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知照并未叫停他,瞧着他的视线游走在李玉章给她的那沓手书上。

    张霁捏住手书的指肚轻轻婆娑纸面,半晌抬头道:“翰林院用纸多以罗纹纸为主,皇后的心思讳莫如深,你如今是坤宁宫的人,便不该与翰林院中人牵扯过深。”

    “况且李……”

    他顿了顿,并不多说,依旧将纸张搁在墨台下,向堂的北面走,从楠木制成的书架上取下一册线装古籍摊开看。

    卢知照听到张霁说皇后心思深沉,不禁在心里发笑,旁人心思再深能深得过他吗?

    她与他相处的时日甚多,几番纠缠,万般试探,也没能撕开他脸上的面具。

    他总是在她误以为自己即将看懂他时倏而给她沉重一击,将这个朝堂的阴暗与落败摊开在她眼前。

    他是主动融入这份腐朽的,还是被人推着走的,她辨别不清。更何况张霁这人谎话连篇,与他相交,从来不能用眼睛去看,也不适宜用耳朵听。

    只能顺应内心的推断,故而烦心得很。

    卢知照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动筷,想要将他看透似的,直愣愣地盯着立在书架旁的人。

    张霁来明镜堂时惯常穿着朝服,绯色艳丽,很衬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只是张霁身形单薄,身上总透着叫人忽视不了的暮色。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自从知道张霁长年喝药后,卢知照总觉着近几日他身上的药草味愈重,方才与他同桌进食时,鼻尖也盈着散不开的药草香。

    难不成他近日病情加重,用药的剂量也增多了吗?

    张霁转身向台桌走去,恰与卢知照的眸子撞上,他没有收回视线,却愣在原地。

    卢知照却是吓得不轻,涌上心头的情绪充溢着没来由的尴尬。

    她面上浮起红晕,却一拍桌子,强制似的阻断情绪:“对了,大人,我有事想要请教您。”

    张霁回过神来,瞥开目光,依旧停在原地,没有拒绝。

    卢知照的确有不解的事。

    “记得没错,二皇子前几日有求于您,看您的态度,应是不乐意的。”

    张霁这才看向她:“你是想问,他如何能接下接待北羌的差事。”

    没等她回答,他又续道:“朝中可都是人精。二皇子如今确实是储君之位最合适的人选,朝臣中自然有人倒戈,我的不乐意,去到陛下与朝臣面前最多也只能代之以一句——全凭陛下做主。加之……陛下也不傻,安明殿下那边如何办,他巴不得能有人替他分担一二。”

    卢知照揪着他话中的漏洞不放,噗嗤一声乐出声:“按您的话说,您是傻子?”

    “难道不是?您既然知道二皇子争储有望,那为何拒他于千里之外?”卢知照声音压低,“倘若有一日,陛下离世,二皇子摇身一变成了您的主子,您就如此笃信他不会因为此事记恨您?”

    张霁神情自若,想来是并不奇怪她会这样想。

    卢知照来了兴致:“还是说,您另有猜想?”

    她笃信,他有自己的考量。

    张霁在台桌旁落座,冷冷地应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若真有这么一天,张某认了。”

    又是敷衍她的囫囵话。

    卢知照恨不得拿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把肚子里的弯弯绕吐露个干净。

    可是如今的她只能悻悻起身,又实在气不过,在绕过张霁时将一粒米偷偷粘在了他的后背上,这才满意地坐到他的右侧。

    -

    散堂的时辰和往常一样,卢知照却在回坤宁宫的路上碰上了几个眼熟的面孔,她认出来一个,是平昌王府管家的小女儿。

    这群人与她行进的方向一样,朝着坤宁宫中去,按月份推,确然到了宫内招新人的时段了。

    只是……

    崔之涣当时在马车内同她说,平昌王府被查抄后,按玘朝律令,男子充作官奴,女子……则发卖至豪门大户或私家妓院。

    瞧着一行几个女子的模样,应该都未到及笄的年岁。

    莫不是,崔之涣发了善心?

