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谢觐臣。
沈棠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想死。
虽然孙掌事对她的那番“敲打”让她彻底明白，这位太傅心狠手辣，无情冷心，但同样让她透悟，在这宫里，那位谢太傅，绝对是她开罪不起的人物。
“我，我先走了。”
沈棠放下茶杯，连衣裙上的茶渍都来不及擦拭，便提着裙子要跑。
“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
震耳欲聋的呜嗷响彻殿内，原本如丝绒绵软的嗓音此时就像是催命符，沈棠一个大步，察觉不对，转头一看，这位小小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手里还拽着她的裙尾。
几位保母都蹲了下来，以环形围住了她们二人。
“小姐，小姐，我们小姐方才已经哭闹许久了，她才三岁半，久哭伤身，您能不能行行好，抱抱她，哄哄她，多陪她一会。”
沈棠迟疑了一下，瞄了这小孩一眼。
这小孩也在瞧着她。
那眼神，倒真有些可怜。
“咳咳咳。”
沈棠咽了咽口水，没出声。
“姐姐，我要你。”
个子矮矮的，口吻倒很霸道，哭花了脸还不让她走。
沈棠继续沉默。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直到——
娘亲！
“娘亲！”
“娘亲！”
沈棠听清这小孩在叫什么时，头皮都快炸起来了。
当即蹲下身子，就要去掩小孩的嘴。
就在此时，一道如冰凌般降下的嗓音让她头顶生寒：
“你在做什么？”
沈棠没蹲稳身形，直接坐倒在了地上，那小孩有样学样，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的帏帽未摘，在听清是个男声时，便垂下了面纱，此刻只能从面纱下摆去看来人。
依旧是一抹青色的衣袍。
谢太傅。
谢觐臣一只手揽住小孩，就这么抱了起来。
“般般，我说过，想去哪里，要让保母跟着。”
沈棠转过身，换了半跪的姿态。
“臣女见过太傅。”
小孩在谢觐臣的怀里也不老实，蹬着腿，甩掉了虎头鞋。
“不要你，不要你！”
“不要你抱！”
谢觐臣抿着唇，面色冰冷，嗓音还是温和的。
“般般，听话。”
父女俩对视着，一个似粉雕玉琢，一个如松寒覆雪。
“讨厌你。”
“我讨厌你。”
沈棠的耳朵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
她倒是想走，可走不了，只能在这被迫看到谢觐臣身为人父的一面。
看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
“你对我只有这句话要说？”
沈棠在心里冷哼一声：和三岁半的小孩子这么说话，怪不得不讨喜欢。
谢觐臣将孩子放到了倚榻上，保母拿着鞋，他道：
“我来吧。”
沈棠在此时揉了揉膝盖。
谢觐臣的余光扫过她，顿了顿，道：
“起来。”
沈棠一起身，小孩就张开手：
“抱抱。”
谢觐臣拿着虎头鞋的手又是一顿。
那道锋利寒冷的目光射过来时，沈棠几乎是立刻打了个寒战。
“你要谁抱？”
这声音如泠泠冷泉，清冷而威压。
不要说是一个三岁半的孩子，就是她，也被吓得心跳加快。
沈棠连呼吸都放缓了，就要等待这太傅继续发作时，一道轻微的拍打声弹入她的耳廓。
“你是天底下最坏的爹爹！”
竟是这三岁孩童用手打了太傅的脸，刮到了太傅的鼻梁。
保母齐溜溜地跪下，头低得深深的，不敢大出一口气。
谢觐臣凝着眸，黑如点墨的眼里映着一张稚嫩的脸。
嘴巴像他，除此之外的，都是另一个人的模子。
“谢-晚-桑。”
好奇特的名字。
晚、桑。
倒不像是谢觐臣会起的名字，也太寻常了些，贴近市井了些。
小孩被念了大名，闷闷地咬住了唇，委屈巴巴地抱住了谢觐臣的胳膊。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爹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童真软萌的奶音当真是可爱。
