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知照没着急见礼,反倒是李玉章先一步向胡继辉解释了她的身份,进而隐射了他们聚在此处的缘由。

    “卢姑娘,这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大人。”

    卢知照见李玉章垂眸示意自己,便顺势朝胡继辉问安。

    原本以为胡继辉最多浅浅应一声,谁成想他却接过话头:“一早便听娘娘的内侍在胡某的耳根子旁念叨过姑娘的名讳,如今一见,姑娘器宇不凡,若轻云蔽月、回风流雪,确然配得上他那几番的念叨。”

    此人巧言令色,然富丽虚华的溢美之词落到他口中却平添了几分真挚之意。

    纵是如此,卢知照仍旧闻言生厌。

    没有白来的称颂之辞。

    她迟疑片刻,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又是娘娘,又是内侍,字字句句也不囿于职别,反倒明目张胆地将他与皇后的亲近关系曝于人前。

    胡继辉想做给谁看呢?

    是自己还是李玉章?

    朝堂人心不古,更何况是若胡氏此般的位高之人。

    既不知来人的意图,那同他久处绝不是什么好事。

    卢知照讪笑着回一句“不敢当”,道另有差事要办,又向胡氏一揖,预备转身离开,余光里却觑见李玉章若有所思地怔在一旁。

    她心间的石头沉了沉,不觉其味。

    翰林院与坤宁宫脚程不算近,禁宫规矩多,卢知照只能三步并两步,甚而不能小跑回去。

    若早知李玉章的约见为的是这一桩已经落灰的陈年旧案,她也不必冒着被坤宁宫猜疑的风险前去见他。

    眼见坤宁宫的牌匾出现在视线里,她更是提着一口气,此刻便只求秀漪姑姑今日事务繁多,不至于发现她消失了那么长时间。

    “小卢!”

    卢知照脚步停住,略定了心神,下一刻转身朝秀漪问安。

    未等她将事先编排的说辞一股脑儿倒出来,秀漪已然苦口婆心地数落起她。

    “张大人安排的策论抄完了?我今日在散学的时辰寻不见你,便去了一趟明镜堂,恰好遇上张大人,才得知你又被他留堂罚抄了,不是同你交代过吗?凡事顺毛捋,别老与他对着干。”

    卢知照倒吸一口凉气。

    完了,完了……

    张霁此番替她圆谎,她这以后在他面前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瞥见秀漪烦神的模样,卢知照心中不忍,竖起三根手指,煞有其事道:“姑姑,我都听你的。今后我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秀漪见怪不怪,轻轻拍落她的手,嗔怪道:“净说胡话!张大人纵使再厌烦你,看在娘娘的面上,也不至于真的同你动手。”

    卢知照见她气消得差不多,转手攀上她的右臂:“姑姑,你可听说过翰林院掌院学士胡继辉?”

    秀漪由着她拉扯,闻言眉头轻皱:“何事?”

    “前些日子我去翰林院办事,与他说过一两句话,言辞之间觉着他与娘娘好像颇为亲近,若真有什么关系,之后处事我也好留意一二。”

    秀漪压低了声音:“你尚未入宫时他确实往坤宁宫跑得勤,近些年才慢慢疏远了,如今竟已官至掌院了?”

    如此看来,胡继辉与坤宁宫的关系也不似他口中提及的那般亲近,此事她随口一问便可戳破,因此不难推得他真正想迷惑的人是李玉章。

    若是李玉章误认为胡继辉是皇后的人,于他而言有何裨益呢?

    卢知照怔住片刻,转头去接秀漪的话:“是啊。想来他不忘娘娘昔日交情,因而对我多了几分客气。”

    “那可未必。”秀漪拂落卢知照的手臂,语重心长道:“官场上的豺豹大多无利不起早,胡继辉能在这些年官升几品,自有他的本事,只是这本事使在何处,咱们可以不去妄断,常怀的戒备之心却不该少。”

    卢知照微一颔首,不再说话。

    -

    翌日,天色未亮,卢知照起了个大早,又从枕下取了些现银,寻了熟识的一个小黄门打点,若是翰林院那边有了什么风声,托他务必通信与她。

    李玉章此人平素行事端稳,可总归入仕不久,又怀鸿鹄之志,若一时冒进,难免受人摆布,倘使一朝踏错……

    李北行说的不错,在这世道,行差踏错后能有本钱回头的人,寥寥无几。

    李玉章不是,她也不是。

    一整个早晨,卢知照都同往日一样在耳房内温书,只是心里始终静不下来,只得一味劝告自己,无事便是好事。

    未到晌午,她便匆匆至明镜堂等候张霁,偷跑去翰林院的事算她理亏,免不了他的一顿唠叨。

    张霁却到得比往日晚,见了她一不问罪,二不落座,只睨着她看。

    要是他的眼神能化利箭,她的身体早就被穿透千千万万遍了。

    卢知照被他看得胆寒,无奈哂道:“张大人?”

