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知县求见的口信后,孟文芝知道他那处问题棘手,让他先到衙门议事厅稍待,自己处理完手头紧要事物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李知县早已伫立门前,翘首以盼。见孟文芝现身,便快步迎上,神色间三分欣喜七分忧虑。

    孟文芝对他颌首,身下脚步不停,径直走进厅内,寻了一处坐下。

    厅内并无旁人,气氛静谧。

    他接过知县递来的茶水,却不急着喝下,顺手搁在右边的红木桌上,对他说:“虚礼且免,论事要紧。坐下说。”

    接着抬手示意对角的一把椅子,邀请他落座。

    李知县应一声,理了两边的袖子,转身坐过去,笑容却在挨到椅子的顷刻间消失无踪,换来满面愁态,哀声开口将这几日困扰一并诉说。

    孟文芝原在旁耐心倾听,却发现此人似乎是来找他诉苦的。

    苦水滔滔不绝往外流泄着,其中最多的,也不过是遭人在衙门滋事,而他无计可施。

    茶水卷起袅袅热气,缠着飘走的思绪一同缓缓向上升腾飞散。

    孟文芝忍不住几次端杯轻抿,终于截到他换气的口子,立即抓住机会,见缝插针提醒道:“李大人,你新膺知县一职,若真震慑不住,要知道堂上的笞杖夹棍并非摆设。”

    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李知县顿时恍然大悟,心中要决堤的烦恼终于得到疏通。

    倒是都涌进了孟文芝心里,胸口堵闷得紧:“下次若只为这些事,不必专程见面告知与我。”

    他杯中茶水已尽,想知县已把种种烦恼讲完,起身欲走。

    后者表情一变,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啰嗦些什么,忙在心中叫蠢。当真是老糊涂了,怎净说些闲杂事!

    最紧要的还未向他禀明。他匆忙过去将茶水再度满上,惭愧道:“孟大人,下官……下官还有一事。”

    孟文芝听闻,以为又是些琐碎小事,只站在原地回头等他开口,一会也好能迅速离开。

    李知县却躬身相请,非要将他带回座椅。孟文芝无奈,只得轻叹一声,依了他的意思。

    李知县收起笑脸,神色复归严肃,沉声道:“大人,有人又给刘祯添了一条罪名。”

    “说他曾深夜潜到良家女子阿兰闺中,将其轻薄……”

    听此言,他蜷握在桌案的手猛然一松,手指不小心弹动了小巧的紫砂茶杯。茶杯打着转,挪移半寸,泼洒出水来。

    孟文芝目光微移。

    想起那夜,刘祯与人追赶阿兰,机缘巧合之下,将其逼逃至自己府中,也因此被捉进县狱。

    他虽还未将人处理,却觉得此事并不体面,早把消息压住,到今日,怎就被别人知晓了?

    况且,此话前半句为他亲眼见证,后半句将人“轻薄”又是从何而来?

    怕不是居心叵测,信口胡诌。

    知县连忙将杯子稳住,立在一边,又换来干净的替上,再斟了茶水。继续说:“可是,无论我怎么审怎么问,刘祯都拒不承认自己做了那等事。”

    孟文芝抬头,问:“你觉得他在说谎?”

    李知县愣过片刻,并未出声,只顺着他的问题唯唯点了个头。

    见他这般行为,孟文芝正色往下问:“一无证人,二无证据,就先在心里给人按上罪名?”

    一时间,李知县如遭霹雳,慌忙弯腰拱手:“大人教训的是。”

    半晌才抬起头:“不过,无论刘祯是否做到最后一处,深夜擅闯民宅,已是不对。如今只是罪责轻重的问题,定罪就成了关键,可……可那受害女子阿兰并不愿出面呈言。”

    孟文芝短暂思索,缓缓开口:“我知道了。”

    随即又叮嘱他:“此事急不得。未经核实的消息先压好,谣言伤人,切勿乱传。”

    有意思的是,刘祯因怕被反咬,对知县闭口不提他那被一并抓获的两个手下。

    李知县不知道,但人是孟文芝抓的 ,他知道。

    这两人便成了解决问题的另一处切口。

    出了议事厅,孟文芝径步走去县狱,命人把刘祯的两个手下拿来,他要亲自去审。

    “孟大人,刘祯进去时,阿兰姑娘已经跑了……我们,我们两人只是在外面放风的,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啊!”

    仅半个时辰,人就招了。

    孟文芝稳稳推开审讯室的门,阔步走出,到了阳光所及之处,下意识仰首。

    眯起的一双眼睛里,此时也沾染了几丝倦意。

    面上却依然神色平静,他负手而立,朝身边人吩咐道:“把招供的内容整理成文,物证也仔细核查一遍。”

    这里的事已安排妥当。

    下一步,他打算,再亲自去找受害者一趟。

    孟文芝来到酒铺,刚跨过门槛,心中竟突然生起了忐忑。

    也不知自己这样出现,会不会再将她吓到。

    扫视过后,发现此处空无一人,便缓步试探着继续向里走去。

    哐当!