沈棠意外撞见这太傅和女儿相处的日常，又听了不少小孩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
恐怕真如那孙掌事所言，谢觐臣轻视、利用亡妻，厌恶其至极，所以连带着那女人生下的孩子都不喜欢，否则这小孩今日也不会如此赖住她。
她想起自己毫不负责的父亲，想起被强行纳为妾室还要被污蔑为狐媚子的母亲。
“无论她做了什么，你都不应该去掩她的唇。”
谢觐臣抱住乖乖躺在他胳膊上的女儿，神色缓和了几分，开口却依旧是那当朝太傅的气势。
“举止不端、放逐自身，萧淮南选你入宫，是为了边境太平。”
这是在说她落水的事。
所以，这位清正的太傅，是觉得，她是故意在陛下面前落水，好引起陛下注意，博得怜爱。
“太傅是觉得我没有恪守本分，意图惑主？”
“恕臣女直言，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自己的女儿都更亲近臣女而不是太傅，恐怕太傅也是失了为人父的本分。”
谢觐臣狭长眼尾骤然绷紧，额角青筋毕现。
沈棠借着面纱遮面，壮了胆：
“且，臣女并不喜幼童，幼童大多吵闹无知，今日是她扑向了我，我受困于此殿，恐于太傅威名，只想尽早退离。”
“至于掩唇之举，实属无奈，否则，她若真在太傅眼前唤了我娘亲，那太傅岂不是要将我即刻斩杀？”
一番话一字不乱地讲完，沈棠后面已然出了一身汗。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稳住嗓音，强行忽视那能将她淬炼成渣的眼神，掐住手心道了一声“臣女告退”。
才出了这贞文殿，沈棠便脚下一软，险些失了平衡，要从台阶上倒下，还好守在殿外的榴夏及时扶住了她。
“小姐小心。”
沈棠方才还挺直的背折了下来，后知后觉，她竟是放任自己本性，彻底给这位太傅留下了很坏很坏的印象。
殿内，静静抱着爹爹胳膊许久的小孩慢吞吞地开了口：
“爹爹，是我叫了娘亲。”
她年纪太小，辨不清爹爹的神情，只觉得这位平日里比天上神仙还厉害的爹爹好像有些难过。
就像是，她想念娘亲，也会不开心一样。
“嗯。”
谢觐臣的嗓音有些低哑，沉默许久才说：
“我知道。”
小孩揪住爹爹的衣襟，小心翼翼地问：
“爹爹，她是不喜欢我吗？”
可是那个女子，很美很美，该是从家中的画里走出来的。
谢觐臣原本半阖的眼睑骤然张开，眼底似有野火跳动，却又暗得如深潭之水。
“不。”
“你不需要她的喜欢。”
这话，般般很不明白，只才知道，这画里的女子，竟也不是娘亲。
“那爹爹说，娘会回来的，还作数吗？”
一双眼睛希冀又渴求地望着他，谢觐臣骨节泛白，沉默半晌，再出声时，嗓音已然哑透：
“作数。”
般般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才放心地趴在宽大温暖的胸膛里睡着了。
等到如猫咪般酣睡的呼吸声在殿内响了起来，谢觐臣看了一眼怀里的小人，道：
“送她回去。”
保母百般呵护地接过这孩子，紧接着一行人护送着回了谢府。
谢觐臣出了贞文殿，踏入清澜寺时，正值傍晚。
长明灯切割出晦明不定的佛像，莲花座金漆斑驳，石青地砖陷出膝盖骨的凹痕。
谢觐臣天青色的衣袍一角浸泡在血地里，香灰味生生被血腥味压了下去，令人牙酸、喉咙发紧。
“卓乌，她从未入我梦中。”
“她是，不想回来见我？”
一身西域服饰的男人听到这话面色一变，双腿发抖，恐惧地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眉目高挺而疯狂的中原重臣。
烛光忽明忽暗，谢觐臣的瞳孔却亮得惊人，肤如冷白玉，身跪于血泊之中，霎然回眸时，卓乌觉得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佛祖前目视一具困于清贵皮囊的幽魂。
他怕极了谢觐臣，怕他化身厉鬼，怕他失去神志。
“身死魂不灭，她的魂魄被你养在世间，人未死，不成鬼，便……便不会托梦。
卓乌的头点在了按在石青砖的双手上，牙齿打颤。
三年前，突厥与剡朝开战，他本是西域北月国的巫师，受令去突厥参拜，结果遇上战乱，被抓进军营。
