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洱县迎来了今年的初雪,于是这座小城突然变得拥挤起来。

    街上攘攘的都是年轻面孔,他们的青春热烈、生命激昂。因为一段爆火的宣传视频,不顾路途遥远寻求北城这片雪中净土。

    沿途街景一闪而过,梁钰熄火下车,正好看见迎面走来泊车的门童。

    “谢了!”她潇洒的将车钥匙一抛,红唇扬起明媚的弧度。

    风衣墨镜,一头金发乱舞,擦肩而过的风里都弥漫着馥郁的香草气味。

    门童手忙脚乱的接过钥匙,满脸通红,转头只能看见她高佻的背影进了大楼。

    电梯口早已有人等候,看见她迎了上去。

    “梁总!”

    梁钰拿下鼻梁上的墨镜,笑得温柔又客气,和来人握手,“刘院长,您好!”

    被称作院长的女性30出头,一头利落短发,妆容和相貌却很温和,看着很亲近。

    她礼数周到的将梁钰请进了电梯,按了“9”楼的按钮,却再没多余的寒暄。

    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儿童福利院”几个大字,整层楼的灯光都是护眼的暖黄色,楼区的各个桌脚都包了布。

    梁钰扫眼看见很多小细节,内心已经有了判断,顺着刘院长往楼内走。

    她看过这里的布局,于是主动伸手指向左前方转弯处和右手边不远的一间小房子,开口打破了僵局:“没记错的话,右手边那间是心理辅导室,左边转弯过去,有一间活动室,一间观察室。”

    刘院长略有些惊讶的侧过身,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了解。

    “我看过你们发来的布局图。”梁钰微笑耸肩,并没有在意她的表情。

    仔细审查项目资料是职业操守,梁钰一直践行这一点,更何况像这样的公益项目,更要认真考察和仔细比对。

    自媒体时代全面到来之前,大多数的福利院其实运营得很艰难,运营的资金基本来自政府的资助和少数爱心人士的捐助。

    但是爱心传递的速度赶不及人们的厌弃,特别是疫情之后,被抛弃的孩子增加,福利院一度难以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自媒体时代的到来,确实为福利院带来了生机——部分网红的有效传播,将这一机构带到了公众面前,因此获得了更多关注。

    但也有装模做样打着捐款的名义来拍视频的人,目的只是塑造自己“爱心人士”的完美形象,镜头之内光鲜亮丽,镜头之外原形毕露。

    所以不怪刘院对梁钰的态度周到但不算热情,实在是打着公司或个人名利来这里哗众取宠的人不算少数。

    偏偏他们无法全然拒绝——不能替福利院的小朋友拒绝,他们需要帮助,需要被看见。

    只有被看见,才有被重视的资格,这是世界的规则。

    但是合作过程中,也害怕过度的曝光对需要帮助的人带来其他伤害,梁钰明白他们的顾虑。

    自公司盈利以来,她和席青就决定要投身一部分工作到公益项目中去,这一块是梁钰在负责。

    这几年因为疫情和身体原因,她接触的项目不多,但也有一两个关于福利院的,以什么样的方式给到对方的帮助最实际适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所以她没有急着给出自己的方案,而是指向前方的观察室,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刘院长态度更柔和了些,并没有拒绝。

    这家儿童福利院的规模不算大,观察室却占了不小的空间,里面整齐排放着十几个床位,如今几乎被占满了。

    房间里放着动画片,电视里浮夸有趣的影像吸引着下朋友们的注意力。

    梁钰两人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小女孩率先发现。

    “院长阿姨!”

    听见声音,大家都齐刷刷往门口看,几个活泼点的小孩子一下子围了过来,一个劲的叫着“院长阿姨好”。

    人群中另一个小女孩看着梁钰,眼睛滴溜溜的转,突然问:“这个漂亮姐姐是谁?”

    “是谁的妈妈来了吗?”

    脆生生的询问后是一阵沉默,十几双清澈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希冀。

    梁钰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心脏。

    她蹲下身,姿势有点别扭的向右边倾斜,从自己的包里变戏法一样掏出来一堆软糖。

    “是漂亮阿姨。”

    梁钰纠正她,随后拉过她的手,笑着问:“阿姨是来给你们送糖果的,你们想吃吗?”

    “想!”

    清亮的声音响彻在观察室,眼前的孩童面孔稚嫩可爱,年龄从2岁到6、7岁不等,无法想象父母抛下他们时心里在想什么。

    犹豫?后悔?还是愧疚?

