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冬天干冷,11月中旬的银杏正纷纷往地面飘落,像黄蝴蝶翩翩,洒在庄园的台阶前。

    庄园大厅的装潢和它的外表一样精致,是浪漫温馨的北欧风格,大吊灯悬在空中,看起来十分气派。

    茶台前,宣锦会着了一身翠青的旗袍,肩上披肩垂落,她是岁月不败的美人,但嘴角挑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得如带了假面,令人亲近不起来。

    “喝茶。”她得声音虽然轻柔,却没有什么起伏和温度。

    紧挨着她坐在一旁的贵妇人也保养得极好,她讪笑着接过,手肘碰了一下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年轻女子。

    文珠看了她母亲一眼,抿唇,双手从茶台上也倒了一杯递过去,“段伯母,您也喝。”

    等宣锦会笑容平平的接过,她才又挨着她妈的身子坐了回去。

    “文副局长事业有为,女儿也教养得很好。”

    言语间是不加掩饰的赞赏,但语气冷淡,令人心里平生异样,宣锦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地询问:“听说文珠要去X市旅游?”

    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自己,文珠愣了少许。

    “唉。”贵妇人嗔看了她女儿一眼,埋怨道:“非要去X市那个北城滑雪,要我说A市什么都有,哪需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话语间不理解,眉眼却是开心的,并未怪罪的意思。文珠小声地唤了一声“妈”,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宣锦会小抿一口手中的茶水,尝出一丝苦涩。

    “多出去旅旅游也是好的,年轻人就是要多出去见世面。”她嘴角还是那抹笑,又问,“是去卜洱县?”

    对上她有些冷的眼神,文珠心里打着鼓,又不得不回她。

    “在卜洱县逗留两三日,随后转道黍村。”

    “这么巧?”宣锦会隔着文珠母亲挑眉看她,嘴上说着好巧,却好像已在她意料之中。

    她终于放下手上那杯不太可口的茶水,拢了拢披肩。

    “小野也在卜洱县呢。”

    “好久都没见到小野了,大概有......十年了吧?诶!小野不是出国了吗?”这下换文珠母亲惊奇,“怎么这么巧也去了卜洱县?”

    “一声不吭地自己就跑去了,还是爱玩的性子,一点也不成熟。”

    她这话不像是谦虚,倒像是心里话,文珠母亲讪笑着打圆场:“二十出头的男孩都爱玩,小野已经比同龄人优秀很多了。”

    宣锦会这才舒缓了表情,她早有准备般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文珠。

    “小野订的那个旅店还是不错的,伯母推荐给你,你可以带着你的同学一起去那边住,怎么样?”

    虽然是建议,但文珠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味道。她斜眼去看她母亲,看她点了头后应下,顺手接过那张照片。

    段家近百年的家业在A市早已扎根深底,他们家人丁稀少,只有段野一个独子,却不常露面人前。

    和文珠一般大小,两人上次见面应该是十岁左右的事了,听说去年12月段野休学出了国,看来现在已经回国了。

    手上的照片并不是日常生活照,而是一张证件照。和十年前的稚嫩不同,男人的五官已经变得成熟优越,不苟言笑,帅得很突出。

    文珠心里忍不住夸赞了一声,听见段伯母又唤她,她抬起头来,对上她和照片里的段野几乎一样但明显更冷情的眼睛。

    “你帮伯母带句话给他......就说......”

    *

    “小野,该回家了......”

