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踏入内殿时郑明舒正在侍弄秀漪前些日子替换的石斛兰,今日正眼看这花时才惊觉已经入秋了。

    她眉眼处添了几分无力的愁绪,在宫里的时段就是这样,对四季的变迁也鲜少能分出神思去感知。

    安明走近了:“母后,姑姑传话说您有事同我交代。”

    郑明舒抬头时恰对上安明的眸子,却刻意避开了:“北羌储君不日入京,你的二哥在陛下处求来了接待北羌使臣的差事。”

    安明瞳孔微怔,小声嘀咕着:“二哥未曾同我说过。”

    与郑明舒想的一样,安明不再应声,墨色的眼睫垂落,遮住了她盛满讶异的眼神。

    她的这位女儿总是这般,心里想的比嘴上说的要多出百十个弯弯绕来。

    郑明舒再度开口,干脆将情势挑明了:“北羌内乱局势初定,暂未彻底平息,来到京都的这位储君会驻留一段时日,等到替他打江山的人胜了,再回去北羌,全须全尾地坐上皇位。”

    她嘱托道:“至于他留在京都的这些时日,陛下乃至你的二哥免不了制造你与他相处的机会,你若是推拒不了,便将他作敌国质子对待,不能态度恶劣,更不用刻意讨好。”

    安明终于抬眼看她,眼神恳切,言辞里却积满了颓丧:“母后……我的态度真的重要吗?我今后的路……已经被他们决定了,不是吗?”

    郑明舒走到她身侧,拭去她眼角的泪,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语气沉着:“抬起头,你还没有输。”

    安明踏出内殿时,秋阳高悬,短短几瞬,已是不同光景。

    她也是今日才知道,她的哥哥,一母同胞、相互扶持的至亲,对权势的欲望竟如此迫切,不惜以她的前程为筹码。

    出坤宁宫时,安明恰与卢知照撞面,确切地说,她一直在等她。

    卢知照见她面色不佳,心里已有了猜测,故意打趣道:“几刻不见,殿下面色阴沉不少。”

    若换作旁人,在这当口撞上她的痛处,安明早已恼羞成怒,一见是她,却也没了气力,无心与她插诨打科:“我累了,不想说话,见谅。”

    卢知照本想轻摸摸她的头,刚伸出手才意识到这个平日与她贫嘴惯了的女孩是皇家的殿下。

    她此举实在逾矩。

    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觉丈量起安明的个头,自己本就不算高,而安明还要比她矮上大半个脑袋。

    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女孩,被冠以公主的名头,就要被这枷锁捆绑,献出余生的日子吗?

    卢知照还是收了手,背在身后,缓声道:“一切未成定局。”

    内殿里的那句“你还没有输”连同卢知照的这席话猛灌入安明的脑中。

    是啊,北羌使团未至,赐婚圣旨未下,一切都还是变局。

    她从前曾埋怨自己自出生便活在父兄的荫庇下,所掌握的也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决定,而今庇护她的人将她当做了筹码,这不就是她曾渴求的时机吗?

    一个只靠自己,只能靠自己的时局。

    -

    自从卢知照驳了皇后讨来的封赏,决意以举子的身份参与会试,她便甚少参与政事,多数精力都放在会试的准备上。

    她清楚得很,她在宫里的一切都源自皇后,甚至于“女官”一称也都是借着皇后的荣光得来的。

    皇后对她的这份栽培超出了她预想,让她有了承接不住这份厚望的忧虑,甚至于偶尔想来会仓皇无措。

    近来秀漪忙于乾泰宫修缮工程的人员筹措,盛历帝玉笔一挥,自翰林院划了一部分新上任的官员给皇后役使,美其名曰“干将发硎,有作其芒”,给新人冒尖的机遇。

    其实不过是担忧翰林院的某些老学究对花重金修缮宫殿一事微词更甚。

    皇后亲信不多,卢知照也免不得来往于坤宁宫与翰林院,协理这桩差事。

    幸而这桩差事生在秋日,京都干燥,翰林院内负责统筹建设用款的新官们还能借着手令从工部搬出些历年建屋的史料予以参考,闲暇时将这些书册挪到屋外晒晒,不至于被书虫毁坏太甚。

    卢知照赶到翰林院时已近巳时,来迎她的是位老熟人。

    李玉章以庶吉士之名入翰林院,她一早就已经想到,只是没想到工部尚书兼掌院学士胡继辉会如此器重他,挑他做了翰林院与坤宁宫的对接人。

    按理来讲,李玉章出身湖广,在京都无根无系,这样无财无势的人不该是翰林院那帮老狐狸的上上之选。

    李玉章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身上的常服换作了翰林院的官服,望见她的第一句是声恭谨如旧的慰问。

    “卢卿近来可好?”