    “本官今日到得晚了。”

    张霁依旧立着,直视着她:“在来这儿的途中听闻一桩趣事。”

    卢知照觉得怪异,他素来不是会同她聊闲事的性子,便耐着性子,顺毛捋:“哦?大人说来听听。”

    “听闻今晨翰林院起了一场火,烧毁了百册书卷。”

    卢知照目光一滞。

    翰林院……

    既出了这样的事,为何她派去的人毫无音信?

    只能是翰林院内部封锁了消息。

    张霁果真手眼通天,连宫内他竟也敢安插人手。

    卢知照镇静下来,缓缓道:“秋日干燥,往年也不乏这种事。”

    “哦?”张霁冷笑一声,“可偏偏这场火落在了自工部借阅的史料上。”

    卢知照诧异道:“是针对李玉章的?!”

    “还不算笨。”

    “他好歹也是一介编修,是实实在在的在册官员,他还入了殿试,是与陛下打过照面的,怎会轻易受刑!”

    张霁觉着好笑,轻摇了摇头:“编修?殿试?莫说他不是状元,就算是,那又如何?状元届届有,而能在朝堂上站稳脚,分一杯羹的又有几何?这场火虽不能立下将他打成死罪,治个看管不力却是绰绰有余,区区一个编修,一无权钱,二无人脉,待入了大牢,死生可就不由他了。”

    “所以胡继辉才会选中他。”卢知照懊悔无及,“我为何没有早些深究……”

    她恳切地望着张霁:“我不管你今日因何告知我这桩事,试探也好,嘲弄也罢,只想问一句,李玉章现下尚未入狱,是也不是?”

    张霁胸中气闷,一腔数落之词堆在心口,只生生憋出一句:“是。你待如何?”

    卢知照未有一刻犹豫,起身致歉:“张大人,今日这课算我旷了罢,实在对不住。”

    嘴上如此说,她的脚步却未见停留。

    也是,人命关天。

    张霁默不作声看着,连那句预备的“愚不可及”都未曾说出口,他今日失态了。

    试探?嘲弄?

    他何曾想过!

    女子的身影一溜烟消失在拱门的转角处。

    张霁倏而从天人交战的迷思中抽离,这才恍悟。

    他适才真真切切是将卢知照作同僚看待的,他压制不住内心隐秘的好奇——当她碰上了如他当年一般的处境,她会如何选?

    当谜底揭晓,张霁却不知如何自处,自辅导卢知照课业以来,他对她要求甚严,诸般施压近乎赶上他求学时对自己的苛刻。

    而今日卢知照交上的这最后一份答卷,他最不满意,却也最令他汗颜。

    世人常道,庸人自扰。

    这一条道都快走到黑了,他竟也不能免俗。

    -

    卢知照出明镜堂时,晌午已过,此时再绕路去明寿宫传安明口信怕是不及。

    她转头往翰林院的方向去,又不可遏制地思及皇后,她内心深处对皇后的恐惧一点点显化,急促的脚步也在此时慢下来。

    她……该去吗?

    李玉章虽曾与她交心一二,可到底殊途,若她事后诓骗皇后想将李玉章纳入皇后一派,或是在皇后面前揭露胡继辉为陈立康一派,大谈其假借皇后之名夺取李玉章的信任……

    不……皇后不会信。

    她不会愿意淌这趟浑水。

    可李玉章就不救了吗?

    她迟疑了,近乎停下脚步,迷茫地望向宫墙四拥处倾泻的那格天光。

    烈日刺目,晃了眼。

    不!

    卢知照,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正午的烈阳依旧悬在头上,她一股脑往翰林院跑,再顾不得什么宫规细则,细密的汗液渗在额角,一滴滴聚成珠,往下落,有些坠在她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前路难明。

    她头一次觉着这甬道竟这么长。

    脑海里却莫名翻涌出李云山的死状……致人晕眩的幻影似的,挥之不去。

    甬道两侧的宫墙高而危,密不透风,在模糊的视线中重重叠叠,似要向中间倾倒,一点点倒向她。

    卢知照只顾跑啊跑,跑到双腿灌铅似的重,跑到喉头的血腥味似要满溢出来,跑到胸前的“咚咚”声落地可闻,跑到……心脏前所未有地蓬勃开来。

    跑到“翰林院”墨底金边的方正牌匾跌跌撞撞闯入视线。

    卢知照脚步放缓,长袖轻拂脸颊,挟走面上的狼狈,在走近翰林院的这段距离里迅捷理好衣衫。

    她冷眼望向守门的小吏,熟稔地掏出袖中的玉制腰牌示意他:“奉安明公主之命,传召翰林院编修李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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