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星——他的名字很好听，梅生头一次有兴趣问一个要杀死的人名字，想铭记于心。在此之前每当施加这种术法后的晚上她总会梦见那些恶心的家伙丑陋的回忆，逐渐地，她在夜晚不太敢轻易入眠。
在沈寒星死去的那个晚上，她正坐在马车里去往千里之外的京城，一路上颠簸令她疲倦，外头从未听过的吵闹的虫鸣声有着令人困倦的魔力，她想要入眠，因为想起沈寒星玻璃一般的眼珠，凭空想象总是朦胧模糊，她想要在梦里再见一次，只有梦里才是清晰的，甚至逝去者本人都不曾知晓的真实。
……她梦见了少年出生时的景象。
父母的喜极而泣，家中亲朋好友都祝福着沈寒星这一生都将健康顺遂。
他是父母老来得子，所以在家中格外受宠，母亲从未唠叨过，父亲也从未呵斥过，慈爱温柔地将他养成几乎是姑娘般柔软的性子。
他喜欢母亲花园里种的各色娇嫩的花朵，喜欢池子里养着的艳红金鱼，喜欢天空中自由的飞鸟，喜欢诗歌，爱听小曲儿。亏得有个长自己一轮的兄长，他是家中唯一板着脸教育他的人，否则他倒要成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公子哥儿了。
兄长为官清廉，品级不高但权限很大，早些年家中不停地有陌生人前来拜访，家中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后来他干脆举家搬迁到京城郊外，那里住的都是些穷苦的务农百姓。远离了繁华后沈寒星也寂寞了一阵子，但好在新的邻居们总是说起兄长的故事。
兄长在朝中铁面无私，说一不二，从不接受贿赂，总是为民请愿让皇帝不要再加重赋税了……所以他才老是穿着单薄的衣服，用着陈旧的笔墨，眉宇间盘踞着挥之不去操劳过度的疲倦，才不过而立之年，头上便长出了不少刺眼的白发。
尽管不拿刀剑，不穿盔甲，骨瘦嶙峋，看着像个久病之人，但他是个受人尊敬的英雄！
十六岁的时候沈寒星在武举考试中拿的头筹被选进了锦衣卫，他们这群拿绣春刀的不用上朝堂，夜晚在京城里巡夜时，他们是帝国的金贵猎犬，他的品级虽比哥哥低，可日子过得甚至还比兄长好些。在夜巡结束后的黎明时，锦衣卫去小店里吃早茶不用钱，去铁匠铺里修刀不用钱，衣裳破了去补也不用钱，那里头的店家还要额外送一布料名贵的衣裳。
这京城里除了贵族的住处，其余的地方都人满为患，物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城外买十个鸡蛋的钱在京城只能买到一个，幸好借了绣春刀的势，沈寒星就算想给钱买东西也买不了，否则他那一身派头也要跟兄长一样寒酸了……
他从未嫌弃过兄长不知变通，不往家里弄钱，相反他对兄长的敬佩之心从未改变，兄长爱做他的大善人就做，要是碰到了钉子有人碍他的路，他这个做弟弟的就是他保护者，谁也不能动他兄长一根汗毛。
突然有一天，那样平衡的生活被打破了，原本就面色苍白的兄长更显颓废，他一回来就对家里人交待他得罪了京城里的大人物，连夜安排父母去乡下避难，还让沈寒星也跟着辞去官职，会为用自己为官这些年积攒下的积蓄去给他捐个杂官做。
沈寒星自然不愿去，他才不愿意做个给人断家务事的小官，他与兄长大吵一架，暂时搬出去住了。晚上值夜时他明显感觉到了同僚们对自己的疏远，气氛很不对劲。曾经有个很要好的人告诉他:
“你哥哥把东海的一个盐商给下狱斩了，虽说那个盐商在当地无恶不作，还逃了好几年的税，但几乎所有都知道，那家伙给我们京城除皇帝外最贵重的人送过东西呢。”
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贵的原本该是皇后、太后、亲王等等，可那些人什么富贵之物没有，哪里轮得到一个地方盐商去孝敬。
——那盐商的背后的主子是紫禁城里的某个阉人！
“断了那人的一个财路，从此你们兄弟两个注定是高升无望了……谁现在也不想跟你们扯上关系，好自为之吧。”
