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见过吗?”徐季山问。

    “不曾不曾。”小帽子、小青头、小光头排排站着,连连摆手。

    “那就奇怪了。”

    仓库昏暗无光,尘埃黏着空气,潮中带霉。徐季山紧了紧眉头,想不明白那阵熟悉的鬼气怎么来的。

    小帽子揣着小手,几个鬼挤眉弄眼,都不敢搭话。忍了又忍,小帽子试探地问:“大人……你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么?”

    “嗯。”

    “恶、恶、恶鬼?”小光头哆哆嗦嗦对了个口型。

    厉害的鬼不等于厉鬼,徐季山看过来的一眼,虽然没有恶意,可别说逃了,几个小鬼就像是碰见了吸铁石,一整个被吸了过去。

    没伤性命,只是借了他们一点鬼气补充体力。

    瞧见自己吓着了他们,徐季山道:“不是逃出来的,关那么久,早就改造好了。”

    可是,进地狱里头的素来没有放出来的先例,况且他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小光头哆嗦得更厉害了。

    “唔,”徐季山认真想了想,又道:“的确有恶鬼出逃,那些个鬼官胡乱攻击,我要是不躲开,可是会受伤的。虽然现在已经受伤了。可见,如果不躲,会死的。”

    “然后就躲到了人间吗?”

    “所以我问我们是不是认识,我是循着鬼气来的。”

    地狱离这儿可不是说来就来的,闻着味儿跑到这儿,狗鼻子也没这么灵。小帽子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

    “那个小孩,能看见你们?”徐季山忽然问。

    “也能看见你。”

    “我是说,这很奇怪,很不对,人类怎么能看见鬼的?她都那么大了。”

    三岁前看见鬼的很多,但三岁后基本上不会再有这个能力,连着这段记忆也跟着抹去。

    正聊着,小姑娘找来了。推开门,月光并着烛光一起扑进来。

    “我来给新朋友疗伤啦!”徐枝树抱着纱布剪刀立在门旁,声音清脆,喉咙里仿佛挂着个小铃铛。

    人类的这些东西,对鬼是没有用的,鬼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小帽子曾经这样对她讲过。

    小帽子看着那套东西,知道徐枝树对他的兴趣上来了。

    他叹口气,往旁挪半步,挡住大半空间,低声道:“别惹他,最近不太平,恶鬼会吃人。”

    徐枝树顿了顿,小声说:“那你护着我,我就看看他。”

    小帽子拉下脸,作势往外推,“我护不住,他厉害着呢。”

    “哎呀呀,你让我看看嘛,他要吃我,早就吃了,哪能忍得住啊?”小树身形一矮,就从旁溜了进去。

    “好歹也是鬼嘛,真胆小。”小树嘟囔了一句,站到了小光头身边,大眼睛盯着徐季山滴溜溜地转。

    也许,鬼的确是没有痛觉的。徐枝树的目光顺着地上一小片洇湿,看到垂在木箱上的肩膀,又顺着肩膀,自然而然地看到那双眼睛,寻宝般不肯放过每一个地方。

    “大人,这是这家的小姑娘,平时顽劣惯了……”小帽子关好门,看到徐季山的眼神,发觉自己可能是多想了。

    鬼里头,有的喜欢人,有的讨厌人,还有的不冷不淡。他们几个,自然是前者。至于徐季山,大概属于后类。

    徐季山身上是些法器所伤,不成大碍,但也需要时间疗愈。他半倚着箱子,眉眼低垂,不带任何情绪。

    “我叫徐枝树,我有很多鬼朋友,他们都很喜欢我,”徐枝树拍着胸脯,“我娘说来者是客,这里是我家,所以我得好好照顾你才行。”

    半点大的小孩无畏无惧,凭着一腔情感肆意生长。她扯下一段纱布,往那条断臂上裹。

    小孩的手软软热热,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徐季山才后知后觉,往旁挪开,满眼警惕,“不要碰我。”

    他并不愿和人类产生交集,因着会有羁绊,会产生因果,有了因果,就会生出许多事端,而他不擅长处理麻烦。

    徐季山不记得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为什么成了鬼,他只记得自己做鬼时的确伤了人,而为什么伤了人,他又是不清楚的了。