    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做出这个行为的瞬间,手心已经沾染上无形的鲜血。

    无论怎么弥补,伤害都是真实的。

    梁钰看着她们,皱着眉头故作为难,说:“那你们要问一问院长阿姨,她说可以吃的小朋友才能到我这里来领糖果哦!”

    刘院长看着孩子们期盼的大眼睛,怎么样也说不出不许这样的话。

    不同于之前的冷淡,她的脸上已经浮现出很温柔宠溺的神色,摸了摸他们的头,从梁钰的手里拿了几颗递给他们。

    孩子们抢来拿软糖,没一会儿就很快乐的散开了,观察室里一时都是开心的欢笑声,除了最里床位上坐着的那个小女孩。

    她留着稀疏的蘑菇头,头发细软偏黄,整个人很瘦小,阳光从窗边照在她的脸上,白瓷般的皮肤有些斑驳的颜色。

    梁钰走近了才发现,那些斑驳的颜色都是纵横交错的小伤口。

    深红浅红的新肉遍布脸、脖颈,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一幸免,手指缠着厚厚的纱布被一根根分开。

    因为疼痛,她的杏眼里长时间包着一汪倔强的泪水。

    一旁的护理员从梁钰的手中拿过软糖,撕开包装袋喂给她。

    甜甜的草莓味从味蕾上绽开,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可爱。

    她声音和糖果一样甜,冲梁钰说:“谢谢阿姨!”

    梁钰想牵牵她,却无从下手,便轻轻抚了一缕她的头发。

    就当是摸摸头了吧。

    两个人从观察室退出来,刘院长轻轻掩上门,边走边说:“这些孩子都还在观察期,基本已经完成健康状况评估。有些还在配合机关寻找他们的父母,有些正在适应集体生活。”

    梁钰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心里正想到那个浑身是伤的女孩儿,没等她疑问,刘院长已经主动提起了。

    “刚才那个小女孩叫悦悦,是个蝴蝶宝宝。”

    “蝴蝶宝宝?”她疑惑。

    “对。”刘院长向她解释道:“这类患者患有遗传性大疱性表皮松解症,因为她们的皮肤像蝴蝶翅膀一样脆弱,所以病患儿也被称为蝴蝶宝宝。”

    “这是一种基因病,无法自愈,尚不能彻底治愈。”

    刘院长从梁钰的眼睛里知道了她的疑问,率先坦白这个痛心的结果。

    梁钰一时间只剩下沉默。

    “在儿童福利院的小孩,大多都是因为伤病或家里的经济状况实在太差而被遗弃的。”

    听起来让人很气愤,但事实就是如此。

    因为不能接受生活的变故或压力,就选择放弃一个生命来减轻自己活下去的负担,这是一个极其自私、且不负责任的决定。

    尽管这些事情总令人难受,但刘院长还是那副平和又温柔的神色,连眼角的细纹都显得静好。

    她示意梁钰透过玻璃窗看向活动室。

    里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沉浸在自己画纸里,对身边绘画老师的喋喋不休毫不理睬。

    “这个男孩是自闭症,刚来的时候刻板行为很严重,听公安说是在大雪天捡到的,找不到家人,后来出院了就送到我们这儿来......”

    他手上的动作又快又急,红蓝绿紫等等颜色铺满他的画纸。

    在外人眼中,那只是一张胡乱的涂鸦,但在他的世界里,那是他的巨作。

    儿童福利院的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遭遇和伤病,眼睛看不见的,都伤在心里。

    刘院长的声音轻柔,偶有起伏,像是在讲一些很平常的生活,而不是孩子们被抛弃的经历。

    梁钰随着她的脚步和声音,静下心走完了儿童福利院的整层楼房。

    她今日所见所闻的只是冰山一角。

    福利院这样的公益机构,不只接纳了儿童,还有老人。

    他们在被抛弃之后的小家,就在这样的地方。

    人性的善与恶,都蜗居于此。

    临走时,梁钰告别了刘院长,言明有一些资助与商议的细节他们还需要再讨论,最终商定的版本也会经由他们的同意再进行。

    刘院长表示知悉,又再三表达了自己一开始对她态度冷淡的歉意。

    梁钰不在意地摆手,临走的时候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您每天接触这些,会觉得麻木吗?”