如果仅仅只是功名利禄，沈寒星从来都未曾太在乎，父母祖上有点薄田铺子，家中称不上富贵，但日后的温饱绝不成问题。虽踏上的仕途方向不同，但至今为止教育他成人的是兄长啊，他的兄长打算成为佛陀圣人，哪怕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官场做圣人无异于苦修，无异于受苦受难……沈寒星也仍旧打算跟随着兄长，他永远不会丢下兄长不管。
大概又过了三四日，他听说兄长又被塞了个顶麻烦的差事，朝廷要没收那个盐商的所有财产，可盐商将钱财都藏了起来，家中找到的银子只有账本库房里的一半。兄长既然是将盐商打入牢狱的官员，这追查剩余钱财的差事自然还是被推到了他的身上，久不理朝政的皇帝甚至为了此事写了圣旨下来，查到银子后自然有赏赐，要是查不到自然要降罪。
自然要降罪……荒唐！荒唐透顶！查了恶人的账本将他打入大牢，疗养一方百姓生息难道不已经是大功一件了么？为什么还要因为查不到剩下来的金银而获罪？
沈寒星回到家，父母和兄长都不在，家中所有的陈设都有一层灰，只剩下个看门的管家告诉他:“你哥哥已经外面奔波快半个月了，老爷夫人早去了乡下，他为我安排了新的人家做事，再过两天我也要走呢。”
紫禁城里又要给皇帝宠爱的妃嫔们建造宫殿，华美奢靡的宫殿造价不菲，皇帝已经不知多少次要手下的宦官带领锦衣卫去民间征税了。这算是个不错的差事，远离法度之外的偏远之地，锦衣卫的一身飞鱼服足以让当地的官员百姓下跪磕头，同僚们都指望着这次出去，顺便能跟着一起捞笔小财，沈寒星没想到自己这个不久之前还在受排挤的人也入了这次的队伍。
临行前的晚上，许久未见的兄长出现在了面前，他衣襟散乱蓬头垢面，显然是一路奔波回来的。
“寒星……寒星你明日不能出发……”他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抓着沈寒星的袖子沙哑地说话，浑身在微微发抖。
“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怎么可能临时更改，会受处罚。”
“你明日不能去！锦衣卫那么多，找个人顶你去就是了！你知道到你是要跟着谁去的吗……”
沈寒星自然知道的，西南地区偏远，本就难收税款，这次派过去的是最近在后宫中颇受贵妃宠幸的一位很有手腕的宦官。
“魏忠贤……”沈寒星道，“你之前所得罪到的人是他么？”
兄长的眼睛里光暗了下来，看来是的。他的身子本就干瘦，此刻更是因为情绪激动而缩成一团，他就像下定了决心般，咬牙道:“明日你决不能去！你是装病也好，总之不能去。你非去不可的话……哪怕是伤了你，我也不准你去……”
他猛地从外袍里抽出一把短刀，高举起来起来打算刺伤沈寒星，可他太瘦了，躯体里力量不足，速度也不快，浑身透着虚弱之感。沈寒星微微退后半步，掐住了他拿刀的手腕，看着兄长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来由地觉得愤怒和悲哀。
“你都快自身难保了，就少来管我的事吧……”沈寒星跟兄长过了两招，最后实在没有耐心，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护着他的头颅，狠狠给他腰腹一拳，又在他脖颈背后撞了一下，立刻兄长的身体便瘫软倒下了。
沈寒星接住他的身体，看着他眉宇间常年不散的忧愁疲倦，恨不得将兄长仇视的所有人都砍尽杀绝，可惜他做不到……天子皇城脚下，他区区一个凡人之身做不到闯入那些贵族高官层层防备的护卫的宅院里……何况此刻兄长最危险的仇敌是在天下最难刺杀的地方——紫禁城中。
他必须去！
绣春刀已磨得锃亮，此去偏远之地，一路上必然有机会，那或许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当魏忠贤叫他进去那个青莲村祭司的屋子里时，他的手就从未在刀上离开过，没想到魏忠贤竟然主动制造出了这种暗杀的高时机！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沈寒星。”他还是有些紧张，手在绣春刀上握得更紧。
他抽出了刀——
身子却没有动……
怎么回事？