    他对她用此称谓,只显亲昵,并不使人生厌。

    卢知照也向他一揖:“一切都好。”

    李玉章闻言一笑,将怀中抱着的卷册递给她:“这是我与同僚们依着往年修缮用度草拟的款项,主要涵盖木材、砖瓦、涂料等用材成本,具体的还要再进一步敲定。”

    卢知照伸手接过,回以一笑:“辛苦。”

    李玉章摇摇头,声调温润如春:“此次修缮工期长,用料也庞杂,其中细项还得劳你奔走落定。”

    说着,他从袖口中掏出几沓手书递与她:“这是我昨夜誊抄的四书义题,原本还愁没有门路交与你,没成想今日就寻到了机会,这些都是我在会试前做过的义题,虽是些成年旧题,但都是由我自个儿筛选的,想来会对你有所裨益。”

    他近几日忙于修缮事宜的制定,竟还挤出时间替她誊抄旧题,卢知照很少受过这样直白的善意,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能连连称谢。

    李玉章见一向松弛的她接过手书反而拘谨起来,不由发笑:“不必如此。说来是我钦羡你,你居然能够舍弃直入翰林院的机会,誓以会试榜首之名入仕,若换作我,我是如何也不会冒这个险的。”

    “我如今不后悔。”卢知照攥着卷册的手微微发力,叹道,“至于之后会不会还未可知,我这人目光短浅,只顾得上眼前的事。”

    “何必妄自菲薄,以我薄见,卢卿应是舍不下光正之名。但,无论从何处看,你在利弊权衡中选的这条路都行在了你心里的正途上,这便足矣。”

    卢知照心头的悬石因他的这席话得到了短暂的落地,她诚挚道:“足矣。”

    她与李玉章又寒暄了几刻,出翰林院时已近正午,秋日的强光已经穿透云层,折射出斑驳的光晕,匆匆去到坤宁宫将卷册交与秀漪,又一人赶往明镜堂。

    张霁今日到得很早,堂内只他一人,想来兰信已经退下了,卢知照向他问安后,径直走到台桌前,将李玉章方才给她的手书用砚台压实了才放心地坐到张霁身侧。

    卢知照落座后见他不动筷也不好先动筷,又没从他的神色中觉察出什么异样,终于开口问:“大人怎么不先动筷?我若迟来不必等我的。”

    张霁对上她的眼睛,不解道:“我迟来时你不是也会等我?”

    “吃人手短”的一席话被卢知照打碎了咽进肚子里,她面上恭维道:“大人真是平易近人。”

    张霁终于执起筷子,一筷子没落下,又问:“皇后近来给你派了差事?”

    卢知照夹起一筷子菜正往嘴里送,又悻悻放下:“算不上什么差事,皇后多日前揽下的乾泰宫修缮的差事近日动工,有许多事项需要坤宁宫与翰林院一同落定,我不过是来往两地之间,做个传话的人。”

    张霁捕捉到了关键词:“翰林院?”

    在他沉默的间隙,卢知照紧赶慢赶地扒了几口饭,随后应道:“工部尚书胡继辉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再加上陛下有意让翰林院的新人参与进来,皇后筹措资金,与翰林院一同落定事项,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张霁“嗯”了声,随着她的筷子动。

    卢知照在这段时日发现张霁这人吃饭也有怪癖,他会动筷的菜一定被她夹过并且在面上流露过对菜品的赞叹,他夹的多的菜一定也是她最爱夹的菜,好像他自己没有判断菜品的能力似的。

    卢知照正入神地看着他在她刚刚夹过的白灼素锦上落下一筷,忽地听他又一问:“见过李玉章了?”

    她愣了一会儿,旋即应声:“什么?”

    张霁蹩眉:“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见到了。”卢知照困惑道,“怎么想起问他?”

    张霁搁下筷子:“见就见了,方才问你时为什么不立即承认?”

    卢知照的手依旧攥着筷子,心虚道:“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怕我突然问及他,没什么好事?”

    张霁修长的指节搁上圆桌,食指轻叩桌面,轻叹道:“你还真是为你的这位李兄计之深远。”

    卢知照辩解道:“我是想起您之前说过不喜他,就尽量避免在您面前提起他,您又何必阴阳怪气?”

    张霁不再作声,卢知照也不管他面色如土,依旧埋头吃饭。

    他坐了一会儿,走到台桌旁,垂目看了半晌,最终自砚台下面抽出了那沓书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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