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风又吐血了。

    其实常虹出去没多久,可梁梦来就是觉得时间已经过了许久许久。

    或许宗叔叔忙得抽不开身,或许本就不会有人为不相干的人着急。她心急如焚,以致于胡乱揣测。最终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鹰,孤注一掷地盯上了宗家桌上的钥匙。

    梁梦来并不会骑摩托车。

    在这焦躁的雨夜,摩托车成为了征召的战士。在几次喇叭长鸣后,它终于亮起了黑夜里的光灯。梁梦来不用如同盲人般一次次摸索摩托车的钥匙孔,也终于找到了发动的窍门。

    她视死如归般跨坐在摩托上,转动把手,用力蹬下启动杆。如愿听到雨夜里响起了震天的轰鸣,她如释重负。

    可惜再天才的人,也无法在第一次就能控制住这么暴躁的战士。于是梁梦来一次次摔倒在地,有时因为速度太快,有时因为力道太猛烈。在经历多次尝试后,鼻青脸肿的她终于稳当起来。

    停好车,她在许家寻了一身雨衣,又找了块床单撕扯开来。梁梦来心里默念,对不起常嬢嬢,等外婆好起来,我会还的,我都会还的。

    她蹲在吴秀风身前,给吴秀风穿上雨衣,系上帽子的系带。又将长布条从吴秀风背后绕过,背对着吴秀风将自己同吴秀风牢牢绑在一起。

    梁梦来仰面向上,嘴里发出“嗯嗯”用力的声音,额角的青筋几乎要爆裂。她驮着吴秀风颤颤巍巍走了几步,脚步一崴,险些将吴秀风从背上摔下来。惊出一身冷汗。

    “外婆,还好我比你高呢。”梁梦来背着吴秀风,一步步硬挺着,“不然我都背不起你。”

    梁梦来感觉一只手缓缓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像要试图阻拦什么。女孩苦涩地笑了笑,可惜身后的人根本看不见。

    轰鸣在寂静的山坳奏响,孤勇的女孩带着她最心爱的家人在山路上疾驰。

    山影幢幢,梁梦来从没为生长在这样的大山里忧愁过。即便市里的同学认为她的家乡过于偏僻,她也从未在意。甚至她怨愤过自己的父母,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宁愿舍下她和外婆也要离开连山村。

    但是此次此刻,她憎恨,憎恨这一重又一重的山,憎恨这漫长的出山路。

    风雨让沿山的路泥泞又惊险。往日宁静的溪流也在崖下化为波涛在叫嚣,随时准备吞噬黑夜里疾行的冒险者。时不时掉落的碎石,落在车后。梁梦来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她想,如果外婆要离开,那她也要拼尽全力追回这场离别。

    一股不同于冰冷雨水和身体体温的热流淌过她的后背,是灼热的滚烫的,像雪山顶的岩浆,也像暴雨里的滚烫泪水。

    它们那么粘稠,那或许是吴秀风的泪水,也或许是吴秀风止不住溢出的血。

    老人搭在梁梦来肩头的手往下滑落,她们避开了所有滚落的石头,可梁梦来的心脏还是几乎快要被砸碎。

    摩托车像是实在受不了这个莽撞的新手了,在这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打滑,狠狠将祖孙俩摔在了泥泞里,赌气般挂在了崖边。

    梁梦来连忙起身回头查看吴秀风的情况。

    老人显然在竭力压抑这一摔给五脏六腑带来的疼痛,甚至止不住的粗喘都缓慢了许多。可梁梦来还是能从那虚弱的神情中感受到难以抑制的痛苦。

    她跪倒在山路边,将吴秀风高高撑起,从未感到如此绝望。

    女孩把脸埋在怀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外婆,是不是好痛。对不起,对不起外婆,对不起,我怎么连摩托车也骑不好。”