身体不受控制了，他不该站的离魏忠贤那么远动手！这个小女孩儿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去思考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他就看到天旋地转的屋顶，还有满身是血的少女。
原来自己死了啊，莫名奇妙的，唯一幸运的是这种死亡毫无痛苦呢……
悔恨已随着灵魂从这世间消散，我的兄长……我最亲爱的哥哥……希望你别太伤心了……
……
魏忠贤请来老师在教了兄妹二人一段时间后，向魏忠贤报告说在理解能力上妹妹更甚一筹，哥哥虽对讲的内容一知半解，但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是将文章揉碎了全部说给梅含听，他倒也能对答。
魏忠贤又问他课业讲了什么，老师便说了一大堆孔孟之道，魏忠贤听到这些就厌烦，其实这些东西他也同样不理解，但只要他愿意，把这些东西生硬的背下来也不是难事。紫禁城里那些主子的规矩喜好比这多得多，他也一一记住了。
有些时候书上这些个虚伪的道理总是越理解越厌烦，所以也有不少清高的家伙看不惯京城的景色离开，但这种情况是极少的，他不认为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梅生能到这种境界。
更多的，他认为是少女的蛊惑之术在作用。
她美丽动人，看着她的眼睛听她动听声音讲出来的话，本就比普通人更可信。
山中的青莲村里一切对比京城来看是如此虚幻，京城里有热闹繁荣的街道，美酒美食美人歌舞……等等一切享乐之物都精彩极致，让人快乐沉醉，但同时那些缝隙中阴影也漆黑得可怕。
“我们出去走走吧。”梅含道，没过多久魏忠贤就允许他们兄妹出府玩乐了，只是身后要跟着佣人，他们可以帮忙付钱。
梅生跟着他在外头吃了顿饭，他们一行人很显眼。
梅含不再穿苗服，他换上的是一身汉人的装扮，对襟式外套上有数十个金丝边镶嵌翠玉的纽扣，这是这边常见的世家子弟的装扮，他穿着很合身，完全不像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梅生习惯了穿蜡染的棉布苗服，丝绸太滑，掺了金丝绣的衣服又太硬，她总是会因为穿得不舒服而难以入睡，所以衣裳都是从青莲村带过来的那几套。她来到京城唯一添置的东西就只有首饰，原来在那小小的村落里，她只有一只细小的银镯子。
魏忠贤送给了她很多银饰，按照苗人的习俗来说，赠银代表祝福。她的苗服下唯一露出的肌肤除了脸就只有手腕，京城里的珠宝匠做的银饰精美绝伦，她仅仅露出来一段腕子就被四个银镯子遮住了，脖子上，耳垂上，脖颈上都戴满了银饰，走起来叮当作响，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很难不吸引人的注意。
正因为很多人的目光都在看向她，她也在看向众人。仔仔细细地，用那双眼去看穿所有事物的本质……
街道上人挤人，梅生的感官超群，她看到了有人偷走了另一个人的钱袋，然后那个人发现了，在人海中哭喊着追逐。街道之后有人在劳作，他们满头大汗，身上布满淤青，有个年轻的男孩儿似乎是做错了事正衣衫褴褛被人毒打。
他们们回去的时候经过了一家妓院，里头传来了比街道上任何一处都要嘈杂混乱的声音。她看到了被折磨的女人们，她们分明在笑，却好像能听见哭声，那是被压抑住的悲苦，里头似乎散出一种泥浆似的东西，正从那个香气扑鼻的楼阁里涌出来，那里的男人们似乎都成了魏忠贤那样的人。
他们在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梅含叹道:“真好听啊！”
梅生道:“嗯，比泉水还柔软的曲子。”
梅含笑了:“我不是说歌，我是说里头的女人叫的好听！”
在青莲村里梅生只会关心自己的快乐，那是个被塑造出来的一片光明的世界，宛如一潭清澈见底的水，偶有杂质入水也觉得那不过是个迟早沉入地底的尘埃，潭水依旧清澈，她从未觉得自己曾催眠杀死过闯入清莲村的人是多么邪恶的行为。
但现在她意识到了，运行人世的法则之一就是遵从善恶之观，世人推崇善之道——尊师重道是善，惩奸除恶是善。以前杀过的大多数人是恶人，勉强称得上算是行善了……
她还想起了自己在清莲村杀死的少年，回忆起他生前的记忆，她觉得少年也是善人，他的灵魂脆弱而美丽。