    “耳朵会,但是心不会。”

    不要麻木,要愤慨、要激进,才能守护好这一方精神乐园。

    *

    从福利院大楼回到旅店不远处,梁钰从停车场出来,一眼就看到商场门口一人一狗的身影。

    那人的身上还是早上那件她随意丢给他的羽绒服——嫩黄色,还不太合身,偏偏他穿着还挺好看。

    果然是人靠衣装,帅哥随便衣装。

    “诶!段野!”她挥着手,全然没在意自己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她刚从停车场门口出来段野就看到了。

    倒是梁小八显得太过激动,一个不注意段野就顺着梁小八的狂奔的速度飞到她的身前。

    梁小八适时刹住脚,因为有过训练所有没有往前扑,而是在她身前一下一下蹦高高。

    反倒是段野,被它的力道带着冲了过来,险些没刹住。

    梁钰扯着他的手臂往回拉,墨镜下的眼笑成了月牙,段野看不见,只瞧见了她嘴角调侃的弧度,因而红了耳朵。

    “哦哟,这么热情啊!”

    不知道说的是梁小八还是段野。

    尴尬使段野一时失语。

    梁钰收起玩笑,接过梁小八的牵引绳,看着他道:“买完了吧,东西呢?”

    “这里。”段野这才从旁边的地上提起来一袋东西。

    梁钰瞥了一眼,基本都是些日用品和厚薄的衣服,“那走吧?”

    两个人昨天刚加上微信梁钰就转给他一大笔钱,并且告诉他旅店不远处就有一个宠物友好商场,如果买完差不多十点的话可以在门口等等她,因为她来这边停车。

    她让他帮忙,就是拜托他看一上午小八,福利院又很多小朋友,不太适合带过去。

    段野差不多九点半就从商场里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定在执着的等到十点,在门口遛狗溜半个小时,也被冷风吹了半个小时。

    晴天下雪是一个很浪漫的事情,卜洱县的晴雪更是童话般的浪漫景色,但显然两人都没有被这样的景色吸引。

    只有梁小八好奇的东看西看,蹦蹦跳跳,一会儿把鼻子埋在雪里,一会儿用爪子刨雪玩儿。

    昨天晚上的雪一定很大很大,不然不会在积到小腿肚的位置,令梁钰有些难以下脚,走得磕磕绊绊。

    而段野人高腿长,步子也迈得大,被冷风吹了半个小时的大脑突突直跳,脑袋空白得只一个劲儿的往前走,不一会儿就走了老远。

    等他往后一瞧,梁钰牵着梁小八已经落后了他一大截。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积雪,走得又慢又认真,好像走路是一件多么高深的学问,正在把它研究透顶。

    但其实她没有那样的好心情去研究,她只觉得原本一朵一朵很可爱的雪花,在行进间成了障碍,也就不那么可爱了。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听久了也不那么美妙。

    身体摇摇晃晃,平衡感也时有时无。

    梁钰被这种失控的感觉折磨得有些烦躁,有一搭没一搭的碾着脚下的雪,梁小八玩心渐起,几乎是像兔子那样一蹦四个坑。

    一抬头看见前方等待得段野,蹦得更得意忘形,几乎是加速向前。

    本就走不平稳的路面,梁钰只感到绳子向前的拉力,彻底失去平衡就要扎进雪堆。

    “小心点。”左手手肘处的一个支撑重新将她整个人带起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梁小八发现自己闯了祸,站在原地歪着脑袋看她,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尾巴有些耷拉下来。

    或许是受到福利院的影响,梁钰突然就想起刚刚收养梁小八的时候,它就是这样浑身湿漉漉的,一双无辜又小心翼翼的大眼睛盯着她。

    明明活泼好动的小八,却要因为她处处受限。

    梁钰突然有些泄气,她把绳子塞回段野手心,接过购物袋。

    语气落寞道:“还是麻烦你帮我牵着它吧。”

    段野不知她脸上的失落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让他牵小八,只能在心里胡乱猜测因为自己走得太快。

    他没敢拒绝,只是拿回了袋子自己提着,刻意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太阳还在,雪却又下了起来。

    梁钰睫毛结了冰,脸颊生疼,右腿也被冻得隐隐作痛。

    她忍着疼痛,抬头,突然就顿住了。

    旅店就在两三步的前方,梁小八一蹦一蹦的跳上台阶,开心地在门口石台上跑去左边,又折回右边。

    段野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羽绒服,面无表情地跟着她快步踱来踱去,却也没有一丝不耐。

    就在那一方结了冰棱的屋檐下等她慢慢走回来,眼前雪花纷飞曼舞,如画境一般。

    梁钰就这样站着又看了一会儿,直到梁小八“汪”地朝她叫了一声。

    轻飘飘地雪花看似不太起眼,也慢慢堆成了厚重的积雪,梁上的雪堆有些承受不住,簌簌地往下掉下几块。

    梁钰伸手接住,冰凉的雪块在手心很快就化成了一滩水。

    眼前的一切都很虚幻,梁钰突然就心生恍惚。

    原来有人在前方等待,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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