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年约二十,容貌出众,明艳动人,但脸色有些异样的惨白。

    她涂着殷红的唇脂,额描凤雉花钿,看得出精心妆扮过;她身穿石榴红衣裙、臂间挽绿色帔帛,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冶美感。

    令安动作一顿,不自觉停下与她对视。

    “美人!美人!”身边的灰鹦鹉眼睛一亮就要冲过去,却被她眼疾手快拽住尾巴,“不许乱跑。”

    灰鹦鹉怪叫两声,但挣脱不得,只好乖乖停下来。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屋顶上的落叶被卷起,轻飘飘落在美人发间,下一刻,那颗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窗口滚落下来,掉到了大街上。

    ……

    “啊——!!”

    清一出门时,县尉已经带着捕手们将那颗头团团围住,旁边地上则跌坐着一名中年妇人,她的手边有个竹篮,应该是打算出门买东西。

    “死人了,死人了……”妇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目光空洞,嘴里不断念叨着同一句话。

    见此,县尉走上前去,蹲下身与她平视。

    “你是谁?”

    他问了好几遍,妇人才如梦初醒般讷讷答道:“奴家姓金,街坊们都唤一声金娘子。”

    “金娘子,你认识这个人吗?”他用刀鞘指向地上的头颅。

    金娘子浑身一颤,连忙道:“认识认识,这是林大家的娘子,娘家姓赵,赵娘子的名声,咱们这些街坊都是听过的。”

    县尉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什么名声?”

    “就是……赵娘子长得貌美,可那林大实在是……大伙都觉得,他们俩不般配呗。”

    “赵娘子又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流言蜚语传出来……”

    县尉一边听着,目光落到了旁边的幌子上,上书四个大字:“林记酒肆”。

    “真奇怪,往常这个时候林大早就开门了,怎么今天……”

    金娘子手脚发软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颤颤巍巍道。

    一听这话,县尉也不再犹豫,上前几脚便将门踹开,他吩咐两名捕手留下看着人头,其余人全都随他进了店里。

    金娘子捡起竹篮,余光瞟到清一,于是凑上前打招呼,“哎,老酒鬼,早啊,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赵娘子怎么突然就……”

    清一显然与她相熟,也没在意她的称呼,闻言随口应道:“不清楚,昨晚老朽睡得沉,没听到什么动静。”

    金娘子有些失望,她不敢多看地上的人头,又不想错过这个热闹,于是便站在明器铺外,朝着对面张望。

    这会儿天色已然大亮,出门活动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见到此处的情形,便都三三两两站在路边,一时嗡嗡声不绝于耳。

    过了很久,县尉才带着人出来,他脸色阴沉,显然没找到林大,倒是身后两名捕手将赵娘子的无头尸体抬了出来。

    “先将尸体带回县廨。”

    “是。”

    见他们要离开,金娘子赶紧凑上前去,大着胆子问道:“县尉,奴家斗胆问一句,这赵娘子的死,可是跟林大有关?”

    县尉冷眼看向她,却是开口道:“我来问你,你上次见到林大和赵娘子是什么时候?”

    金娘子愣了下,“昨天下午,这两人都还好好的呢,定是昨晚出的事。”

    “那昨天晚上,你可曾见到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金娘子连忙摇头,“奴家住得远,离这儿隔着两条巷子呢,怎么可能听得着动静?”

    她这样一说,县尉的注意力顿时转移到了看热闹的清一身上。

    “您老住得这样近,可有什么线索?”

    清一刚要说话,旁边就窜出一道身影来,“我我我!我有线索!”

    是名身材瘦小的男子,清一认得此人,他叫朱永,在街尾开了家香烛铺子。

    他跑到县尉跟前,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县尉,我知道赵娘子是怎么死的。”

    “噢?”县尉双手抱刀,眼神锐利地将他上下扫了一遍,“那你说说。”

    朱永四下张望了两眼,凑近神秘兮兮道:“她是被妖怪杀死的!”

    听到这话,县尉神色一肃,还没开口,旁边的捕手就忍不住呵斥道:“胡言乱语!这里可是皇城,天子脚下,哪里来的妖怪?”

    朱永被吓得浑身一颤,忍不住后退半步,但嘴里仍是坚持,“小的没有骗人,真有妖怪,小的亲眼看见了!”

    县尉抬手将捕手制止,视线紧紧盯着朱永,“你仔细说来,不可遗漏一丝一毫。”

    “是是是。”朱永连连应声,“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夜里小的起来方便,晃眼看到天上飘着什么东西……”

    据朱永所言,那东西飘在约有两人高的半空,一路晃晃悠悠向前,但由于当时光线太暗,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到黑乎乎一团。

    他当时心里有些害怕,可见黑影不停,又实在好奇,就偷偷出门跟了上去。

    深夜的街道一片漆黑,只偶有几户门外点着灯笼,他专挑暗处走,确保自己不会被发现,就这样小心翼翼跟了一段路后,黑影晃晃悠悠,进入一处灯辉之下,也让他借此机会看清了拿东西的真面目——

    赫然是一颗嘴角带血的头颅!

