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历二十五年孟秋,卢知照待在乾元宫的日头很长,常在明镜堂用膳,被精美的膳食贴了一身秋膘,双颊白中透粉,显出几分肉感。

    只是苦了兰信,卢张二人聚头的时段多了,明镜堂的碗碟都不够他们摔,她还得自乾元宫搬些过来,又不好同管内务的嬷嬷说的太直白,只能借口道张大人胃口见长,需得再添两三个小菜。

    不过张大人确实胃口见长,从前她来明镜堂收碗碟,有时都分不清张大人是用膳了还是没用膳,饭菜是如何端来的又原样端走。

    可自从卢女官来明镜堂用膳,张大人的一碗饭往往能下去大半碗,炙羊腿的那日更是吃完了整整一碗饭。

    要说这里面没有卢女官的功劳,兰信是不认的,有时她来得早了,常常能听见里面泄出来的争吵声。

    卢女官阴阳怪气:“张大人想来在府上铺张惯了,满满一碗饭才碰了一两筷子就下了饭桌,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卢女官恼羞成怒:“张大人平日不是不喜食肉吗!今日这锅炖鸡只有一个鸡腿,您却要抢,您一定是故意的,我都说了昨日不是故意在手书上编排您的,您也太记仇了!”

    不过有一点很好,他们掐架时,动嗓子、动眼睛,更多时候动杯盏。但是从不动手。

    过了夏暮,气候渐凉,张大人时常咳嗽,两人动嘴的频次也默契地减少,乾元宫的杯盏越来越保不住。

    卢知照也留心不让张霁多动口,更多时候都拿好了纸笔请他批注。

    她左手揉搓着发酸的手腕站起来时,正瞧见兰信还顶着秋风在外站着,便假借张霁之名遣走了她。

    一旁的张霁接过她的手书,盯着她道:“本官让的?”

    卢知照心虚地点了点爬满墨痕的纸页:“专心批注。”

    又忍不住接了半句:“反正这种事您不会计较。”

    张霁眉头轻蹩,顺着这个无聊的话题往下讲:“哦?那你觉着我有什么会计较的事?”

    卢知照道:“我之前同您讲过,我看不懂您。若说您在乎权势,您没道理插手管吴倬盛亡妻的事,陛下不喜吴氏,若是此事传到陛下耳中,您未必能有好果子吃。”

    她看着秋光如亮片似的晃着张霁的朝服,鲜红与暗红隔成两块,泾渭分明,又有时相融。

    她试探着开口:“若是您在乎名声,那……就更不成立了。”

    张霁握着的朱砂笔迟迟未落,显然在听她讲话,下一瞬却又冷漠地截断她的话:“讲完了?”

    卢知照像一个望闻问切的医者,只能一步步探寻他行事的脉络,又忧心自己的探问会涉足他的禁区,最终却还是开口:“若您在乎良心和……玘朝……”

    张霁正扫视她的手书,长睫垂落,秋光在他的面上拂落一片阴影。

    她看见他眼睫微颤,下一秒却听见他矢口否认:“吴倬盛之死与我有关,本官怕他化作伥鬼向我讨命。”

    他握着的朱砂笔终于落下去,在她的墨迹旁添上一抹绯色,抬头看她:“这个解释你满意了?”

    卢知照哑口失笑。

    张霁静默着,眼里翻涌的情绪被女子的无言按捺下去,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良久,卢知照开口,却与他设想的问法大相径庭。

    她问:“您忌鬼神?”

    没等他答,她劝服自己般自顾自说:“我不信。”

    张霁像见鬼似的望着她:“我说,吴倬盛之死与我有关。”

    卢知照瞧着他情绪失控的模样,极力克制内心的窃喜,淡淡道:“听见了。”

    她这些时段算是摸明白他的路数了,两人一争执起来,他便不动声色拿起一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就是打着让她恼羞成怒、哑口无言的念头。

    她不去深究那一盆盆脏水里究竟有几分出自他手,不是真的不在意,而是如今朝局权位固化,她不信张霁私下没使什么龌龊手段便登了辅臣的高位,只是有比这些更值得她在意的东西。

    末了,张霁认命般一叹:“罢了。”

    他将台桌上的手书一把捞起,递与她:“会试榜首,你还差得远。”

    卢知照粗略一瞥,满卷朱砂红,又细细去瞧他的字,竟比想象中娟秀许多,如他那人一样,内敛,拧巴,该有笔锋处他并非不知,刻意似的,不让笔画舒展开来。

    接过手书后,也正到了散堂的时辰,卢知照临辞前诚心诚意地同张霁道谢了一番。

    虽不知皇后拿出了怎样的价码,让他这一樽大佛每日从一堆政事中拨出了一个时辰用在她处,她总该是要知恩的,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皇后。

    卢知照回到坤宁宫时正遇上安明殿下,自从她脑袋一热与皇后起争执那日起,安明时常来坤宁宫找她。

    有次甚至直接寻到了她的耳房,那时她正研究从陈立讨来的李玉章的策论,一时不察,便被安明抢了过去。

    安明细瞧了一眼,直接同她讨要,卢知照碍于身份应了她的请求 ,那份手书便一直在安明处待到如今。

    安明瞧见卢知照,抬手叫她,待她走近了,从袖口掏出那份手书,好奇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个?”

    卢知照如实道:“不便透露。”

    安明并不勉强,惋惜道:“此人若入仕途,定是我朝的一大助力。”

    说着,她秀眉一弯,一双眼睛齐齐亮了,试探道:“不过……他在答隆昌十一年的饥荒一问的解法时提到了菘菜,出于世族名门的贵公子大多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农学应无甚涉略,想来他的家世并不显赫。”

    卢知照对她的觉察力有些吃惊,却还是面不改色:“这是我偶然所得,我与这份手书的主人私交不多。”

    安明还欲问些什么,秀漪自内殿来,快步走到她的身侧,截断了她的发问:“殿下,娘娘有事与您相商,您快些去吧。”

    安明依言朝内殿去。

    见秀漪脸色不好看,卢知照欲言又止,还是被她察觉。

    秀漪神情严肃:“二皇子接了招待北羌使臣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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