    他思考过,自己这么讨厌人类,肯定是人类伤过自己,或者伤过自己爱的人。

    但地狱是真的有用,至少他现在懂了点因果的意思,不会再无缘无故伤人。

    可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是她种的因,若伤了她,实在怪不得他。

    可是,她又的确是在帮他,并且出于好意,他不能恩将仇报。

    纠结的空,肩膀上虚虚缠了几圈白纱布,小丫头笑着,细细打量他。

    徐季山乱得很。

    月光很亮,笑声很吵,他很久没待过牢室以外的地方。

    一个人,怎么就能看见鬼了?

    他想,若是把这个漏洞上报了,是不是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一个能看见鬼的人,会出乱子的。徐季山想着,等疗好伤,把这个消息带回去,说不定不会惩罚他,况且那天实在太乱,他只是为了躲避攻击,不是故意逃跑。

    然而,没等他疗好伤,功劳先没了。

    小帽子说:“这家老爷从道士那儿弄了药,喝了几碗,就看不见我们了。”

    徐季山很生气,一点功劳也没有,罚官会狠狠惩罚他的。

    小青头点头:“很苦很苦很苦,小树的嘴都白了,也很臭。”

    徐季山想到前两天的确是有股不好闻的味道,他还是很生气,“你们怎么不拦着?你们不是很喜欢她么?”

    小帽子委屈极了:“是很喜欢啊,可是、可是那天你也说了,人看见鬼是不对的。”

    徐季山在仓库听了很久很久的哭声。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哭,看不见才是正常的。

    傍晚,徐季山踩着一声声啜泣,走到窗边。窗边插着一枝花,香气恬淡,开败了的掉了一片片小花瓣,未开的却是来不及开了。

    他穿墙而过,看见床上的小孩眼睛肿了,鼻子也红了,哭得抽抽的。

    徐季山回想了下,没搜索到类似的声音,于是听了一会儿。

    哭声挺有节奏,呜呜呀呀的,哭个十几秒要停下来缓一缓,然后继续。看样子是委屈极了,不像他以前听过的,那种求生求死的哭声,都是撕心裂肺的。

    “别哭了。”他淡淡安慰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

    徐季山这才真切感受到,她是真的看不见他们了。

    回去吧,徐季山对自己说,不是故意逃跑的,他得回到牢室去才行。

    小帽子听了他的想法,道:“你这都跑出来好久了,连鬼官都挨罚了,何况是你呢。”

    徐季山摇头:“不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小鬼们不再多说,只一齐看着那弯又明又圆的月亮。

    次日,徐季山正准备走,小帽子忽然拉住他,“帮忙帮忙,有霉气,会倒霉的!再说,她好歹也算帮了你,你不还回去,还是会有牵绊。”

    徐季山看了看手臂上的纱布,默默等着霉气过来。

    霉气其实就是倒霉鬼身上的鬼气,专给人带来霉运。一般来讲,人一辈子下来多少都会碰见几个倒霉鬼,就看这个鬼厉不厉害了,厉害点的就惹人倒大霉。

    “以前你们怎么处理的?”徐季山问。

    “这儿还没来过大霉,要是倒霉鬼过来了,我们就告诉小树啊,小树让徐老爷请道士过来。”

    这么说,那个道士还有点本事。那么那天,他们从一旁经过,道士不应该没有察觉。

    徐季山思忖片刻,又问:“道士驱鬼,没赶过你们么?”

    “这个嘛,”小帽子说,“我也不知道,听镇上的人说,这个道士是有些本事的,不过他对我们好像还挺宽容,没找过我们麻烦。”

    “哎呀这有没有本事不也都是人说的,这个道士是闻家养的,大财主,财主想听到什么还不容易吗?”小青头摆摆手,“要我说,他就是一骗钱的,一给他钱,就什么都答应了。”

    徐季山动了动胳膊,想着回去前会会那个道士。

    又坐片刻,半空飘来一个乌云似的东西,上面歪坐着一个徐枝树那么大的小鬼。

    倒霉鬼向来欺软怕硬,徐季山头一次见,不免多看了两眼。

    倒霉鬼远远就瞧见了徐季山,本想拐去别处,又想到近来听到的传闻,忍不住过来凑个热闹。

    “哟,徐大人嘛,好容易逃出来,不去那烟花柳巷,跑这个破地方做什么呀?”

