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以来,柳倾书第一次与陈白凤分开过新年。

    电视上、广播里,人们互道“新年快乐”,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幸福喜悦的气息。

    唯独柳倾书格格不入,她快乐不起来。

    陪柳志刚看春晚,看荧幕中的小情侣或老夫老妻吵架,旁人劝和,最后大团圆,大家站上台,给观众朋友们“拜~年~啦~”。

    中年男人笑得乐呵,吃完口里的饺子,转头跟柳倾书讲,过年就该和家人在一起吃饭。

    柳倾书撇撇嘴。这盘饺子的馅还是她打电话向她妈请教,然后陈白凤在电话那头手把手教她怎么和馅调味。

    摊上她爸这么个乐天派,柳倾书是打消了口腹之欲,这辈子能填饱肚子不毒死就算是祖上积了大德。

    可自从一次看见柳志刚在厂里吃凉掉、馊掉的盒饭,柳倾书再没有吐槽过他的手艺了。

    她是在邻居家吃香喝辣,她爸却在那个冬冷夏热的破地方,受着黑心老板的奴役。

    可恶的资本家恨不得员工一天工作二十五个小时,压榨他们最后一滴剩余价值。

    心有不满又如何?这年头,像柳志刚这样年过半百、没学历的苦工,哪有那么容易换一份轻松的工作,养活自己和女儿的同时,寄一笔钱回农村老家帮扶大家,余下的攒起来留给女儿。

    虽然柳倾书上个学期获得了学校的贫困补助,柳志刚仍有所顾虑。

    过两年女儿就该上大学了,书本、生活用品、新衣服、新设备,哪个不要钱?何况柳志刚向女儿保证,等她考上大学,尽量不申请贫困补助,惹得同学笑话。

    之前遇见过拿她贫困生身份嘲笑的孩子,柳志刚担心女儿因此自卑。

    他希望女儿抬起头做人,不被人低看。所以他必须加倍卖力讨生活。

    柳倾书不同意。她并不因此刻的贫穷而自卑。

    别人出言嘲笑是他们缺乏教养,她不和没教养的人一般见识。

    既然国家出台了相关政策,柳倾书符合条件,也在申请材料里保证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报效祖国,凭什么不许她申报?

    柳志刚见女儿无所谓,不再提这事,安心替她跑腿办材料。

    春晚小品逗得柳志刚捧腹大笑,他端着碗重复演员的话和动作,表情活灵活现。柳倾书本不觉好笑,但她爸比电视里的演员还有梗。她不敢喝水,生怕一口喷出来。

    父女二人的除夕夜平安顺遂。隔壁的四口家庭则没那么幸运。

    大过年的,慕家的男人不得消停。打砸叫骂声不断,逐渐盖过外面烟花炸开的声响,其中夹杂几声女人哀泣。

    除了叹气,感慨人生无常外,柳志刚没别的想法。

    哦,睡前嘱咐了柳倾书一句,如果对门动静闹得太大,切记在屋里报警就行,不要出去跟人理论。

    嗯,柳志刚认为,晚点柳倾书会以扰民为由去找人正面对峙,而非劝架劝和。

    不愧是亲爹,真了解她。

    柳倾书没问到情况,便趴在门口,透过猫眼观察。

    邻居家房门大开,两个体型壮硕的男人扭打在一块,照脸上的血痕看来,他们都没有手下留情。女人站在身后劝二人停手,想上去拉开慕遇安,被慕锦年死死搂住的腰,于是只好在一旁扒着门哭泣。

    突然,男人重重撞在柳倾书家的门上,挡住了猫眼。柳倾书已经准备拨打110,又听到门外慕遇安一声怒吼,逼迫男人把手里的钱交出来。男人不肯,继续与他争抢。

    过程中,武器水果刀掉下楼道,男人赤手空拳,发出几声痛骂,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眼前人短命早死。

    尽管女人在后方替男人说话,依然免不了成为挨骂一方,承受丈夫的怨气。

    男人认为是女人教坏儿子,让他学会忤逆亲生父亲。

    即便男人整天好吃懒做,挣不到钱反将家里的存款用于吃喝嫖赌,蹲过好几次局子。从小打骂孩子,抛妻弃女,但男人依旧恼怒,儿子为何不站在自己一边。

    慕遇安对男人的谴责置若罔闻。自小生活在暴力环境,他对这些污言辱骂早已免疫。

    他更在乎郭香凝多年来打拼赚的血汗钱。它们可以用在一家人的吃穿上,郭香凝去市区吃一顿好的,或者给慕锦年买一件暖和的新棉袄,唯独不能交予男人,任其挥霍。

    他们家鸡飞狗跳,柳倾书踹了两脚房门,靠在门上的男人身躯一震,挪到一旁听见里面的人喊话。

    “吵什么吵,大晚上的能不能安生点?大好的除夕夜别逼我报警叫警察来抓人!到时候谁都别想好过。”

    “警察”两个字足够让男人双腿颤抖、舌头打结。他对妻子持刀相向,物证还在楼下躺着,要是慕遇安瞧他不爽再添油加醋几句,那可不是蹲几天能解决的事。

    男人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呵呵地向隔壁邻居发誓马上回屋关门算账。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慕遇安也是极不愿让柳倾书知晓自家的荒唐事,赶忙赔礼道歉。

    这人内横外和,柳倾书打心眼里鄙视。后续骂了几句难听话,告诉对方自己不好惹,家里也有男人在,便关灯回房歇息了。

    之后确实没听到邻居在楼道吵闹,不过依稀可闻男人离开房子,叫骂连连。女人则是不断哭诉,那是他们的父亲啊!