    这样的姿势却好像回到儿时梁梦来跑到溪边时,吴秀风突然出现在身后抱起她的模样。只是身后的人,没有力气伸出双手了。

    摩托车离悬崖太近,她没办法冒险取回。她忍痛托起吴秀风的双腿,踉跄起身。长大的孩子背起了自己的外婆,深一脚浅一脚颤抖着往山外走。

    走着走着,一直搭在她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轻轻环在了她的胸前,像是想为她省力,可更像是在抱她。梁梦来感受着这微弱的力量,眼一酸。

    可是啊,山为什么这么多,山里为什么这么空寂。她走得双脚都没了知觉。或许要带着外婆一起死在这个雨夜了。

    偏偏转角时,一道刺眼的光芒照进了她的双眼。让她动弹不得。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久处黑暗的人,几乎睁不开眼。梁梦来皱着眉头努力撑开眼皮,几乎以为自己真带外婆去了天堂,才得见这么盛大的天光。

    等她定神,才发现不是去了天堂,是一辆车挡住了去路。那车在看见她后停了下来。梁梦来心想,这车跟天堂也没区别了,这灯光同天光一般拯救了她。

    “爸,是个女孩背了个老人。”

    逆光迎来的是个撑伞的清瘦身影,像救世主那般朝她走近。她看清楚了,救世主是个戴着眼镜的斯文青年。青年的眉目紧锁,一双温柔的眼睛格外慈悲,使得他温和的面目添了许多忧愁。

    “求求你,带我外婆去医院,好不好?”梁梦来将吴秀风往上托了托,掏出中午从会计那里拿到的钱,预备跪下来。

    双膝还没落地,就被那高个子青年扶住了,“你们先上车!”

    青年帮助梁梦来解下绑带,又将吴秀风接住放进车座后排。梁梦来跟着坐进吴秀风身旁。正要道谢,抬头对上了前排一张恐怖的脸,几乎让梁梦来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人的大半张脸像被融化了又重新凝固的紫色蜡烛,只留了一只眼睛和半张嘴完好。意识到吓到了她,毁容怪人立马缩了回去。

    没等梁梦来缓过来,那张脸却又回了头。梁梦来竭力忍住惊恐,却见那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外婆,眼神里全是诧异。

    “是吴姨啊!”男人的手拍在椅背上,激动地冲驾驶位的青年急急喊道,“怀安,快下山,去医院!”

    “吴姨,吴姨,我是沈自如啊!”

    梁梦来见外婆眼皮几番合拢又努力想要撑开,心痛地搂紧吴秀风,又庆幸车上的怪人认识外婆,“外婆,外婆,我们可以搭车去医院了!”

    吴秀风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却没有看向梁梦来,而是望向了那可怕的人,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吴姨,我对不起你!”那可怕的男人忽然落了泪,眼泪滚过丑陋的脸,像蜡烛重新又即将融化。

    吴秀风闻言,仍是直直盯着那男人,不肯错过一下。末了她扯出个艰难的笑,将身侧的手抬了又抬。梁梦来见状立马握了上去。

    梁梦来看见外婆的目光跟随自己移动,溢满泪的眼睛越来越黯淡。手竟突然有了力气,将梁梦来的手朝那可怕的男人递过去。

    男人见状连忙将手伸过来,那手也像融化了的蜡,只剩下三根手指。见梁梦来打量,他难堪地缩回手,慌忙喊,“怀安,手,手!”

    他拉过身旁年轻人从方向盘上松开的右手,颤巍巍放在了梁梦来手上,“我负责,我都负责。吴姨,你好好的啊!”

    吴秀风望着男人,久久没有闭上眼睛,手却已经垂松了。梁梦来抽回手抱住吴秀风,“外婆,爸爸妈妈还没回家!你坚持坚持,他们就会回来看你了!”