    卢知照跟在她们身后,并不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瞧出来,毕竟她如今被皇后的权势罩着,生存并不是一个需要烦扰的议题。

    未进到宫门内,一个眼熟的小黄门骤然拦住她的去路,悄悄塞给她一个纸条,其余的什么也没交代。

    卢知照疑心是叶之珩的作风,忧心他出了什么事,匆匆在角门处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查看,却见纸面上的落款为“李”姓。

    要她找由头再赴一趟翰林院。

    李……玉章。

    一个外臣,向内宫中人递信,往大了讲,终究有违宫规。

    卢知照与李玉章相识不久,可观他昔日所行也知晓他绝非一个冒失无礼之人,定是有不得不如此行事的缘由才会出此下策。

    卢知照顿时两难。

    偏偏今日张霁特意出言提醒,字字句句皆指向她与李玉章的私交。

    她不可能恍若无闻,却也无法断然摒弃她同李玉章的交情。

    官海浮沉,举步维艰,独身难自全,寻一位同行人更是不易。

    午后的烈阳照得坤宁宫的牌匾格外刺眼,卢知照将纸条收入袖中,恰恰碰到了秀漪前些日子拨给她的玉制腰牌。

    这腰牌不是普通宫人的规制,她一贯收在袖口中。

    卢知照怔在原地思忖片刻,终于迈步朝禁中走。

    她这一路走得飞快,脑中已经罗织好了应对皇后和翰林院众人的说辞,纵使前路不明,她还是想见一见李玉章。

    万幸的是,未走近翰林院偏门,她便在东南角的凉亭处瞧见了李玉章,如此一来,也不用带着腰际间的玉腰牌招摇过市了。

    “李兄。”

    李玉章闻言回头,讶异之外是掩不住的惊喜:“卢卿!多谢你能够拨冗前来,这份情我承在心里。”

    卢知照瞟了眼天色,随即切入正题:“究竟是多么要紧的事居然让李兄破例违了宫规?”

    “我这几日埋首于工部旧集,梳理往年修缮宫殿的一应耗材,发现了一桩想不通的旧案。”

    卢知照追问道:“工部旧案?”

    李玉章瞧她的神情有异,续道:“营缮司郎中沽名案。”

    卢知照面上微露忧色,眼波流转中溢出几分游离的寒意。

    偏偏是这一桩诱发曾璜与盛历皇帝离心的陈案。

    当年曾璜旧友之子刘贺时任营缮司郎中,负责乾泰宫的建造事宜,工程事毕后节余九十万两白银,本是一桩行俭艺高的美谈,却被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其圣与营缮司的一干主事以“偷工减料、沽名钓誉”的名头检举。

    彼时冯其圣荣宠正盛,加之盛历皇帝与曾璜在官场之上多有口舌之争,此案焦灼时,曾璜又为刘贺时仗义执言,他高估了君王的肚量,因而加速了刘贺时的败局。

    想来那时的盛历皇帝免不得猜忌曾璜偏私,又因为自己庶子出身,存了一份被人轻怠的念想,认定了下头的人敷衍松懈,利用偷工减料余下的钱财挣一个排布得当、技艺超群的名头。

    当然,这些都是卢知照的一己之见。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的涉案之人随风散,具体的事由怕是也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卢卿,你可知此案当年的主审官是谁?”李玉章低声道,“陈立康。”

    他言色晦暗:“也是此案,他从一介旧臣一跃成为了新帝眼前的红人。”

    卢知照并不急着应声,静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实不相瞒,李某既然有机会接触这份差事,定是想要尽善尽美,为自己搏一条出路。”

    李玉章扫视四周,声音低了一度:“加之如今国库亏空,这趟差事若是要称得上办得好,一则是一应修缮事宜要做到位,二则便是这花销的取用得当。我细细考究了营缮司往年的开支用度,恰恰是刘贺时那一年对建筑耗材的管理与调配算无遗漏。虽说此案经年,物随事迁,可若有意节省,九十万两白银的节余未必不能达成。以我之见,刘氏之策放置如今依旧可行。”

    卢知照并不看他:“恕我直言,李兄这番言辞也只能私下腹诽一二,今日同我的这次约谈不该有。当年事发后,刘贺时一族被逐斥离京,曾老也与皇帝渐生嫌隙。而如今,陈立康与冯其圣荣宠依旧。”

    眼看着日头渐晚,卢知照加紧劝告:“这桩旧案翻腾出来,无论是指向陈立康还是冯其圣,都远非我们能够承受。信任还是猜忌,施恩还是背弃,全在那位陛下。李兄再仔细想想,若此案属实蒙冤,那为何这么多年幕后之人对残留在工部的这些证据熟若无睹,果真是他们无力销毁吗?”

    “言尽于……”

    卢知照未说出口的话被一位中年人的寒暄之言截断——

    “翰林院前的这座六角亭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来人细眉长髯,步态端稳,故意似的,恰恰停在她与李玉章之间。

    李玉章瞳孔微怔,侧过身子,往后退了一小步,恭谨地朝他一揖:“老师。”

    几乎是同时,卢知照落定了来人身份——

    胡继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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