    他心下大骇,僵在原地不敢继续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颗头飘到远处,又顺着一处二楼的窗户进入。

    不知过去多久,寒凉的夜风吹过,他才被惊醒,见那颗头久久没有再出来,他害怕被发现,也不敢多留,匆匆忙忙逃回了家,结果今天一早,赵娘子就被杀了。

    “小的现在仔细想想,那颗头钻的窗户恐怕就是这一扇,赵娘子定是被它杀害的!”

    此话一出,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

    “胡说八道的吧?头哪能在天上飞?”

    “也不一定,咱们这丰邑坊内多凶肆,招妖惹鬼的也不奇怪,会不会真有脏东西?那东西不会还留在这里吧?”

    “快别说了!这大早上怪瘆人的。”

    “不行,待会儿得去买点香烛回家拜拜,可千万别来找我啊!”

    ……

    县尉皱眉听完后问他:“那颗头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你可还记得?”

    朱永弱弱答道:“年纪应该三十来岁,模样,小的没看清楚——”

    “撒谎!”县尉神色一厉,“你既然能看到他嘴角带血,又怎么会看不清他的脸?”

    朱永肩膀抖了抖,连连摆手,“不是的不是的,那东西半张脸都长满了胡须,小的只看见一双半闭的眼睛……”

    “那他脖子以下呢?是何模样?”

    朱永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小的当时十分害怕,没敢仔细看,依稀记得好像连着一条长长的线,但若隐若现的,不太清楚……”

    听到这话,一直靠在明器铺前的清一忍不住面露惊讶。

    “落头民。”二楼窗户处,全程听完讲述的令安给出了答案。

    落头民夜间活动时,脖子会变得很长,直到头颅和身体彻底分离,这时,伸长的脖子会隐去实体,也就变成了朱永口中若隐若现的长线。

    部分凶残的落头民确实会在夜间觅食,但要说女子是被其所害却有些奇怪。

    她刚才亲眼看到,女子的头颅切口整整齐齐,像是被极其锋利的东西斩断,严丝合缝到掉落之前,她甚至没在脖子上看到明显的伤痕。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落头民杀人,但师父说过,落头民觅食会将猎物的头颅撕扯咬断后吞下,而女子的死相未免太体面了些。

    她正专心思考着,冷不防肩头的灰鹦鹉忽然扑腾起来,跟着她喊:“落头民!落头民!”声音之大,引得楼下众人纷纷循声仰头。

    令安一垂眼,正对上那张熟悉的脸,看清她的模样后,那人脸色一变,渐渐铁青带怒。

    眼看灰鹦鹉还要再喊,她一把将鸟嘴捏住,没什么表情地想,被发现了,真麻烦。

    “是你!”县尉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后,人已经蹿进明器铺大门,清一想阻止却没来得及,抬起的手只抓到一把空气。

    “糟了。”他转手扶额,一拍脑袋后连忙追上去。

    事已至此,令安也懒得再跑,索性抱着鹦鹉站在原处等待。

    眼见县尉跨上最后几阶楼梯的同时,抽出横刀就要往她脖子上架,她本来想躲,但在看一眼紧随其后的清一后,又止住了动作。

    在县尉开口嘲讽之前,她一脸认真地发问:“师祖,我可以把他丢下楼去吗?”

    “……”

    县尉勃然大怒,“你个小贼竟敢如此侮辱于我!你找——啊啊啊!”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令安轻巧躲过刀刃,反手抓住衣领朝楼下丢去,正正砸在先前头颅掉落的地方。

    “……”

    对上清一欲言又止的目光,她拍拍手,云淡风轻道:“多谢师祖指示。”

    清一神色复杂,双唇张合数次才勉强开口道:“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吧?”

    令安惊奇地“咦”了一声,语气真诚,“可是师父教导我,有些话他作为尊长不好明言,所以但凡他未开口否认,那就是能行。”

    “我以为,师祖亦是如此。”

    清一扶额,脸上的褶皱一点点挤出古怪的痕迹来。

    “令安啊。”他叹息道:“是师祖的错,师祖当年不该把你交给你师父抚养的。”

    令安神色疑惑,刚要开口,就听楼下传来灰鹦鹉大声的喊叫,“摔残了!摔残了!”

    它刚才紧随县尉飞下去,现在正在他头顶盘旋飞舞,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县尉迅速用刀撑着站起身来,另一手挥舞刀鞘吓唬灰鹦鹉,“胡说八道!我没残!”

    他重新看向二楼,还想再往里冲,捕手们面面相觑,都有些迟疑,幸好清一反应过来,迅速带着令安下了楼。

    其实对于早上的误会,令安已经解释过,但很显然,县尉并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因此哪怕清一又帮着解释了一遍,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将所有人都带回衙门。

    相较命案而言,一桩小小的偷盗案件自然无关紧要,因此等人忙完将事情弄清楚时,已接近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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