    一切归于平静。慕遇安发消息感谢柳倾书。

    他抢回了郭香凝的钱。语气颇为自豪。

    柳倾书没有评论他的家庭。

    年后,为庆祝保住了今年家里的劳动成果,慕遇安打算带慕锦年去城里逛逛,买几套新衣服,邀上柳倾书一起。

    理由是他审美太烂,挑的款式妹妹肯定瞧不上。

    慕锦年穿着一副手套,遮住手腕防寒。她的棉袄和毛衣袖子短了一截,一看就是老古董。这大黑棉袄是从她哥那继承下来的,因为她之前那件洗过太多次不保暖,大人不听她的解释,骂她小小年纪爱臭美,她不敢作声。慕遇安把他丑兮兮的棉袄塞给慕锦年,说是不许她打扮,实则是怕她挨冻。

    这件事过去三年,慕锦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很多旧衣服已经穿不下了,郭香凝店里生意红火,少有空闲为儿女添置新行头。

    两兄妹都不算顽皮,知道家里不容易,不会故意损坏随身物品。一件衣服缝缝补补,哥哥穿不下妹妹穿,省去买一笔衣服的钱。

    其实他们家并没有困难到穿不起衣服。相反,与柳倾书家相比,郭香凝赚到的钱足够将两个孩子养得白白胖胖。

    可是事实上,女人大部分钱流向了一个无底洞窟,不仅填不满,还会伸长手出来攻击他们。

    慕遇安和慕锦年深受其害。而郭香凝热衷于自我感动,隔三差五沾上麻烦,依然坚持给丈夫送钱,替夫还债,跟被下了降头似的。

    春节期间客流量大,三人挤上开往市区的地铁,抢不到座位,于是靠在角落扶着杆子站稳。慕遇安站在外边,挡住汹涌的人潮。

    他闲不住,伸手戳戳慕锦年的发卡,收到对方嫌弃的眼神,反而更起劲,继续将慕锦年的头发和围巾夹一块。

    “吃我一记降龙十八掌,哈!”慕锦年直接往慕遇安脸上捶,慕遇安没躲开,张口就是一句“家暴了”。这对兄妹打闹的动静不小,路人在一旁等着看戏,慕锦年先骂慕遇安丢人,打响嘴炮第一枪。

    二人精神十足,柳倾书心里也高兴,问这两天他们家是否还安生。慕锦年对她无所避讳,把讨债人堵门打砸郭香凝的饭馆一事道出。

    他们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派出所就在旁边,郭香凝不会忍气吞声,当即痛骂这群人良心喂狗,竟然放高利贷破坏别人家庭,扬言要举报他们的赌馆。

    慕锦年不知道讨债人怕不怕,反正她爸发现有人追到家门口,愣是一连几天不敢回家,只偷偷要了点路费去外面避风头。

    聊起家长里短,慕遇安火气不小:“我妈整天在我耳边给我洗脑,什么为了我和妹妹才不离婚,叫我考个好大学,呵,说等我工作了有钱了帮忙还掉债,我爸会回头的。这不小时候没钱所以盼着他回头带我过好日子吗?我要有钱还管他,自己当大老板,搬去城里住大别墅不香?”

    “你少幻想辍学打拼发大财了,脚踏实地靠真本事吃饭才是王道。妈妈和我讲过好多她以前没条件读书的事,她每天要走一个小时的泥巴路去学校,冬天脚趾头都冻伤了,最后成绩一般没考上高中,只能嫁给爸减轻负担。我们现在条件好了,应该珍惜。哥,你好好读书是没错的。”

    “死丫头,你哥什么时候说了不读书?”

    “你每次考个三四百分,和没读有什么区别?哎呦呦,你说不过就欺负人!柳姐姐救我!”

    慕锦年被人用矿泉水瓶指着威胁,立即抱住柳倾书的胳膊,闭上眼睛喊救命。柳倾书一把夺过慕遇安的“武器”,俨然是将慕锦年视作亲妹妹护着。

    慕锦年安心待在柳倾书身后,把手往人连衣帽下的暖和区域塞,柳倾书除了心疼孩子穿不暖外,都由着她去。

    这样一来,柳倾书一抬头,正好能与慕遇安对视。

    他微微低下头,笑得很干净。

    每次地铁开门,人流如织,慕遇安刚好为她们挡住来往的旅客。推着大件行李的路人一时情急,撞在他身上,对方道歉,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句没关系。

    扭头望向躲进角落的妹妹,慕遇安眼底多了几分怜悯。他小声抱怨妹妹长大了,不亲人了。而慕锦年则是探出头,紧紧注视着头顶的车站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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