魏忠贤则是恶，还是赤，裸，裸。的恶徒！她与梅含必然也将跟随他作恶。
在沈寒星死去的那个晚上，她正坐在马车里去往千里之外的京城，一路上颠簸令她疲倦，外头从未听过的吵闹的虫鸣声有着令人困倦的魔力，她想要入眠，因为想起沈寒星玻璃一般的眼珠，凭空想象总是朦胧模糊，她想要在梦里再见一次，只有梦里才是清晰的，甚至逝去者本人都不曾知晓的真实。
……她梦见了少年出生时的景象。
父母的喜极而泣，家中亲朋好友都祝福着沈寒星这一生都将健康顺遂。
他是父母老来得子，所以在家中格外受宠，母亲从未唠叨过，父亲也从未呵斥过，慈爱温柔地将他养成几乎是姑娘般柔软的性子。
他喜欢母亲花园里种的各色娇嫩的花朵，喜欢池子里养着的艳红金鱼，喜欢天空中自由的飞鸟，喜欢诗歌，爱听小曲儿。亏得有个长自己一轮的兄长，他是家中唯一板着脸教育他的人，否则他倒要成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公子哥儿了。
兄长为官清廉，品级不高但权限很大，早些年家中不停地有陌生人前来拜访，家中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后来他干脆举家搬迁到京城郊外，那里住的都是些穷苦的务农百姓。远离了繁华后沈寒星也寂寞了一阵子，但好在新的邻居们总是说起兄长的故事。
兄长在朝中铁面无私，说一不二，从不接受贿赂，总是为民请愿让皇帝不要再加重赋税了……所以他才老是穿着单薄的衣服，用着陈旧的笔墨，眉宇间盘踞着挥之不去操劳过度的疲倦，才不过而立之年，头上便长出了不少刺眼的白发。
尽管不拿刀剑，不穿盔甲，骨瘦嶙峋，看着像个久病之人，但他是个受人尊敬的英雄！
十六岁的时候沈寒星在武举考试中拿的头筹被选进了锦衣卫，他们这群拿绣春刀的不用上朝堂，夜晚在京城里巡夜时，他们是帝国的金贵猎犬，他的品级虽比哥哥低，可日子过得甚至还比兄长好些。在夜巡结束后的黎明时，锦衣卫去小店里吃早茶不用钱，去铁匠铺里修刀不用钱，衣裳破了去补也不用钱，那里头的店家还要额外送一布料名贵的衣裳。
这京城里除了贵族的住处，其余的地方都人满为患，物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城外买十个鸡蛋的钱在京城只能买到一个，幸好借了绣春刀的势，沈寒星就算想给钱买东西也买不了，否则他那一身派头也要跟兄长一样寒酸了……
他从未嫌弃过兄长不知变通，不往家里弄钱，相反他对兄长的敬佩之心从未改变，兄长爱做他的大善人就做，要是碰到了钉子有人碍他的路，他这个做弟弟的就是他保护者，谁也不能动他兄长一根汗毛。
突然有一天，那样平衡的生活被打破了，原本就面色苍白的兄长更显颓废，他一回来就对家里人交待他得罪了京城里的大人物，连夜安排父母去乡下避难，还让沈寒星也跟着辞去官职，会为用自己为官这些年积攒下的积蓄去给他捐个杂官做。
沈寒星自然不愿去，他才不愿意做个给人断家务事的小官，他与兄长大吵一架，暂时搬出去住了。晚上值夜时他明显感觉到了同僚们对自己的疏远，气氛很不对劲。曾经有个很要好的人告诉他:
“你哥哥把东海的一个盐商给下狱斩了，虽说那个盐商在当地无恶不作，还逃了好几年的税，但几乎所有都知道，那家伙给我们京城除皇帝外最贵重的人送过东西呢。”
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贵的原本该是皇后、太后、亲王等等，可那些人什么富贵之物没有，哪里轮得到一个地方盐商去孝敬。
——那盐商的背后的主子是紫禁城里的某个阉人！
“断了那人的一个财路，从此你们兄弟两个注定是高升无望了……谁现在也不想跟你们扯上关系，好自为之吧。”
如果仅仅只是功名利禄，沈寒星从来都未曾太在乎，父母祖上有点薄田铺子，家中称不上富贵，但日后的温饱绝不成问题。虽踏上的仕途方向不同，但至今为止教育他成人的是兄长啊，他的兄长打算成为佛陀圣人，哪怕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官场做圣人无异于苦修，无异于受苦受难……沈寒星也仍旧打算跟随着兄长，他永远不会丢下兄长不管。