    空灵阴森声音在脑海中炸开,段野一个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绒被滑落,它身上的白T已被浑身的冷汗洇湿,紧紧贴在肌肉线条分明的背脊。

    剧烈的喘息声在漆黑的房间逐渐平复。

    恐惧、空虚和浮躁的心情像暗夜般把他淹没,他重新躺回去,把手臂搭在眼睛上,任由这些负面情绪撕扯他隐隐抽痛的心脏。

    房间里安静得过分,甚至能隐隐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

    “叮咚——”

    床头柜摊开的电脑屏幕蓦地亮起来,弹出来一条信息。

    斗争不过心里的难受,段野索性起身,拿过电脑。

    [升级好了吗?]对方发来消息,

    段野沉思抿唇,检查好之后将东西打包发了过去。

    [可以啊兄弟。]

    对方显然很满意,发完这条消息后很快就转了一笔钱过来。

    段野还是什么都没回,只默默把钱收了,视线下移瞥到电脑上的时间,已经快零点了。

    回到旅店后梁钰带着小八在一楼大堂办公,段野和她分别,回来后一直睡到现在。

    在白日的人潮里攒动,这个行为和吸他的精气没两样。都让他焦虑又疲惫,睡了一觉后才稍好一点。

    他光脚下床,循着风声关上了客厅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窗。

    眼睛扫过楼下的小院,段野隐约看见两抹熟悉的身影,他关窗的手一顿。

    从A市跑到卜洱县,是段野在这二十年里做过的最大胆的事,他也没想到会遇见梁小八。

    他和那只小狗实在太像,特别是那双眼,透过它的眼睛好像可以回溯时间再想起和它在一起的那几个月。

    愧疚、难过、绝望......还有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主动的人,现在却有想要下楼的冲动。

    心里的执念根深蒂固,段野余光看见沙发上搭着的一件嫩黄色羽绒服,一下子有了理由。

    梁钰裹紧了羽绒服,整个人完全陷在缠满毛绒的羽绒帽子里,只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她将手里的飞盘又甩出去,暗暗得意自己贴了满身暖宝宝的先见之明。

    零点的卜洱县夜里实在太过寒冷,但是没有人,是她放绳遛狗的好时机。

    梁小八冲出院门把飞盘叼了回来,奔到梁钰身前时一个转弯朝她身后跑去,满身长毛在冷风中飒爽非常。

    “诶!”梁钰在椅子上侧身回望,才看到它冲过去的地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梁钰眯着眼仔细看清了来人是段野,本来有些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梁小八叼着飞盘摇着尾巴绕他三圈,段野蹲下身拿过,没忍住揉了揉它的头。

    温暖柔软,带了化雪的潮湿,是鲜活的生命。

    梁小八退回梁钰的身边,吐着舌头朝走来的段野抬起前爪。

    梁钰摊回躺椅,听见身后积雪被踩碎的脆声,看它自顾自地“开屏”。

    显然那人没领悟到梁小八的盛情邀请,梁钰心里的酸淡了一点,开口提醒:“犬子在提醒你扔飞盘呢,段小朋友。”

    她的称呼有一种失了分寸的亲昵,段野耳后一热,将手中的飞盘甩了出去。

    “我不是小朋友。”语气里带了少见的恼怒。

    梁钰抬头,他月光下的一双眸虽然透亮,眼尾还是带了挥之不去的恹恹之色,却不见丝毫的怒气。

    显然这恼怒的成分里更多是羞赧。

    “好好好,你不是。”她一字一顿道,“段——野——这样叫你,可以吗?”

    语气还是像在哄小孩儿。

    段野抿唇,不说话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

    梁钰原本还有些烦闷的思绪因为他的到来被打断,忽然觉出几分雪夜的绝妙之处。

    雪地静悄,唯有梁小八刨雪坑的响动,还有一点月光潺潺。

    “你在看什么?”

    段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偏头看见毛绒边帽下恬静的容颜,突然就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梁钰抬下巴,随意道:“没看什么。”

    “我在晒月亮。”

    今夜的云层很薄,风一吹就飘远。圆月毫不吝啬的展露出全貌,挂在空中又大又亮。

    太阳的光叫阳光,月亮的光就叫月光,既然可以晒太阳,为什么没有人晒月亮呢。

    只是太阳光是暖的,那月光呢?