    连接内院的那处门帘后传来一声响,源头似乎离他近在咫尺。

    莫不是她又遇到什么危险……

    正想伸手掀帘进院,却猛然止住脚步。

    帘下的裙袂和衣摆却比人的反应慢了半分,如潮水遇礁石般迎面撞在一起,又害羞似地分别涌向两人身后,悄悄藏匿起来。

    那受害女子站在门帘后,同样正准备掀帘而出。

    两人的手顿在了同一处。

    隔着轻薄的帘布,彼此感知着对方的温度,以及指尖血管无规律的跳动。

    都驻足在原地,停滞了动作。

    这样也好。孟文芝心想,先一步缓缓将手离开,无声地告诉她自己不会贸然过去。

    不过多时,院中光亮投在帘上的影子也放下防备,收回了手。

    两只手接连离去,帘子失去牵制,穿堂风拂过,便重新开始轻轻飘动。

    孟文芝隐约发觉她低下了头,顿时有些后悔自己没换常服前来。

    一双官靴足矣将他的身份暴露无遗。

    “只是打碎了个空酒坛。”

    阿兰率先说话,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将紊乱的思绪强行拉回正轨。

    孟文芝也不再遮掩行迹,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

    前方的院子里,原来真有棵杏树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铺了几片在她绣着莲纹的鞋边。

    “大人来喝酒吗?”

    阿兰轻声说着,藕合色的裙后又飘下几瓣。

    对方却迟迟不应声。

    她有些不知所措,又念及礼数,觉得自己不该一直藏身帘后,犹豫再三,终于鼓了勇气,又一次伸手触向帘子。

    一边道:“那么,喝些茶吧?”

    “不用。”

    这回,孟文芝拒绝得快且干脆,让阿兰怔在了原处。

    “若是觉得自在,便就呆在那里,无需紧张。”孟文芝见状,语气缓和了几分。

    官靴微微侧转,刻意避开她的局促。

    阿兰心中顿时轻松许多。

    “大人有事问我?”阿兰缓移莲步,试问。

    孟文芝听她声音依然含怯,便不再拖延消耗她,直截了当:“那日刘祯夜半扰你,我押他去县衙,回来时却不见你身影,后续也不便对他问罪。如今新知县上任,你为何不去衙门为自己讨个公道?”

    阿兰听了,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我不想多生是非。”

    “如何能称为是非?”孟文芝好意沉声劝她,“你知道刘祯胆大,此番不让他吃上苦头,他可长不了记性。”

    却被阿兰反过来提醒一声唤道:“孟大人。”

    阿兰或许怯懦,但绝不愚笨。

    仅三个字,便让孟文芝瞬间意识到,以他的身份,说出刚才那番话并不合适,只好作罢,将言辞收敛。

    可是心中如何都不能明白,她究竟在畏惧什么。

    片刻之后,他想通了。

    既然她不愿意,自己亦不可强求。

    难道若人不讨公道,公道就不能来么?刘祯该罚,他会去执法严惩。

    只是,还有一处还需要核实。

    “你可知,有人借此传言,说刘祯将你……”说到关键处,孟文芝停住了口。

    话虽说得隐晦,听的人却万分明白。

    刘祯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孟文芝一清二楚,现下只是想向阿兰求得印证。

    恰在此时,风忽大了一阵。

    薄帘经撩动高高扬起,其后的人受到惊扰,敌不过身体本能的恐惧,不暇思索地想要隐在墙后。

    看到几缕仓皇逃窜的发丝,和被老旧门框上毛刺粘住的一角衣裙,孟文芝下意识地抬手过去。

    却毫无意外摸了场空,心间跟着一震,悻悻然将手握拳,背至身后。

    直至此刻他才恍觉,阿兰于他是如此的陌生神秘。

    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却总能被勾起神思,不自主地想要失了偏颇,去站在她那旁。之前是,方才也是。

    难不成她是天上的仙子下凡?

    孟文芝很快便因自己这荒诞奇想弄得窘迫,一边自嘲,一边苦笑。

    过了刹那,竟甘愿如此执迷不悟地撞下去——他要看看,她究竟是凡姝,还是那灵娥。

    只道:“刘祯若真做了那种事,落在我手中,下场会和胡大途一样。”

    他顿了顿,又继续字字清晰地补充:“我并不知道那夜你来之前发生过何事,还请你诉说实情。”

    就这样,他抛下一个诱饵。

    饵料随着流动的空气散开,飘进了阿兰心里,听得她心头发紧,不由得皱下眉头。

    那人在水上,观局者清,她则在水下,当局者迷。阿兰并未察觉到他话中暗藏的试探。

    只意识到,此时,刘祯的命架在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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