大概又过了三四日，他听说兄长又被塞了个顶麻烦的差事，朝廷要没收那个盐商的所有财产，可盐商将钱财都藏了起来，家中找到的银子只有账本库房里的一半。兄长既然是将盐商打入牢狱的官员，这追查剩余钱财的差事自然还是被推到了他的身上，久不理朝政的皇帝甚至为了此事写了圣旨下来，查到银子后自然有赏赐，要是查不到自然要降罪。
自然要降罪……荒唐！荒唐透顶！查了恶人的账本将他打入大牢，疗养一方百姓生息难道不已经是大功一件了么？为什么还要因为查不到剩下来的金银而获罪？
沈寒星回到家，父母和兄长都不在，家中所有的陈设都有一层灰，只剩下个看门的管家告诉他:“你哥哥已经外面奔波快半个月了，老爷夫人早去了乡下，他为我安排了新的人家做事，再过两天我也要走呢。”
紫禁城里又要给皇帝宠爱的妃嫔们建造宫殿，华美奢靡的宫殿造价不菲，皇帝已经不知多少次要手下的宦官带领锦衣卫去民间征税了。这算是个不错的差事，远离法度之外的偏远之地，锦衣卫的一身飞鱼服足以让当地的官员百姓下跪磕头，同僚们都指望着这次出去，顺便能跟着一起捞笔小财，沈寒星没想到自己这个不久之前还在受排挤的人也入了这次的队伍。
临行前的晚上，许久未见的兄长出现在了面前，他衣襟散乱蓬头垢面，显然是一路奔波回来的。
“寒星……寒星你明日不能出发……”他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抓着沈寒星的袖子沙哑地说话，浑身在微微发抖。
“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怎么可能临时更改，会受处罚。”
“你明日不能去！锦衣卫那么多，找个人顶你去就是了！你知道到你是要跟着谁去的吗……”
沈寒星自然知道的，西南地区偏远，本就难收税款，这次派过去的是最近在后宫中颇受贵妃宠幸的一位很有手腕的宦官。
“魏忠贤……”沈寒星道，“你之前所得罪到的人是他么？”
兄长的眼睛里光暗了下来，看来是的。他的身子本就干瘦，此刻更是因为情绪激动而缩成一团，他就像下定了决心般，咬牙道:“明日你决不能去！你是装病也好，总之不能去。你非去不可的话……哪怕是伤了你，我也不准你去……”
他猛地从外袍里抽出一把短刀，高举起来起来打算刺伤沈寒星，可他太瘦了，躯体里力量不足，速度也不快，浑身透着虚弱之感。沈寒星微微退后半步，掐住了他拿刀的手腕，看着兄长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来由地觉得愤怒和悲哀。
“你都快自身难保了，就少来管我的事吧……”沈寒星跟兄长过了两招，最后实在没有耐心，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护着他的头颅，狠狠给他腰腹一拳，又在他脖颈背后撞了一下，立刻兄长的身体便瘫软倒下了。
沈寒星接住他的身体，看着他眉宇间常年不散的忧愁疲倦，恨不得将兄长仇视的所有人都砍尽杀绝，可惜他做不到……天子皇城脚下，他区区一个凡人之身做不到闯入那些贵族高官层层防备的护卫的宅院里……何况此刻兄长最危险的仇敌是在天下最难刺杀的地方——紫禁城中。
他必须去！
绣春刀已磨得锃亮，此去偏远之地，一路上必然有机会，那或许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当魏忠贤叫他进去那个青莲村祭司的屋子里时，他的手就从未在刀上离开过，没想到魏忠贤竟然主动制造出了这种暗杀的高时机！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沈寒星。”他还是有些紧张，手在绣春刀上握得更紧。
他抽出了刀——
身子却没有动……
怎么回事？
身体不受控制了，他不该站的离魏忠贤那么远动手！这个小女孩儿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去思考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他就看到天旋地转的屋顶，还有满身是血的少女。
