃向上攀登。

    然而这并非最引人瞩目的。

    木架子前的空地上,一只小狮子正惟妙惟肖地向大家摆头致意。

    “那就是艾波!”

    桑尼纠正:“是我们的艾波!”

    小狮子的动作实在太漂亮了,摆头眨眼、翻滚站立,一举一动利落而有神,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跳出了荧幕。迈克尔想,哪怕他不懂所谓的春节习俗,也完全被他吸引。

    大大的眼睛,灵活的四肢,憨态可掬的动作,无意不映进他的脑海。

    鼓声越来越急促,争夺也愈加激烈,最终,一声重音落下,台上的狮子分出了胜负,彩头摘下,表演结束。

    桑尼和汤姆讨论着输赢,一前一后跑下楼,要去找艾波和舞狮队。弗雷多递来糕点,迈克尔默不作声嚼着,那头黑红的小狮子仍像标记物保持在视野里,而他的内心正剧烈地变化。

    他想要继续讨厌艾波,想要将他和眼前的表演者区分开来,想要像桑尼他们一样由衷地为他感到骄傲。

    可迈克尔的潜意识已经察觉到不对,就像尼斯湖的水怪,怪物潜藏在平静表象之下。他和哥哥们对艾波的想法不一样。

    狮子摘下了头套。

    艾波微微喘着粗气,发丝汗湿,双颊通红。这一瞬间,在清晨灿烂的光里、在热闹喧嚣的人群之中、缤纷多彩的节日氛围内,仿佛散发着光彩。

    怪物探出水面,动荡归于平静。

    他想,父亲没有说错,他确实爱他。

    但是不是对弟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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