    “我不是逃。”徐季山义正词严。

    “哦~那你怎么出来了呀?”

    徐季山站起来,踩在墙头,高出倒霉鬼一大截,“朋友说有鬼来拜访,但他不喜欢,让我赶一赶。”

    差点忘了这是个从地狱里溜出来的恶鬼了,小帽子几个鬼身上一哆嗦,也跟着站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这可是误会,误会,”倒霉鬼驱着乌云退至路边,“既然是徐大人的朋友,我肯定不敢打扰,不过今天相见就是有缘,我是听说小神官来这里了,一路跟过来的,难见得很,大人不如也去碰碰看?”

    死世称作小神官的没几个,能让鬼愿意追寻的更是少之又少,他这么一说,徐季山就知道是谁了。

    “一个管姻缘的,我找他做什么?赶紧走吧!”

    “嗳,多谢大人,我这就走,祝大人一路顺畅,好运连连。”倒霉鬼得赦,弓着腰消了身形。

    “啧,一个倒霉鬼,亏得他敢说,赶紧呸呸呸。”小帽子凑过来,“老大,地狱里这么可怕?传闻里你可不是这么友好。”

    徐季山冷眼扫过去,越发讨厌地狱之类的字眼。倒不是不能打打杀杀,只是麻烦,倒霉鬼没有多大能耐,怕就怕不经打,一不小心弄没了,等回到牢室,还得一并罚回来。

    除非他以后再也不会被抓到。

    徐季山没处撒气,只好揪着眼前这几个小家伙。“一个倒霉鬼,怕成这样,出息!”

    小光头离得最近,这么一吼,没忍住哆嗦了一下。徐季山更气了,觉得现在的鬼是真娇气。

    “你们真打算赖在这儿不成?”

    徐季山就地坐下,正对着那扇小窗户。就他所知,不过两天,这小孩就会正常了,人都忘性大。

    小帽子挨着小光头坐下,又把小光头往徐季山身边挤了挤。背上的太阳一照,浑身发烫。

    “这个家挺让鬼舒服的,而且这个小丫头挺有意思,会跟我们一起玩。”

    院子里长着一棵老桃树,花枝往上高出墙。小帽子揪着一条随意晃着,“人本身就是会吸引鬼的存在啊,何况还是一群善良的人。”

    家里平安无事,然而此时的静谧并不讨鬼喜欢。稍坐了一会儿,徐季山准备去找那个道士看看。

    脚刚离墙,那扇小窗开了,照耀着他的光,也铺泄进那间小房。

    然而,只一瞬,唰地一声,又关了窗。

    徐季山要走的脚步被绊住了,他顿在墙头,看着一只葱白的小手扔出来一张纸,又缩回去。

    几个小鬼已匆匆跑下去,拿起纸看了又看。

    “老大,坏了,小树说明天要在井口玩,看我们还在不在,还说要在的话,别让她掉进去……”

    徐季山看也不想看那张纸了,神色复杂,“王勃六岁能作诗,蔡文姬六岁能辨弦音,她都八岁了,想个这么笨的办法,你们是不是偷偷把她的脑子吃掉了?”

    “冤枉冤枉!没吃没吃!”小光头急忙摆手。

    小帽子猛推开他,“那怎么办?要早些时候还好,她现在都大了,我们几个小鬼根本托不起来她,要真掉下去,可是活不成了!”

    “把井堵上不就行了?再不然,你们去把她屋子里的花折了,衣服剪了,她不就知道你们在了?还有,这纸都到你们手上了,她能不知道你们在?”

    “有道理。”小光头说。

    “不行,”小帽子还是很委屈,“她会误会我们的,我们的友谊就有裂缝了。”

    徐季山一下子给气笑了,“人鬼有友谊,可真行。”

    他一掀袖子,吹过去一阵风,风敲开窗,瞧见一抹嫩白色。

    徐季山听见一声地狱里常有的尖叫声,他笑了笑,扔下两个字:“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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