再后来，他被这位剡朝的太傅带进了清澜寺。
三年了，这三年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位堂堂剡朝的重臣、曾经让突厥人战败惊惧的文臣，看起来一切如常的表皮下是怎么样一具在悬崖边缘徘徊的魂。
“是你说，人的魂，在世间再待不过四个年头。”
“血蛊我已经养好。”
“卓乌，三年了，我很想她。”
卓乌家族世代种蛊，至于魂魄重生之事，只是古书记载，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
“许是，许是她已然在世间重生为人，只是魂魄重新入体，记忆不能伴随新的肉身。”
谢觐臣猛然回头，染了鲜血的双手扯住卓乌的皮质袖口，那眼神，再度亮了起来，他竟是笑了下：
“当真？那如何才能让她想起我，想起前世？”
卓乌的家人已经陆续去世，且那本记载了魂魄重生的古书早就淹没在了茫茫黄沙里，他对此事的全部印象全部赖于数年前匆匆翻阅的记忆。
“人死而嗔念未灭，太傅可有这女子留下的信物？”
“寄托了女子挂念的物件，遗书也好，能牵动女子意念的物件，或许可行。”
卓乌谨慎地开口，眼睁睁地看着这太傅嘴角重新噙起一抹带着寒意的笑：
“……她未来得及留下遗书，也未有挂念的物件。”
卓乌思索片刻，道：
“那便做一纸偶人，或许能唤醒她。”
谢觐臣连眉毛都没动，似乎对做这纸偶人很是熟悉。
夜色渐浓，清澜寺的大殿内，沁着烛光的紫檀木上，两只殷红的蛊虫在血里交缠。
谢觐臣解开外袍，白色素衣下，左臂露出长长的狰狞的疤痕，疤痕周围，又有道道新鲜的伤痕。
佛光照耀下，背面刻着“顾仪”二字的人偶精巧而逼真，衣裙的针脚都细密无比。
“今日卓乌说，你可能回来了，只是你没找到我，我也没能找到你。”
“般般很活泼，性子和你很像，娇蛮、直率、心事都写在脸上。”
“今日她又乱唤她人娘亲，被我训斥，她还很不服气。”
谢觐臣笑了笑，指腹细细摩挲着人偶的鬓发，一双眼都恋在人偶上。
“你若真的回来了，就让我梦到你。”
沈棠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想死。
虽然孙掌事对她的那番“敲打”让她彻底明白，这位太傅心狠手辣，无情冷心，但同样让她透悟，在这宫里，那位谢太傅，绝对是她开罪不起的人物。
“我，我先走了。”
沈棠放下茶杯，连衣裙上的茶渍都来不及擦拭，便提着裙子要跑。
“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
震耳欲聋的呜嗷响彻殿内，原本如丝绒绵软的嗓音此时就像是催命符，沈棠一个大步，察觉不对，转头一看，这位小小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手里还拽着她的裙尾。
几位保母都蹲了下来，以环形围住了她们二人。
“小姐，小姐，我们小姐方才已经哭闹许久了，她才三岁半，久哭伤身，您能不能行行好，抱抱她，哄哄她，多陪她一会。”
沈棠迟疑了一下，瞄了这小孩一眼。
这小孩也在瞧着她。
那眼神，倒真有些可怜。
“咳咳咳。”
沈棠咽了咽口水，没出声。
“姐姐，我要你。”
个子矮矮的，口吻倒很霸道，哭花了脸还不让她走。
沈棠继续沉默。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直到——
娘亲！
“娘亲！”
“娘亲！”
沈棠听清这小孩在叫什么时，头皮都快炸起来了。
当即蹲下身子，就要去掩小孩的嘴。
就在此时，一道如冰凌般降下的嗓音让她头顶生寒：
“你在做什么？”
沈棠没蹲稳身形，直接坐倒在了地上，那小孩有样学样，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的帏帽未摘，在听清是个男声时，便垂下了面纱，此刻只能从面纱下摆去看来人。
依旧是一抹青色的衣袍。
谢太傅。
谢觐臣一只手揽住小孩，就这么抱了起来。
“般般，我说过，想去哪里，要让保母跟着。”
沈棠转过身，换了半跪的姿态。
“臣女见过太傅。”
