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七年,翰林院。

    前世走了一遭,谢沉才明白在翰林院整理文史几乎是最为轻松,最不会得罪人的一种。

    如果不是尝过权力的滋味,或许一辈子待在翰林院做个九品侍书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侍书却也有一弊端,让谢沉犯了难。

    今日天色不错,时运不佳,一大早她就得了东宫的传召。

    跟在东宫总管内侍身后,谢沉心中时刻盘算的都是如何早点晋升。

    她好不容易有了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却要与自己的仇人待在一处。

    “殿下!”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内侍和谢沉脚步一顿,皆回头看去。不远处的宫墙下端坐着一个身穿红衣,用金冠束着头发的少年郎。几个宫婢跑到他身边,俯下身说了句什么。

    那少年闻言附和了句,突然笑了起来,身旁的宫婢也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谢沉看得出神,身后的内侍干脆带着她朝那少年而去。

    谢沉一怔,也紧跟了上去。

    “奴才给景王殿下问好。”

    景王沈济……前世大雍皇位的继承人,

    记起前世沈翊说景王曾求娶过她,谢沉忍不住抬起头,对上一双凤眸。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未曾见过景王沈济,亦或者说她其实到死也没见过这位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亲王。

    他应该是像他的母亲多一点,总之和太子长得不一样,起码这张脸看着讨喜。

    身旁的内侍被她这不懂规矩的样子吓了一跳,一时着急扯了扯谢沉的袖子让她跪了下来。

    “微臣问殿下安好!”

    沈济倒是不在意方才谢沉冒昧打量的眼光,绕过总管内侍,沈济将谢沉扶了起来。

    “谢女官?”

    谢沉微微颔首:“是下官。”

    沈济似乎对她很感兴趣,绕着她转了几圈,“我看过你的文章,很犀利!先生还时常用你的注释给讲经史,很受用!哪日得空想去旁听谢女官的讲习,不知谢女官会介意么?”  谢沉摆了摆手,一想到沈济最终能从沈翊手里取得天下,她恨不得立刻就对沈济说他能做皇帝,然后让沈济成为她最大的靠山。

    “下官随时恭候殿下,今日下官还要为太子殿下陪读,就先行告辞了!”

    沈济笑着点头,不见谢沉移动脚步,欲言又止地盯着他身后。

    恍然记起身后还跪着的总管内侍,连忙将人扶起来,又从袖中掏出两片金叶子递给了内侍。

    “让公公久等了,这两片金叶子算是给您赔罪……”

    谢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沈济见她还愣在原地不动,又给了她两片金叶子。

    总算挪动了脚步,谢沉一会儿低头看看手中做工精巧的金叶子,一会儿回头看看身后的沈济。

    “真会收买人心……”

    听到谢沉微弱的声音,总管内侍珍惜地将两片金叶子藏进自己的袖子里。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们这些读书的人啊一点不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这点钱对于景王殿下来说算得了什么,花了钱但有了人心啊!不然咱家干嘛绕一大圈子去给殿下请安啊?”

    谢沉嘴角抽了抽,拱了拱手,“受教受教!”  想到沈济方才所说的先生,谢沉心中不免好奇,“公公可知道景王殿下的先生是谁?”

    内侍见四下无人,搓了搓手。

    谢沉默默叹了口气将一片金叶子放在内侍手里。

    得了便宜的内侍仰起头:“本来呢!这是不能随便往外说的事,但是你既然诚心发问,咱家就告诉你吧!当今圣上还是个王爷的时候就在藩地娶了当地的一个姓杨的医女为妻,这杨医女就是咱们景王殿下的生母。后来咱们圣上做了皇帝,娶了齐国舅的女儿做皇后,虽然立了皇后的儿子为储君。但圣上自然还是最喜欢自己第一个儿子,就请了李阁老亲自教导。”

    谢沉有些惊讶:“李阁老?李风行?”

    “是啊!”

    内阁首辅李风行,那可真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圣上竟然有心让沈济接受李风行的指点,这不明摆着对沈济寄予厚望吗?

