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家人合计了家里的这些财产,第二天我父亲就去找姜阿四了。但姜阿四那里的账目和我父亲估算的总归有些出入。不过姜阿四倒给我父亲几分薄面,利息钱又减了一些,最后共计三百五十块。接着我父亲就提出用洋机子抵债的事。

    在姜阿四这里借高利贷还不上用家里的贵重物件做抵押的也不在少数,何况那时候的洋机子还属于三大件,是值钱的东西,所以姜阿四没有拒绝,不过在价位上却打了折扣,尽管那台洋机子我母亲用了不到三年性能完好、依然如新。但姜阿四却不肯开高价钱,当然这是他除了利息之外的另外一种谋利方式,从抵押物上赚取差价,低进高出,从而获得最大利润。

    我父亲很无奈,嘴皮都快磨破了,对方还是一口咬死了价钱。我父亲没有继续讨价还价了,他已经察觉到姜阿四脸上隐隐的怒色。可是按照这个抵价加上家里的钱总共三百,离姜阿四给的数目还差了五十。

    我父亲没有办法,只能支支吾吾道:“四哥,不瞒你说,我原以为加上这台洋机子,连本带利够还清我的债了,可是现在算起来还差一些。”

    “你还是想把洋机子的价钱再加一些么?”姜阿四冷冷的撇了我父亲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父亲被姜阿四的眼神吓的打了一个哆嗦,连连解释道。

    “告诉你洋机子的价钱我已经给的很公道了。”姜阿四道,“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能出这个价。”

    “四哥你误会了,我是说我本来打算来还债的,现在看来还要拖延几天。”

    “我们也是老交情了,你知道我的为人,你的钱不够数也只能这样了,另外的你自己想办法,如果在五天之内你能把钱还上,那还是这个数,否则我就要算你利息了。”姜阿四道。

    我父亲连连道谢,他知道干姜阿四这行能做出这样的让步已经难能可贵了。不过我父亲也为此犯难,五天的时间筹五十块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想想那高昂的利息,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想主意了。这时候,我父亲自然又想到了我母亲,他知道我母亲手里还有一些值钱的首饰,可他的债,我母亲已经出了大半,再把那些首饰抵了,那整个家底都要掏空了。

    我父亲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接着又苦恼起来,他左思右想,忽然间,他想起一个人,心里隐隐间起了一丝希望。

    我父亲想到的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之前和我家走的很近的张顺。我父亲早听说张顺从他姑妈那儿继承了一笔遗产,五十块钱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个小数目。我父亲想到这里就打定主意去找张顺,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张顺就对他表现出一副厌烦的态度。

    我父亲一时想不起来哪里惹恼了张顺,但为了借钱,也只好低声下气的逢迎。可不管我父亲说什么,张顺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我父亲有些耐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唱独角戏的小丑一样,眼见目的没有达成就要悻悻而回,于是直截了当问道:“兄弟,我哪里对不住你了?”

    我父亲这么一问,倒让张顺有些诧异。蓦然间,他脸上泛起一个不合时宜的笑,拿腔拿调道:“瞧你这话说的,你怎么能对不住我啊。”

    “那兄弟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父亲话未说完,张顺就打断道:“我这样也是为你好,免得咱两走的太近,到时候有人说我这游手好闲的人把你带偏了。”

    “谁这么说,兄弟你可是读过书的人啊,我严有财却一个大字都不认得,跟你称兄道弟算是高攀了。”

    “你别抬举我了,我张顺相貌丑陋,老天爷不爱,爹妈不疼,哪像你相貌堂堂,还有手艺傍身。”

    张顺虽是家中幼子,但因为天生腭裂,他爹娘不免对他有些嫌弃,才将他过继给了他姑妈。我父亲一想到这些不禁有些触动,加上张顺这几句话说的很诚恳,一时间竟起了同情之心。

    “兄弟,我可从来没有斜眼看你,我们一起喝酒、吃肉、侃大山的时候你忘了。”我父亲道。

    “你是没有瞧不起我,可你媳妇......”张顺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声音忽然大了起来,眼神中充满愤怒。

    我父亲总算找到张顺对自己冷漠的原因,“秀珍,她可不像这样的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当我没说,我也不想跟一个女人计较。”

    我父亲听着张顺的口气,似乎确有其事,但又想到张顺本身敏感自卑的性格,只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然而眼下他有求于张顺,于是话锋一转:“兄弟不是我不信你的话,实不相瞒刚才我是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老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其实我早对那婆娘不满意了。”

    张顺听着我父亲的话,似乎想起什么,脸上不禁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

    “这么漂亮、贤惠的女人你还嫌弃?”

    “一言难尽。”我父亲搪塞道。

    张顺这时目光忽然转到我父亲身上,像看一件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一样打量着我父亲。我父亲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半晌,张顺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听说你最近上场子了?”

    “你都知道了。”张顺冷不防的询问使我父亲几乎语塞。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来借钱的吧?”