小孩在谢觐臣的怀里也不老实，蹬着腿，甩掉了虎头鞋。
“不要你，不要你！”
“不要你抱！”
谢觐臣抿着唇，面色冰冷，嗓音还是温和的。
“般般，听话。”
父女俩对视着，一个似粉雕玉琢，一个如松寒覆雪。
“讨厌你。”
“我讨厌你。”
沈棠的耳朵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
她倒是想走，可走不了，只能在这被迫看到谢觐臣身为人父的一面。
看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
“你对我只有这句话要说？”
沈棠在心里冷哼一声：和三岁半的小孩子这么说话，怪不得不讨喜欢。
谢觐臣将孩子放到了倚榻上，保母拿着鞋，他道：
“我来吧。”
沈棠在此时揉了揉膝盖。
谢觐臣的余光扫过她，顿了顿，道：
“起来。”
沈棠一起身，小孩就张开手：
“抱抱。”
谢觐臣拿着虎头鞋的手又是一顿。
那道锋利寒冷的目光射过来时，沈棠几乎是立刻打了个寒战。
“你要谁抱？”
这声音如泠泠冷泉，清冷而威压。
不要说是一个三岁半的孩子，就是她，也被吓得心跳加快。
沈棠连呼吸都放缓了，就要等待这太傅继续发作时，一道轻微的拍打声弹入她的耳廓。
“你是天底下最坏的爹爹！”
竟是这三岁孩童用手打了太傅的脸，刮到了太傅的鼻梁。
保母齐溜溜地跪下，头低得深深的，不敢大出一口气。
谢觐臣凝着眸，黑如点墨的眼里映着一张稚嫩的脸。
嘴巴像他，除此之外的，都是另一个人的模子。
“谢-晚-桑。”
好奇特的名字。
晚、桑。
倒不像是谢觐臣会起的名字，也太寻常了些，贴近市井了些。
小孩被念了大名，闷闷地咬住了唇，委屈巴巴地抱住了谢觐臣的胳膊。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爹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童真软萌的奶音当真是可爱。
沈棠意外撞见这太傅和女儿相处的日常，又听了不少小孩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
恐怕真如那孙掌事所言，谢觐臣轻视、利用亡妻，厌恶其至极，所以连带着那女人生下的孩子都不喜欢，否则这小孩今日也不会如此赖住她。
她想起自己毫不负责的父亲，想起被强行纳为妾室还要被污蔑为狐媚子的母亲。
“无论她做了什么，你都不应该去掩她的唇。”
谢觐臣抱住乖乖躺在他胳膊上的女儿，神色缓和了几分，开口却依旧是那当朝太傅的气势。
“举止不端、放逐自身，萧淮南选你入宫，是为了边境太平。”
这是在说她落水的事。
所以，这位清正的太傅，是觉得，她是故意在陛下面前落水，好引起陛下注意，博得怜爱。
“太傅是觉得我没有恪守本分，意图惑主？”
“恕臣女直言，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自己的女儿都更亲近臣女而不是太傅，恐怕太傅也是失了为人父的本分。”
谢觐臣狭长眼尾骤然绷紧，额角青筋毕现。
沈棠借着面纱遮面，壮了胆：
“且，臣女并不喜幼童，幼童大多吵闹无知，今日是她扑向了我，我受困于此殿，恐于太傅威名，只想尽早退离。”
“至于掩唇之举，实属无奈，否则，她若真在太傅眼前唤了我娘亲，那太傅岂不是要将我即刻斩杀？”
一番话一字不乱地讲完，沈棠后面已然出了一身汗。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稳住嗓音，强行忽视那能将她淬炼成渣的眼神，掐住手心道了一声“臣女告退”。
才出了这贞文殿，沈棠便脚下一软，险些失了平衡，要从台阶上倒下，还好守在殿外的榴夏及时扶住了她。
“小姐小心。”
沈棠方才还挺直的背折了下来，后知后觉，她竟是放任自己本性，彻底给这位太傅留下了很坏很坏的印象。
殿内，静静抱着爹爹胳膊许久的小孩慢吞吞地开了口：
“爹爹，是我叫了娘亲。”
她年纪太小，辨不清爹爹的神情，只觉得这位平日里比天上神仙还厉害的爹爹好像有些难过。
就像是，她想念娘亲，也会不开心一样。
“嗯。”