    难怪京城中的官员甚少有知晓沈济的恩师是谁的,若是消息传进了沈翊的耳中,不定怎么发疯呢。

    皇帝如此器重沈济,舍弃太子沈翊给沈济铺路也说不准。

    舍弃太子……谢沉脑海中竟然有了这样的猜测,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虎毒不食子,皇帝又一直是眉开眼笑的样子。自谢沉年少时初次听到当今圣上开设女官职位时,她就一直视皇帝为百年不遇的明君。有如此心胸的人怎么会算计自己的儿子。

    强行不让自己再想象下去,谢沉走到内侍身边。

    “公公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内侍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伸出手道:“这是第二个问题,得加钱。”

    谢沉揣紧自己怀中仅剩的那片金叶子:“那我不想知道了。”

    内侍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悻悻的将手收了回去,“你还是不够通透。”

    跟随总管内侍进入东宫,在殿外等着沈翊传召的时候,谢沉盯着院中一块石砖出神,前世她就死在了那个位置,几年后她会不会又重蹈覆辙。

    内侍出来后,谢沉还在发呆,叫了几次也没反应。他也疑惑不已,再三确认那块砖有没有什么不对。

    眼下正值晚春,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正盛。有一朵经春风照拂,落在了谢沉的衣间,不想再沾染上东宫的一草一木,她连忙将身上的海棠花甩落。

    “站在那里做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沉猛地转过身,心中的抵触让她往后退了两步。站在石阶上的沈翊向谢沉勾了勾手。

    总管内侍显然知道沈翊的性子,催促着谢沉上前。谢沉犹豫再三,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官职,心一横,咬牙上前。

    沈翊皱着眉道:“你为何这么怕本宫?本宫记得前几日你来的时候还挺高兴的,本宫很招人嫌?”

    谢沉很想遵从内心的想法点头,但除非她此刻就想重蹈覆辙。

    于是嘴上恭维道:“太子殿下英姿,小臣怎会觉得殿下讨人嫌。”

    沈翊听了她这话并不觉得满意,右手搭在了谢沉的双手上,“本宫觉得你这话不真,恰巧今日本宫头疾又发作,让刘全送你出宫去吧!”

    前世沈翊很多次都用了这样的借口逃课,每每如此,谢沉都要引用一堆前朝典故苦口婆心地劝诫这位乳臭未干却眼高于顶的储君,盼着他未来登基以后能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可恨这小子不但不能理解其中之意,还要污蔑她怀有异心,将她活活困死在东宫之中。

    想到这儿,谢沉干脆利落地提起身旁装书的木盒子,转头就走。

    刘内侍茫然地站起身又看了眼身后的太子,却见太子眉头紧锁,立刻跑了两步跟上往外走的谢沉,“你还真走啊?”

    谢沉无所谓道:“不然呢?留着站桩?翰林院还有好些前朝古书没有批注。殿下既然说他头疼,公公也不必送送我了,我认得回去的路,公公快去太医院找几个好点的太医给殿下看看吧!”

    太子脸色不好,一会儿恐怕又要发火,刘全哪还敢留在东宫内,即便是谢沉说不用他送,他也要殷勤地将人送出宫。

    谢沉脸色也不好,但跟着她总比留在东宫等着太子将烛台扔在他脑袋上风险低些。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方才同沈济碰面的地方,看到前方一行人,谢沉的脚步慢了下来。

    刘全没看路,谢沉一路上都像脚底抹了油似的,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来,他一头扎在了谢沉后背上。

    谢沉被撞得生疼,但看着围在沈济身旁穿着红袍的几个人,她强装镇定。刘全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才看见了那几个官员。

    为首的官员仿佛已经到了古稀之年,身材枯瘦,静静地看着谢沉。

    那是李风行,大雍文官之首。

    李风行身后略微弯着腰的是吏部尚书谢元琛,谢沉的父亲。

    两方僵持不动,沈济觉得奇怪,但他不敢出声。

    半响后,李风行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朝着谢沉招手。李风行身后的谢元琛也闭着眼睛点头,谢沉这才快步走向这群人。

    “李阁老。”

    李风行似乎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眯着眼睛瞧了谢沉好一会儿,终于道:“翰林院的九品侍书,谢沉?”

    “是下官。”

    “哦!寒门出生又是女子,很了不起啊……”

    谢沉躬身:“下官承皇恩,方才得此职。”

    李风行捋了捋胡子,突然高声道:“不错啊不错!你今日进宫是给太子做陪读?”

    谢沉:“是!”

    李风行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笑着道:“那我考考你,景王比起太子如何?”

    李风行身后的谢元琛有些着急,还未开口却被李风行打断。

    “我问的是她,你着什么急?难不成此刻谢尚书要和我说父女?”

    官场之上谈论亲情乃是大忌,谢元琛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祈求谢沉不会乱说话。

    谢沉起身看了眼站在一侧的沈济,犹豫片刻后才说:“两位殿下皆是天潢贵胄,但到底是亲兄弟,民间百姓最忌讳兄弟手足之间相比。下官若是妄言恐要被治个离间二位殿下的罪名。”

    沈济也忙在一旁附和:“谢女官说的有理,李阁老出这样的题,被皇后听了去要发好大的火。”

    李风行置若罔闻,又问:“那我换个问法,太子和景王,若让你择一主,你愿意跟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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