    段野闭眼感受,月光有形无暇,照在身上也无知无觉,或许是因为他本就是个无聊的人,所以什么也感受不到。

    但是好奇,所以开口问身边的人:“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梁钰疑惑的侧过头对上他求知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他晒月亮是什么样的感受。

    还说不是小朋友,说什么都信。

    她哭笑不得,掰回他的脸正对着天空,声音含着轻笑道:“逗你的!看星星。”

    在月亮的光辉里,几颗很大且闪的星星缀在旁边,今夜的天空确实很美,没有云层遮挡,越来越多的星星散落在头顶上。

    在远离严重光污染的北城,连看星空都成了一件简单的小事。

    “好看吗?”

    “嗯。”

    “什么感觉?”

    这下换段野侧过头疑惑地望着她,她却还是看着天空,表情认真地又问了一遍:“是什么感觉?”

    她像是一个出题老师,执意段野给出一个答案。

    段野重新看向漫天的星辰,说了一个最贴近现在感受的词语:“平静。”

    它们只是稀疏如日常一般亮着,人们欣然接受了它们的美,因而世界平静,内心安宁。

    这也是梁钰此时的想法。

    心烦的时候,她总会半夜出来在院子里坐着看天空。

    天空广阔,月色温和,不会像白日里的太阳那么夺目,也不会太炽热,它冷得刚刚好,足以抚慰一颗躁动痛苦的心灵。

    “是平静。”她附和道。“现在你知道了吗?”

    “晒月亮的感觉。”

    他们福至心灵的对视,很快又移开目光。

    梁钰咧着嘴无声笑,而段野因为不习惯嘴角的弧度而抿唇克制。

    他溺在这如水的月光之下,内心积攒的怨恨不安和恐惧厌弃等等情绪被短暂的囚禁起来。

    在此刻这个普通的夜里,他得到了小小的度化。

    而梁钰也觉得今夜舒适,不仅是此刻,还有和段野的相处。

    她是一个不太会敞开心和人聊天的人,但偏偏最会洞察人心。

    所以梁钰的人际交往里需要距离,靠得太近会让人不安,离得太远又会产生孤独感。

    虽然和段野只有短短几天的相处,但她能敏感的察觉到他像是一个刺猬,看似冷漠有距离,实则内里柔软。

    他身上的刺对梁钰来说刚刚好拉出一个安全距离,因此和他相处会很舒服。

    梁钰悉悉簌簌的往兜里掏出来一个东西,扔到了段野的怀里。

    “这是什么?”

    “暖宝宝。”

    段野冰冷的手握上那一团,温暖的感觉瞬间从指尖蔓至全身。

    冻僵的心逐渐回暖跳动,段野小声道谢,紧紧攥着这个发热体。

    梁小八玩尽兴了,过来扒拉梁钰,爪子在羽绒服上划拉一下又一下。

    梁钰习以为常,一遍遍推开它的爪子,语气无奈,说:“你妈我跑不动了,自己拉练两圈我们就回。”

    梁小八歪着头耳朵一动一动,它像是听懂了,小声呜咽,不死心的又去划拉她的大腿。

    “衣服烂了烂了!”

    梁钰恨铁不成钢的坐起来,瞪了它三秒钟,突然恶狠狠地转过头。

    “你去!”

    段野一头雾水,颇有种军训被点到名的迷茫。

    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梁钰已经眯眼凑近来盯着他的眼睛,悠悠道:“因为你喜欢它。”

    你一看见它就两眼放光。

    梁钰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带了一丝恳求:“你已经是梁小八钦点的人类朋友了,跟它一起走两步,他就会自己往前跑。”

    段野不疑有他,以为梁钰真是累了,轻唤了小八,一人一狗很快就出了院门。

    等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梁钰才撑着躺椅缓缓站起来,因为太冷,站起身时左小腿在隐隐痉挛。

    她脸色惨白地缓了一阵,待疼痛过后才伸手去揉。

    冬天的绒裤保暖厚实,一阵寒风,左小腿下半截的裤子贴过来,和右腿相比,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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