谢觐臣的嗓音有些低哑，沉默许久才说：
“我知道。”
小孩揪住爹爹的衣襟，小心翼翼地问：
“爹爹，她是不喜欢我吗？”
可是那个女子，很美很美，该是从家中的画里走出来的。
谢觐臣原本半阖的眼睑骤然张开，眼底似有野火跳动，却又暗得如深潭之水。
“不。”
“你不需要她的喜欢。”
这话，般般很不明白，只才知道，这画里的女子，竟也不是娘亲。
“那爹爹说，娘会回来的，还作数吗？”
一双眼睛希冀又渴求地望着他，谢觐臣骨节泛白，沉默半晌，再出声时，嗓音已然哑透：
“作数。”
般般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才放心地趴在宽大温暖的胸膛里睡着了。
等到如猫咪般酣睡的呼吸声在殿内响了起来，谢觐臣看了一眼怀里的小人，道：
“送她回去。”
保母百般呵护地接过这孩子，紧接着一行人护送着回了谢府。
谢觐臣出了贞文殿，踏入清澜寺时，正值傍晚。
长明灯切割出晦明不定的佛像，莲花座金漆斑驳，石青地砖陷出膝盖骨的凹痕。
谢觐臣天青色的衣袍一角浸泡在血地里，香灰味生生被血腥味压了下去，令人牙酸、喉咙发紧。
“卓乌，她从未入我梦中。”
“她是，不想回来见我？”
一身西域服饰的男人听到这话面色一变，双腿发抖，恐惧地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眉目高挺而疯狂的中原重臣。
烛光忽明忽暗，谢觐臣的瞳孔却亮得惊人，肤如冷白玉，身跪于血泊之中，霎然回眸时，卓乌觉得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佛祖前目视一具困于清贵皮囊的幽魂。
他怕极了谢觐臣，怕他化身厉鬼，怕他失去神志。
“身死魂不灭，她的魂魄被你养在世间，人未死，不成鬼，便……便不会托梦。
卓乌的头点在了按在石青砖的双手上，牙齿打颤。
三年前，突厥与剡朝开战，他本是西域北月国的巫师，受令去突厥参拜，结果遇上战乱，被抓进军营。
再后来，他被这位剡朝的太傅带进了清澜寺。
三年了，这三年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位堂堂剡朝的重臣、曾经让突厥人战败惊惧的文臣，看起来一切如常的表皮下是怎么样一具在悬崖边缘徘徊的魂。
“是你说，人的魂，在世间再待不过四个年头。”
“血蛊我已经养好。”
“卓乌，三年了，我很想她。”
卓乌家族世代种蛊，至于魂魄重生之事，只是古书记载，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
“许是，许是她已然在世间重生为人，只是魂魄重新入体，记忆不能伴随新的肉身。”
谢觐臣猛然回头，染了鲜血的双手扯住卓乌的皮质袖口，那眼神，再度亮了起来，他竟是笑了下：
“当真？那如何才能让她想起我，想起前世？”
卓乌的家人已经陆续去世，且那本记载了魂魄重生的古书早就淹没在了茫茫黄沙里，他对此事的全部印象全部赖于数年前匆匆翻阅的记忆。
“人死而嗔念未灭，太傅可有这女子留下的信物？”
“寄托了女子挂念的物件，遗书也好，能牵动女子意念的物件，或许可行。”
卓乌谨慎地开口，眼睁睁地看着这太傅嘴角重新噙起一抹带着寒意的笑：
“……她未来得及留下遗书，也未有挂念的物件。”
卓乌思索片刻，道：
“那便做一纸偶人，或许能唤醒她。”
谢觐臣连眉毛都没动，似乎对做这纸偶人很是熟悉。
夜色渐浓，清澜寺的大殿内，沁着烛光的紫檀木上，两只殷红的蛊虫在血里交缠。
谢觐臣解开外袍，白色素衣下，左臂露出长长的狰狞的疤痕，疤痕周围，又有道道新鲜的伤痕。
佛光照耀下，背面刻着“顾仪”二字的人偶精巧而逼真，衣裙的针脚都细密无比。
“今日卓乌说，你可能回来了，只是你没找到我，我也没能找到你。”
“般般很活泼，性子和你很像，娇蛮、直率、心事都写在脸上。”
“今日她又乱唤她人娘亲，被我训斥，她还很不服气。”
谢觐臣笑了笑，指腹细细摩挲着人偶的鬓发，一双眼都恋在人偶上。
“你若真的回来了，就让我梦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