原来自己死了啊，莫名奇妙的，唯一幸运的是这种死亡毫无痛苦呢……
悔恨已随着灵魂从这世间消散，我的兄长……我最亲爱的哥哥……希望你别太伤心了……
……
魏忠贤请来老师在教了兄妹二人一段时间后，向魏忠贤报告说在理解能力上妹妹更甚一筹，哥哥虽对讲的内容一知半解，但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是将文章揉碎了全部说给梅含听，他倒也能对答。
魏忠贤又问他课业讲了什么，老师便说了一大堆孔孟之道，魏忠贤听到这些就厌烦，其实这些东西他也同样不理解，但只要他愿意，把这些东西生硬的背下来也不是难事。紫禁城里那些主子的规矩喜好比这多得多，他也一一记住了。
有些时候书上这些个虚伪的道理总是越理解越厌烦，所以也有不少清高的家伙看不惯京城的景色离开，但这种情况是极少的，他不认为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梅生能到这种境界。
更多的，他认为是少女的蛊惑之术在作用。
她美丽动人，看着她的眼睛听她动听声音讲出来的话，本就比普通人更可信。
山中的青莲村里一切对比京城来看是如此虚幻，京城里有热闹繁荣的街道，美酒美食美人歌舞……等等一切享乐之物都精彩极致，让人快乐沉醉，但同时那些缝隙中阴影也漆黑得可怕。
“我们出去走走吧。”梅含道，没过多久魏忠贤就允许他们兄妹出府玩乐了，只是身后要跟着佣人，他们可以帮忙付钱。
梅生跟着他在外头吃了顿饭，他们一行人很显眼。
梅含不再穿苗服，他换上的是一身汉人的装扮，对襟式外套上有数十个金丝边镶嵌翠玉的纽扣，这是这边常见的世家子弟的装扮，他穿着很合身，完全不像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梅生习惯了穿蜡染的棉布苗服，丝绸太滑，掺了金丝绣的衣服又太硬，她总是会因为穿得不舒服而难以入睡，所以衣裳都是从青莲村带过来的那几套。她来到京城唯一添置的东西就只有首饰，原来在那小小的村落里，她只有一只细小的银镯子。
魏忠贤送给了她很多银饰，按照苗人的习俗来说，赠银代表祝福。她的苗服下唯一露出的肌肤除了脸就只有手腕，京城里的珠宝匠做的银饰精美绝伦，她仅仅露出来一段腕子就被四个银镯子遮住了，脖子上，耳垂上，脖颈上都戴满了银饰，走起来叮当作响，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很难不吸引人的注意。
正因为很多人的目光都在看向她，她也在看向众人。仔仔细细地，用那双眼去看穿所有事物的本质……
街道上人挤人，梅生的感官超群，她看到了有人偷走了另一个人的钱袋，然后那个人发现了，在人海中哭喊着追逐。街道之后有人在劳作，他们满头大汗，身上布满淤青，有个年轻的男孩儿似乎是做错了事正衣衫褴褛被人毒打。
他们们回去的时候经过了一家妓院，里头传来了比街道上任何一处都要嘈杂混乱的声音。她看到了被折磨的女人们，她们分明在笑，却好像能听见哭声，那是被压抑住的悲苦，里头似乎散出一种泥浆似的东西，正从那个香气扑鼻的楼阁里涌出来，那里的男人们似乎都成了魏忠贤那样的人。
他们在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梅含叹道:“真好听啊！”
梅生道:“嗯，比泉水还柔软的曲子。”
梅含笑了:“我不是说歌，我是说里头的女人叫的好听！”
在青莲村里梅生只会关心自己的快乐，那是个被塑造出来的一片光明的世界，宛如一潭清澈见底的水，偶有杂质入水也觉得那不过是个迟早沉入地底的尘埃，潭水依旧清澈，她从未觉得自己曾催眠杀死过闯入清莲村的人是多么邪恶的行为。
但现在她意识到了，运行人世的法则之一就是遵从善恶之观，世人推崇善之道——尊师重道是善，惩奸除恶是善。以前杀过的大多数人是恶人，勉强称得上算是行善了……
她还想起了自己在清莲村杀死的少年，回忆起他生前的记忆，她觉得少年也是善人，他的灵魂脆弱而美丽。
魏忠贤则是恶，还是赤，裸，裸。的恶徒！她与梅含必然也将跟随他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