    梁梦来没看见那个奇怪的男人听到她的话后,又落了泪。

    急救室外的灯一直红着,梁梦来盯着那抹红,一动也不动。

    那男人许是怕吓着梁梦来,并没有站在她身边,而是侧身站在眼镜青年身后,失魂落魄不亚于梁梦来。

    “哗啦”急救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名医生,“口鼻闻起来是草绝净的味道,目前国内最毒的农药。你们耽搁太久了,虽然量不大,洗胃效果也大打折扣。老人在我们医院有过恶性肿瘤就诊记录,这次折腾伤了肝脏,还加速了病程。我们尽力了。”

    “家属签字吧。最后一程了,可以带老人回家,让老人在家里安心走吧。”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朝毁了容貌的男人和青年那边看了几眼。

    只见青年望向了旁边湿漉漉、鼻青脸肿的少女。少女僵硬地接过医生手里的笔和文件,久久没有签字。

    “农药洒在衣服上也会……”她脑子嗡嗡作响,根本说不出那个字,耳朵边不停地回荡着“最后一程”四个字。

    医生很是诧异,没想到是这个小姑娘做主,“农药已经通过洗胃进行了稀释,最主要是……”

    梁梦来攥着手里的笔,难以置信地冲医生吼道,“胡说八道!我外婆没有喝药!你们查错了!我不签字!我不签字!”

    “你们是什么庸医!我外婆她只是被农药泼到了啊!”梁梦来摔了笔和文件,朝医生冲过去,身旁的青年拉住了她。

    梁梦来拼命甩开拦住她的手,挣扎间一巴掌打落了青年的眼镜,碾压破碎的声音在冰冷的瓷砖上响起。青年捡起眼镜抹了抹。起身时梁梦来看到他额侧落了两道指痕,僵在原地不敢再看青年的脸。

    “小姑娘,我理解你的心情。尽快平复一下,带老人回家吧。后期病人会陷入昏迷,眼下意识还算清楚。”医生没有因为梁梦来的话生气,他见过太多无法接受现实的病人家属。

    梁梦来垂着手臂呆呆立在一旁,仿佛被抽掉了灵魂。直到一只手将笔塞进了她的手里,“抱歉,我们代替不了你。”

    青年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梁梦来艰难地抬起头,流下两行泪,“求你再带我外婆去别的医院看看,好不好?”

    泪流满面的少女望着青年,青年温柔的眉眼没有回避地从她眼里寻找着什么,末了竟然缓缓点了点头,“好。”

    那是个人仰马翻的清晨,青年替她背上了奄奄一息的外婆,不顾医生的劝阻,离开了西岭市中心医院。带着他残疾的父亲,为了女孩的一句话驱车跑了三家医院,直到天光再次昏暗。

    并不是每家医院的医生都能容忍他们的胡闹,最后一家医院的医生经过细致的检查并查看之前的就诊检查单据后,得出的结论与前面每家医院都无二致。见他们还要继续带老人去其他医院检查,医生将背起老人要走的青年痛斥一通。坚决阻止他们将医疗当儿戏的行为,怒骂他们折腾老人,让反复无意义的检查消耗老人最后的生命力,不让老人安宁。

    少女看着面对医生的训斥面不改色的青年,交织在即将失去外婆的恐慌与对青年的愧疚中。山道上遇到的青年是梁梦来从天而降的绝望中的希望。她却利用他的善心,让他跟着自己任性。而她还在反复折腾外婆。

    “对不起,我只是接受不……”少女整个人像被浓雾笼罩,浑身沾满了湿气。她默默走到青年前面,面对着训斥的医生,像是终于从黑暗的混沌里清醒了。她颤抖着嘴角,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语不成调了,“我……是我太自私了……”

    青年父子将梁梦来和吴秀风送回了连山村。梁梦来收拾完外婆的床铺,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向两人郑重道谢。两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守在房外。梁梦来深陷在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没有心神分给他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她看着吴秀风躺在床上,萦绕着凋敝的气息,在床边柔声一遍遍心碎地呼喊,“外婆,外婆。”

    回应她的是极其微弱的喘息。梁梦来将头埋在外婆的怀里,好像小时候窝在外婆怀里睡觉那般。

    半个月后,梁梦来连那微弱的喘息也听不到了,她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也随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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