    我父亲原本还没想好如何将话题引到这上面,但现在既然张顺已经知道了,就索性道:“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看不出来你还贪赌。”张顺目光轻蔑道。

    “原本只想小玩两把,没想到全输光了。”我父亲说到这里自觉惭愧的低下了头。

    “然后还吃了姜阿四的利息。”张顺哂笑道。

    我父亲闭口不语,点头默认。

    “你是个狠人啊,第一次上赌桌就敢吃利息。”

    “兄弟,我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了,求兄弟帮我一次。”我父亲恳求道。

    “我怎么帮你,穷光蛋一个。”张顺道。

    “兄弟,你别捉弄我了,我知道你不缺钱,你就行行好,我就差五十了,你只要帮了我这一回,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我父亲苦苦哀求道。

    “五十块可不少了。”

    “兄弟,你要怎么才肯帮我。”我父亲心焦道。

    张顺似乎很享受我父亲这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他寻思片刻道:“不瞒你说我是有些钱,但不多,五十块我凑合着能拿出来,不过你得打借条。”

    “一定,一定。”我父亲喜出望外,可很快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就这么简单?”

    “那不然呢,我们可是兄弟,刚才跟你开玩笑呢,不过你得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张顺笑道。

    “兄弟客套话不多说了,你的恩情我记下了。”我父亲说这句话时眼眶几乎湿润了。

    从张顺那里借到五十块后,我父亲立马去找姜阿四,随后姜阿四就带了几个人来到我母亲的门店,我母亲揩着泪水像看亡故的亲人一样看着那台洋机子被他们抬出屋去,这个不大的地方立马变得空旷起来,角落里还剩下一台锈迹斑斑,随时可能报销的旧洋机子,这是我母亲重启炉灶最后的家底。

    我奶奶那段日子时常在我母亲耳边安慰,“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有财回心转意就行。”,我母亲这时忽然想到这句话,心里不觉升起一股暖流,她对我父亲依然充满信任。

    事实上我父亲本质上并非一个好吃懒做,残酷暴力的人,确切的说他只是一个无法严于律己的人,而且他这种自控力的丧失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不过我父亲并非无可救药,实际上自打我母亲帮他还清姜阿四的债之后,他多半已经幡然醒悟,我相信我父亲这时候在心里一定念我母亲的好,一定想着日后好好待我母亲。我更愿意相信如果不是张顺,我的家一定像过去那样幸福美满。然而这一切仅仅是我的美好假想,是我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罢了。

    自从张顺借了我父亲五十块以后,我父亲便决然与他结成患难之交,而张顺也再次走近我的家庭。我无需诋毁,这必然是他的目的。在我母亲眼里张顺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她明知我父亲已经着了他的道,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张顺这回精明了,我父亲在的时候,他表面上和我母亲一团和气,背着我父亲时,他却不与我母亲套近乎,或者说些花言巧语,而是默默做些能打动女人的事,譬如我母亲干些下力气的活时,张顺见了就二话不说把最累的部分揽到自己身上,并且从不表现出要人承情的样子,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另外他还会制造一些小惊喜,有一次,我母亲过生日,张顺特意花钱让人做了一个蛋糕,那时候的蛋糕可是稀罕物,我们这里也根本没有专门做蛋糕的门店,张顺只是以往见过一回蛋糕的样子,就让人凭空仿制,虽然最后做出来的蛋糕不伦不类,但他已将诚意表现的淋漓尽致。我母亲一时摸不清张顺打得什么算盘,渐渐觉得张顺八成因为上回的无礼冒犯而改过自新了。

    然而张顺的厉害手段还不止我上面说的那些,他除了让我母亲在思想上对他有所改观以外,他还利用世道人情使我父亲对他言听计从。加之我父亲原本就对张顺刮目相看,所以张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使我父亲就范了,不过张顺并非让我父亲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只是常常劝我父亲畅饮罢了,这听起来似乎只是件平淡无奇的事,但我父亲的怪癖我之前已经解释过,他醉酒之后就会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让我母亲胆战心惊的“魔鬼”,张顺为了让我父亲多喝,他甚至陪着我父亲一起喝。他的目的很简单也很邪恶,纯粹为了唤醒潜藏在我父亲身体里的那股野蛮和暴戾,令我母亲彻底绝望。

    只是张顺的如意算盘虽好,但他却不知道我父亲已经大变样了,即便喝醉了酒,也只是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而不像以往那样拿我母亲出气。

    我猜测张顺暗地里应该观察过好多次,只是我母亲始终安然无恙,这必定令他有些失望。当然他也无形中帮我父亲在我母亲心里重塑了形象。这几乎让张顺的龌龊计划一败涂地。

    不过张顺依旧继续自己的路数,对我的家人非常友好,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我就不在此详细诉说了,而他这么做也为自己带来了一定的好处,至少我母亲已经对他放下成见,但也仅此而已。久而久之,张顺大概知道自己这么下去顶多领到一张好人卡,与他的初衷完全相悖,所以后来他索性放弃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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